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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晋江正版独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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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暗, 无尽的黑暗如潮涌至。

    那一年傅臻十岁,半年之内已然身经数战,却在一场战役中不慎被北凉人掳去做人质。

    一场酷刑足以要了他半条命, 而后他们将他关在暗无天日的黑屋里, 整整十日没有见过光。

    黑暗中,视觉被遮挡,其他所有的感官都无限放大, 伤口的疼痛让他煎熬百倍,那种被蛊虫一点点撕咬皮肉的疼痛清晰到每一寸神经。

    原以为熬过去, 等到援军一来就结束了。

    可他们仍觉得不尽兴。

    今日为他端进来的饭碗里有可能是一具死去的动物尸体, 他看不到,伸手抓到满手的腥臭黏腻, 皮毛包裹着腐臭难闻的血肉, 他狠狠将手掌在身下的泥地里搓净。

    明天又或许是别的什么东西,藏着碎瓷的饭菜,剜出的人眼、心脏, 血淋淋的头颅,尸虫,以及无数未知的事物。

    那十日无比漫长, 漫长到好像这辈子都无法走出去。

    直到今日, 他还无法适应黑暗的环境,不仅仅是不能。

    他会疯, 黑暗会逼出他身体里所有对暴虐、屠戮、噬血的渴望, 所以玉照宫常年灯火明明赫赫。

    他接受不了没有一丝光亮的地方。

    这也是为什么, 在昏迷之中没有人能撬开他的嘴。

    因为他不知道那些碗里装的是什么, 颅骨碎裂后流出的脑髓, 爬满蛆虫的狼血, 还是见血封喉的毒药。

    他赌不了,所以一概不会碰。

    殿外不知何时下起了大雨,寒风狂乱地鼓动门窗,冷雨拍打着屋顶的砖瓦,噼里啪啦的响声不绝于耳。

    昏暗之中,听觉异常的清晰。

    傅臻只觉得耳边如同山呼海啸,周遭的一切像是将他卷进了一个混沌的漩涡。

    少女脚腕清脆的铃铛声轻轻摇动。

    如九层浮图檐角上衔悬的金铎在风雨飘摇的漩涡里发出的铿锵和鸣,一点点地冲脱桎梏,将他周身累世经年的高墙樊篱撞得粉碎。

    他艰难地睁开眼睛,看到她来回忙碌的身影。

    雪青的裙摆是眼前唯一的亮色。

    阮阮跑到那连枝灯旁四下摸索,终于寻到了宫人平日里用的火折子,去开竹帽,细碎的火星唯一攒动,火苗登时窜上来,昏暗的殿内总算有了一丝暖色。

    借着微弱的火光,阮阮艰难地将那青铜灯架扶起,那是他方才蛊毒发作时不受控,大手挥倒在地的。

    她匆匆点了三盏灯,待屋内有了些许光亮,又赶忙跑到傅臻身边,“陛下,灯点上了。”

    傅臻看到火光,慢慢抬手去碰,指尖眼看着要触及火焰,阮阮吓得大惊失色,慌忙吹熄,去看他的手,“陛下,你碰这个做什么!”

    她语气有些急促,就显得恼火,可一看到他手上的斑斑血迹,那点气焰霎时烟消云散。

    傅臻手背上有一道瓷片划破的血痕,再深一些恐怕能将手背的青筋割断。

    阮阮顿时觉得心口被狠狠拧了一下,已经顾不得哭,飞奔到桌案上寻找伤药回来替他包扎。

    药粉洒在手背上,傅臻凸起的青筋跳动了下,阮阮嗓子一颤,“是不是疼?”

    傅臻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了她一会。

    好半晌,他沙哑着嗓子问:“我的样子很难看,是不是?”

    阮阮擦去他面上血迹,眼泪落在他心口,不住地摇头:“不会!不难看!一点也不难看……陛下很好很好。”

    傅臻苦笑了一下,这辈子他碰过太多肮脏、狞恶、酷虐,也把自己变成了这样的人。

    邪妄、不堪,满手鲜血淋漓。

    少女温暖的气息落在鼻端,他大掌贴在那纤薄的后背,能够清晰地触到她生动而强烈的心跳。

    这是他漫长黑暗岁月里,唯一触碰过的,干干净净的东西。

    -

    竹屋。

    点穴和绳索对芳瑞来说几无大用。

    她早已经虚弱不堪,手腕上松松垮垮的老皮皆被磨烂,鲜红血肉下隐隐可见枯瘦的白骨。

    可只要还有一口气,她仍然拼命捶打、撕扯着,力图挣脱阻碍她的一切,她声嘶力竭,反复念那两句话,疯狂地扑腾双臂要往火舌吞吐的佛案前去。

    青灵着力按住她双肩,可应付这种不顾死活的挣扎时却显得徒劳无功,“大师,怎么办?!”

    玄心厉声道:“按住她!”

    随即足尖挑起地上断裂的木棍,放在烈焰中将头部烧得滚烫,然后将那烧红的木棍对准芳瑞的后脑按下,芳瑞身体霎时如筛糠般剧烈颤抖起来。

    她面目开始狰狞,两股似凸起经脉般的异物在她脸上四处游走,疯狂窜动。

    玄心于指尖聚集了一股内力,点在芳瑞的前额,强大的气流将那两股扭动的异物狠狠逼退至后脑。

    一阵惨烈的嘶吼过后,烧焦皮肉的气味里夹杂着一丝难闻的腥膻弥漫了整个竹屋。

    青灵捂住口鼻啐了一声。

    很快,芳瑞的身体便如断线风筝般委顿于地,待玄心将木棍从芳瑞后脑拿开,青灵这才发现,那木棍头上沾着两只烧焦的虫尸,皆是蚯蚓大小。

    正是玄心用火棍从芳瑞脑颅内逼出的蛊虫。

    青灵欢喜地大喊:“这母虫死了?!”

    然而此刻的芳瑞已是真正的油尽灯枯,深陷的眼窝下,是几乎空洞死寂的浊目,而她这些年在两只蛊虫的折磨下,身体比原先苍老了至少二十年。

    玄心本以为母虫或许藏在这间竹屋的任意一个角落,可他没想到,一根火棍逼出了迷心蛊,竟也逼出了残害傅臻二十余年的佛成蛊。

    迷心蛊需下在人体内方可生效,可母虫却只需佛香供养即可,可崔夫人竟将这佛成蛊转嫁在芳瑞的体内,母虫平日并无大的异动,但只要芳瑞一日不去焚香祭拜,便会难以为继,在人体内疯狂折磨。因此芳瑞即便没有迷心蛊的指引,也会因母虫的折磨,必须日日焚香念佛。

    两蛊双管齐下,下蛊之人心思何其狠辣。

    “大师……救殿下……”

    思忖之间,玄心的衣袖忽被人轻轻拉扯,“芳瑞姑姑!”

    芳瑞缓缓地睁开眼,尽管已经筋疲力尽,却仍旧强撑着开口:“他们害了娘娘,还要害……小殿下……”

    青灵眨了眨眼,反应过来她口中的小殿下就是现在的皇帝。

    屋内明亮的火光烧灼,玄心眸中泛出一点晶莹,定定地望着她道:“小殿下救回来了,姑姑放心。”

    芳瑞双手颤抖着,手腕的麻绳被她生生用腕骨磨破,伤口处碎肉粘连,触目惊心。

    她想要说些什么,无奈力气耗尽,甚至连疼痛快要感知不到。

    玄心一直往她身体里输送内力,但对于芳瑞这样五脏六腑都在迅速萎靡的人来说已经无济于事,就如二十三年前的惠庄皇后一样,气数已尽,回天乏术。

    玄心思忖片刻,道:“姑姑不要说话,我来问姑姑几个问题,姑姑只需摇头或点头,或答是或不是,可以吗?”

    芳瑞形容枯槁,虚弱地点点头。

    玄心道:“给皇后下蛊的是崔夫人身边的嬷嬷,是也不是?”

    芳瑞道:“……是。”

    玄心道:“此事可是崔夫人一个人的主意,贵妃可有参与其中?”

    玄心口中的贵妃,自然就是当今太后,只是时间紧迫,没办法解释那么多,只能先用对方听得懂的称呼来交流。

    芳瑞点了点头,艰难地张口:“贵妃不放心……想要亲自供养这母虫……崔夫人怕反噬在贵妃身上,这才……这才找了奴婢……下在奴婢身体里,是贵妃的主意……”

    “姑姑辛苦了。”玄心沉吟片刻道:“有一事本不该说与姑姑,只是眼下崔夫人与贵妃以毒蛊害人之事仅有当年崔夫人身边侍女亲手画押的罪证,贵妃自然想尽办法抵赖,可若姑姑能作人证,必能帮助小殿下扳倒崔夫人和贵妃。”

    青灵在一旁蹙眉道:“可此处距离京城最快也要六日,一来路途颠簸,二来姑姑的身体如何能骑马,又如何能撑到上安当面指正太后的罪行?”

    芳瑞眼里泪光闪烁,情绪激动起来:“大师……可有办法?若是扳倒贵妃,老奴就是死也值了……”

    玄心道:“有一个办法。”

    -

    蛊虫在傅臻体内待了二十三年,几乎与血肉相连。

    方才蛊毒发作时,他能够清晰地感知蛊虫在体内躁动不安,不是狂欢的叫嚣和跳动,倒像被大火焚身的人,身体痛苦地扭摆,急不可耐地寻找出口和水源。

    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剧烈痛楚,横冲直撞,变本加厉,仿佛下一刻就要从皮肉中挣脱,而疼痛在那一刻如同横流暴涨,让他失去所有的理智。

    慢慢地,窗外雨声渐弱。

    体内蛊虫也如窗外大雨缓慢地消停下来,异于往常振奋过后暂时的偃旗息鼓,在他神识能够感知的情况下,似乎是重创之下奄奄一息,再也翻腾不起来的样子。

    傅臻明白就是此刻,他约莫知道蛊虫在颅内的位置,眸光一凛,集聚内力,以指为刀,在颈上划开一道血口。

    阮阮登时吓得失声尖叫,还未等她反应过来,一抹暗红的类似血浆的秽物从他脖颈迸出,“啪嗒”一声落在面前的石砖上。

    傅臻脖上暴起的青筋慢慢消退下去。

    他双手无力地垂下,赤红的眼眸紧紧盯着地上血红的一团,似是已经心力交瘁,可他从蛊虫的尸体里看到新生的光亮。

    阮阮面上仍是花容失色,瞪大双眸望着地上那一滩糜烂的腥秽,却在此时不由自主地握紧了他的手,“这是……”

    傅臻勾起嘴唇,在一片明暗交替的光影里失笑出声。

    “是子虫的尸体。”

    二十三年,他解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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