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晋江正版独发
阮阮一直记性不好, 大概也不是读书的料。
前些日子因对前路有所希冀,又苦于宫中单调,所以寻汪顺然要了笔墨和算盘, 想着来日出宫无人可以托赖, 又有铺子需要打理,她一个人总得会些东西,技多不压身, 这都是她的底气。
可昨日过后,她思来想去,一定要为将军做些什么,然而宫中的下人职责分得太过细致,连梳头盥洗都有专人打理, 而她身无长物,西北刺史府上的丫鬟, 比宫里头的太监伺候起人来还要粗糙。精细的活儿做起来, 她是远远及不上的。
看到御药房的宫人忙进忙出,她心里才动了学医的心思。
诚然,这时候才开始的确晚了, 可阮阮不知道自己还能怎么办。
早学一日,便能够早一日为他分忧,即便不若真正的大夫那般精通医理, 可懂些皮毛也好,面对他身体诸多疼痛之时, 不至于麻木不仁, 再者像遇到昨日的情况, 至少替他包扎伤口这样的小事做起来也能得心应手。
然而阮阮并不知道从零开始地接触一项新的技能, 是一件这么难的事情。她基本属于看到后面忘记前面的那种人, 有时往前翻两页,看到自己的笔迹,甚至生出一种陌生的感觉:这一页我当真看过了?她明明没有半点印象。
她是真的很努力在学,手边放着一本《说文解字》,遇上不认识的字还需要翻查,遇上要点心中默念十遍,转头却又忘得一干二净。
原以为她竭尽全力,哪怕只能令他减痛半分,也是值得的。
可真正拿到书的时候,她又深感无助和挫败,好像穷尽一切都达不到自己想要的效果,到后面,只能一边哭一边看。
今日恰逢宋怀良当值,阮阮见他恭敬有礼,不似郁从宽那等满口仁义实则心狠手辣的太医,更不似横眉竖眼的老学究,便抹干净眼泪,大着胆子请他赐教。
宋怀良学识广博,在太医院数次月试考校之中皆拔得头筹,年纪轻轻便升了御医,也因此有几分好为人师。
不过他为人也算坦荡,即便是太医院的后生吏目向其请教,宋怀良也毫无保留。
是以阮阮向他求教时,为得贵人赏识,宋怀良更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且他会根据基础不同,斟酌不同的用词,像姜美人这样生手,此前对于医术一窍不通,宋怀良便尽量使用她能够听懂的词汇,不至于晦涩,但也绝不敷衍,甚至还送上了自己亲笔注记的《黄帝内经》与《神农百草经》。
阮阮经他指点,虽还是云里雾里,可已经是肉眼可见的信心大增,至少能觉出此中乐趣。
惊喜之余,阮阮忍不住问他:“宋太医,这么多的医书,你全都看过了吗?”
宋怀良赶忙颔首道:“这个自然,书不熟则理不明,微臣身担行医救人之责,先贤留下的医书皆要烂熟于心。”
而他习惯自谦,继而又解释道:“只是医理相关卷帙浩繁,总有微臣未及之地,微臣尚年轻,阅历又浅,还需日日修习,不可懈怠。”
阮阮听完,手指比划了大约半寸的厚度,艰难地问:“那像这样一本医经,宋大人需要记诵多久,才能烂熟于心呢?”
宋怀良佯装惭愧,拱手谦和道:“臣天资愚钝,不及旁人有过目不忘之功,一章一节往往需要通读两遍才能记诵,而像美人说的这样一本医经,也需要三两日功夫才能熟练掌握。”
阮阮:“……”
原来旁人读两遍就能背诵已属“愚钝”,她读十遍却顷刻忘光又叫什么呢?
难怪陛下常常骂她小笨蛋。
阮阮深受打击,方才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信心再次被伤得不堪一击。
阮阮一整日都沉迷书本,以至于连傅臻步入殿中都未能及时发现。
“在看什么?”
头顶倏忽一道冰冷的声音,吓得阮阮浑身一震。
抬头一瞧,傅臻一身玄色为底绣金龙的宽袖常服,显出高大卓荦、雍容闲雅的身姿,而他鬓若刀裁,眸似黑曜,唇色惊艳,五官轮廓亦无一不光采照人,让人只觉珠玉琳琅、江山胜景在他面前也都黯然失色。
阮阮怔怔地看着他,秋水般的眼眸里溢出淡淡的光芒。
从前觉得他模样甚是好看,可在他清醒之时谁又敢多瞧一眼?
今日却觉“好看”一词来形容将军,都实在是远远不够。
阮阮只恨自己心余力绌,穷尽满肚子墨水也描绘不出将军万分之一的风采。
最后是傅臻被她瞧得颇不耐烦,伸出手在她眉心轻轻一敲,阮阮这才回过神来,却又因他指尖轻触,两颊不由自主地烫了起来。
她赶忙调转视线,垂下头闷声道:“陛下,我在看医书,可我实在是太笨了。”
她才被自己的蠢笨气哭过,眼眶红得厉害,声音里也带着轻微的鼻音。
傅臻心里无端而起的那股子火气,就这么轻描淡写地冲散了,他平静下来,看到她一笔一划地做笔记,唇角不禁弯起。
是为了他么?
阮阮常有不懂的地方,对着宋怀良的注解,竟大有峰回路转之感,她不愿意在傅臻面前苦着脸,便向他笑道:“幸好宋太医毫不吝啬,送了我两本他亲手注解的医书,我看了一整日下来,也觉得受益良多。”
傅臻信手从她手上抽过那本医经,眉心蹙起:“难看。”
阮阮一怔:“难……难看?陛下觉得哪里难看?”
傅臻唇角勾起个讥嘲的弧度:“字,太难看,且废话连篇。”
阮阮虽然读书不多,可在姜璇身边的时候,耳濡目染也有样学样,临摹的都是古时大家的作品,好赖她还是能看出一二的,宋怀良的批注虽谈不上行云流水,但绝对娟秀工整,笔笔清晰,令人赏心悦目。
傅臻随手指着几处批注给她看,“这里,一句话便能够概括却要连篇累牍地标记。这里,还有这里,言之无物,句读都能标错!还有这两处,编修之人已经写得足够详实,他却还不能举一反三……”
阮阮被他唬得一愣一愣的,见他仍是不停指摘,赶忙抱回自己的书,道:“我知道陛下聪明绝顶,可我笨嘛,举一反一都做不到。宋太医的书已经能够帮我看懂很多,旁的深奥的我暂且也学不来,一口吃不成个胖子呀,不过我定会好好努力。”
见他面色不虞,显然不信自己说的,阮阮便伸出手拉了拉他的衣袖,挤出个笑道:“宋太医其实很厉害的,年纪轻轻便能有此成就,而且这样厚厚的一本,他只需要两日就能熟记于心了,我就做不到。”
傅臻眸光一暗:“这点东西还要读两日?如此愚钝之人是怎么进太医院的。”
阮阮顿时不敢说话了,小手将那书页攥得紧紧的。
傅臻见她如此宝贝,莫名肝火大动,可面上还是忍着,“行啊,宋怀良还在御药房是吧,朕正好有事请教他。”
正在捣药的宋怀良莫名背脊一凉,听闻皇帝突然传唤,更是大为惶恐。
他虽为御医,可在太医院只能算晚辈,在太医院做事,资历往往高于医术,所以往日为皇帝诊脉还轮不到他来,若非今日值守的御医告假,他也难有此机会到玉照宫伺候。
晋帝暴戾的声名他早有耳闻,便是太医院这些老人,回回面圣都战战兢兢,唯恐祸及己身。是以虽非头一回面圣,宋怀良心内也十分紧张。
一进偏殿,见皇帝与美人坐于合榻之上,赶忙叩头行礼,恭谨得挑不出一丝毛病。
阮阮因得他指点迷津,不敢受这样大的礼,也赶忙起身回了一礼。
傅臻淡淡扫她一眼,又不着痕迹地收回目光,对宋怀良道:“朕这几日来,肩下的箭伤反复发作,彻夜难眠,宋太医瞧瞧可有办法?”
一说箭伤,阮阮赶忙紧张地朝他看。
宋怀良也谨身上前替傅臻诊脉,又揭开他衣襟,这才发现右肩之下伤处再度恶化,由从前的淡青逐渐偏向深紫,简直触目惊心。
宋怀良心中一时大骇,竟有几分不知所措。
傅臻所中之毒,宋怀良也早有耳闻,先前太医院集中讨论过,却也没个结果,最后只能搬出美人血这等神乎其神之物来应付,他自己都是不信的。
今日玉照宫只有他一名御医,猝不及防被召唤过来,宋怀良也毫无准备,况且这毒放眼整个大晋都无人能解,说得难听点,就是华佗在世,恐也救不回来,只能靠针灸和放血,一天天地空耗。
而当宋怀良提出针灸抑制毒性时,傅臻却冷哂一声:“朕听闻宋太医年少有为,还以为宋太医能有不一样的见解。针灸就算了,朕日日针灸,不过苟延残喘罢了。”
听闻头顶一声淡笑,宋怀良简直羞愧难当,赶忙跪地请罪:“求陛下给微臣一些时日,臣定当竭尽所能,苦研解毒之法,为陛下分忧。”
傅臻闲适地呷了口茶,漫不经心地嗯了声。
宋怀良本以为就此能够退下,却又听傅臻道:“对了,昨日朕与詹老将军议事,他的哮症一直不见好,朕怜惜老臣,不忍他受罪多年,不知宋太医有何高见?”
宋怀良擦了擦额间冷汗,再次惶然跪地:“哮症可用橘红、川贝熬制汤药,以此理气散结,虽能缓解一二,却实难根治。”
傅臻轻飘飘地看他一眼:“人间百病尚不能解,宋太医任重道远,往后还需砥志钻研,不能拘泥书本,更不可浅尝辄止,不思精进。”
宋怀良早已冷汗涔涔,匆忙应声:“微臣谢陛下教诲。”
待人走后,傅臻心情大好,这才慢悠悠地侧身去瞧小姑娘。
谁料这小丫头咬着唇,紧紧盯着他胸前伤口的位置,眼眶红得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