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芥子空间2
中三千, 赤霄门内山。
作为天下道宗的核心区,内山环的头峰极高、极险,嶙峋山石一层叠一层地往云霄之上堆砌。
远远望去, 头峰宛如一柄笔直插入天际的巨剑, 有飞鸾长啸而过, 寂寥孤寂。
此处乃赤霄门历代掌门所栖之峰, 一席灰袍的乾清道人盘坐在山巅,静静打坐吐息。
忽然, 他像是感觉到什么似的睁开双眼, 微浑的眸子精光乍漏。
派出去给大弟子傅重光传讯的息雀, 就在刚刚一瞬间断了联系。
息雀是修真界极高等的传讯功法, 内含传讯者的一丝神识, 只要还在九天世界中,便能感觉到它的存在。
乾清道人掐指一算, 发白的眉头锁紧。
傅重光的气息他也没有感觉到,算算时间,他现在应该已经到了中三千的地界。
此时音讯全无, 息雀上的神识也被隔离, 显然是进入了一个秘境或隔离空间。
他并不担心傅重光遇险, 因为他心知如今中三千能够对大弟子造成生命危险的修士并不多。
他担心的是别的事情。
傅重光自幼体魄有异样, 每隔三到五年,便会压制不住身体异样, 需要他帮助弟子镇压。
这十年来, 傅重光修为精进, 便能够压制住自身, 一直没再发作。
但现如今……
乾清道人心中有忧虑, 他抬头看了看天际, 只见白日晴空有霞光散落,天生异象。
天道禁制出了漏洞,这是数万年来的大动荡,一时间中三千风云遍起。
谁也不知道这会造成什么样的影响。
乾清道人叹了口气,他只希望大弟子不要出什么问题,在三千世界还未彻底乱起来之前,尽快回到宗门。
山脚下,几间茅草木屋很是朴素,就歪歪斜斜地建在空地,尽显荒凉。
可此处却是所有宗门弟子向往的地方——掌门的峰头。
此处地下便是一条长长的灵脉,外加山头外的引灵阵法,天地灵气浓郁无比仿若有实质。
山壁之间远远间隔着几个洞府,是掌门亲传弟子的居住洞府。
唐申明正窝在榻前津津有味地读着话本子。
忽然,远处一道澎湃的天地灵气弥漫开来,从四周源源不断地涌入地底。
青年人顿时将手中话本一扔,哀叹一声。
“完了,怎么这么早就出关了……”
只听一声清脆长啸在山间回荡,又是一声大笑,有豪放青年道:“恭喜小师妹破境蜕凡,顺利出关!”
听到师兄恭贺的声音,唐申明就是想锁在洞府中不出去,也不行了。
他满脸无奈,祭出飞剑迎了出去,“恭喜小师妹,贺喜小师妹!”
只见山间一道宏光划过,清丽出尘的少女神采飞扬,脚踩一条碧色的吞天翎。
她一身外放的灵气御器而来,显然是刚刚突破,正是得意之时。
崔穆青先是朝着先大笑恭贺的青年一拱手,满脸喜意怎么也抑制不住,“多谢二师兄!”
她又瞧瞧一脸嬉笑的唐申明,轻哼一声,带着些扬眉吐气的神态道:“怎么样啊四师兄,现在我可是掌门名正言顺的亲传弟子了吧?”
唐申明摸了摸鼻尖。
得了,他就知道这小丫头记仇,于是赔着笑脸道:“算,当然算得!师兄以前和你开玩笑呢。”
崔穆青,赤霄掌门乾清道人的亲孙女,父母在一次大动荡中双双去世,自幼就养在乾清道人的手下。
那时候的唐申明正是风头无两的天才少年,也是在内门争斗中浴血奋战、费劲功夫才入了乾清道人的门下。
谁知拜入宗门的第二天,就多了个刚刚引气入体的小师妹,人人都宠着她护着她。
他那时还不知崔穆青就是乾清道人的孙女,也不知她父母之事,年轻气盛只觉得郁闷,发了句牢骚。
“想我九死一生才入师尊门下,这引气期的小姑娘却得来全不费工夫。”
恰巧这句话就被当时十来岁的崔穆青听到了。
从那时候起这小师妹见到他便咬牙切齿横眉冷对,竟是一直记到了现在。
崔穆青皱了下鼻尖,“懒得同你说,大师兄呢?怎么没瞧见他啊?”
提到大师兄之时,崔穆青的眼眸亮晶晶的,看得唐申明心里一醋。
他凑上前去,“大师兄出去历练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要不四师兄先送你个破境贺礼吧?”
听闻傅重光不在,崔穆青的神情有些低落,转而又哼了一声,扭头御器飞向自己的洞府。
“我才不要呢!”
芥子空间之内,傅重光微微蹙着眉。
他冷冰冰的视线在四周打量一番,这诡异秘境中除了阴沉的魔气,便是刹红的天。
他可以肯定,这是魔族的地域。
但现在傅重光并无心去思考自己怎么来的,又该怎么出去。
他情况很不妙。
如果说在没有灵气的小三千世界,他只是感觉到天道出了问题;
那么刚刚踏入中三千,整个世界都给他一种很难受的感觉。
仿佛天道正在排斥他、压制他。
一股莫名的焦躁怎么也抑制不住,逐渐爬上傅重光的心头,让他冰冷的眼底也染上一丝红痕。
又来了……
他阖上眼眸,顿时被拉入一片空寂的黑暗之地。
四周寂静得恐怖,仿佛整个天地间只有他一个人。
这种感觉已经十年没出现过了。
他整个身心都陷入令人抓狂的无力感,和他过往几十年挣扎的情景一模一样。
前些年在乾清道人的帮助下,每三年一次的‘发狂’渐渐抑制成五年一次;
到近十年他破境淬丹后,一直都没再发生。
傅重光本以为自己习惯黑暗和寂静了。
可是现在,一股强烈的排斥之意从四面八方将他包裹住,顿时眼前一切景色如褪色一般散去。
他被拥入黑暗,心底的狂躁感轰然爆发。
似是之前抑制的太狠,如今尽数轰轰烈烈的涌上心头。
他清冽的眼眸爬上丝丝红痕,周身阴冷的魔气翻滚不停,狠不得撕裂眼前所有的东西——包括人!
若是有相熟的修士站在他的面前,哪里敢认眼前这比魔族还像魔族的青年人,竟是修仙界的不世天才、赤霄门的大师兄?!
意识开始渐渐模糊。
傅重光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他阻止不了身体的异样,甚至开始失去对身体的控制。
深深的无力感和疲惫让他的理性逐渐消失,而眼底的凶性也越来越深。
眼瞧着最后一丝清明就要崩溃,傅重光两脚前的土地忽然松动起来,仿佛有只掘土兽正在往上钻。
下一秒,一颗沾着碎枝落叶的脑袋正正好好顶破了土层,就在他身前。
他只听到一个模糊的女声道:“这位兄台,劳烦挪开脚。”
几乎已经失去理智的傅重光听到声音,头猛地朝下望,手一成爪就要捏爆出声者的脑袋。
可是紧接着,一双清澈的眼眸直直地撞入他赤红的双眼中。
只此一瞬,他耳边的轰鸣和眼前的血红都如潮水一般飞速退去,急涌的喧嚣刹那间被狂风吹散。
耳边是沙沙的轻鸣声,他失去理智的意识也在一瞬间被拉回了识海。
这种突然清明的感觉傅重光从来没有感受到过。
仿佛是他身在深海之中,一个巨大的浪花狠狠地将他从海底卷上了岸边。
他眨了下眼,心底一片平静。
不是死寂,也没有荒芜,就是纯粹的平静。
一直像深渊一般死死纠缠他的空落感消散了。
他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般,踏踏实实感觉自己在活着。
这一瞬间的冲击让傅重光想了很多。
这是怎么回事?自己为何突然恢复了神志……
陈隐眉头紧锁,从地底撑出一只手臂,可若是要全身出来,那就难了。
就在这时,识海中忽然传来一道清脆的提示音,让她身形一顿。
自己遇到原书中的角色了?
她抬头看看那雕塑一般的男人,却忽然愣住。
因为男人的脸上是一团雾气,脖子以上什么都看不清,很是神秘。
她稍微一想,就明白了其中的缘由。
这巨魔的芥子空间很是霸道,就是用来给‘幼崽’抓捕练手对象的。
若是有个问情大佬误入,还要被压着修为追着打,那该是件多么令人恼怒的事情,于情于理都不合适。
为此这巨魔一族还很‘人性化’地在小世界放下了禁制。
凡是进入这芥子空间的人,脸上都自动蒙着一层雾气。
无论在外面是什么身份、认不认识,但在这芥子空间中却是互不相识的,也好下狠手!
陈隐松了口气,自己的音容应该也一并被隐藏,身份不会暴露了。
她抬头望望那团雾气的脸,硬着头皮再次开口:“这位道友,借过一下。”
那‘雕塑’仿佛大梦初醒,她脑袋跟前的长腿这才往后退避几分,让她借机从土中爬了出来。
“多谢。”
陈隐一跃而起,离那愣住的男人远了些。
陈隐前后活了二十年,就没遇到过比现在还尴尬的时候。
她肉身坠入地底沉睡,又因为体内荆棘海运转护着她的心脉,地下的木植将她当成了同类,层层叠叠裹着她往地底深处坠。
棽添恨不得看她狼狈,又怎么会把她刨出来再踢进芥子空间。
他直接把芥子空间的小世界卡在陈隐肉身的上方。
等她苏醒时,四肢被厚土和青苔枯叶缠绕掩埋,光是运转武技爬上来就废了老鼻子劲儿。
谁知道更尴尬的事情还在这里等着呢。
陈隐飞快地拟了个清洁术,将一身的尘土和碎枝叶尽数清理干净,饶是她向来性子沉稳,此时也忍不住在心里怒骂棽添。
等她出去以后,一定要让那老东西好看!
魔种内巨魔识海中,正在吸收花吹传承的棽添凭空打了个喷嚏。
状似在清洁中的女修背对着傅重光,从傅重光的角度,他只能看到一个略矮的纤细背影。
“你……”
他蹙着眉,心中有些迟疑。
这种情绪对于他来说太过新奇,让他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开口。
他想问陈隐是何人,如何进入的这秘境之中。
可话未出口,一道锋利的冷光猛然从他的面中钉来,一点锋利的剑芒直对着他的眉心。
只见陈隐随手将发间插着的、从地下带出来的一截断枝拔下,剑意从识海中猛地祭出,尽数涌入她掌中那截半臂长的断枝。
顿时脆弱的树枝坚硬如铁,划破雾气时有金色的剑影从她身后飞射,最后又合为一体,朝着傅重光一团模糊的脸刺去。
若是毫不收手,他整个面中都会被剑气化为的枝剑刺穿。
陈隐心里对这素不相识的男修道了一声抱歉,手下却一点也不含糊,怎么致命怎么下手。
若是想要破开秘境出去,要么她‘杀’了所有人,要么她自己‘死’在他人手中。
届时整个芥子空间没有了她这个传承者的支撑,便会自动关闭。
而在秘境中‘死去’,也不会真正身亡或受伤;
毫发无损地出了芥子空间后,最多神魂会受到一定冲击。
从踏入芥子空间的那一刻,陈隐心中便暗暗决定,她要好好利用这次机会炼体,以此尽快掌握“燃血禁术”。
因此每一个被拉入芥子空间中的人,都是她的敌人,也是她的“陪练”。
空间小世界中有多少人,又分布在哪里,地形如何等等她一概不知。
而她现在就暴露在一个对手的眼皮子之下,正陷入被动,说不定暗中还有别人也在虎视眈眈地盯着她。
她决定先下手为强!
先解决了眼前这个修士,再找个藏身之处将芥子空间研究一番,之后作打算。
陈隐计划的很好,虽然她手头没有武器,但对拥有剑意的剑修来说,哪怕是一根树枝一片叶子,都能是他们杀人的“剑”。
趁着那修士还在愣神,她已经使出了剑意,直取这冤大头的面门。
金色剑气猛地划破她身前的浓稠魔气,顿时阵阵阴魂暮霭如被浪□□散的云雾,一直随着枝剑点到那人三尺之前。
雾气被剑气破开,陈隐这才看清了那人在雾间的身形。
他束着一个莹白玉冠,着一袭月白勾金底的道袍,身长如松;
虽面上一团模糊,却难掩气质出尘。
陈隐微微瞪大了眼眸,手中的‘剑’也随之一滞,下手有些迟疑。
倒不是她觉得人家气质好腿又长,便被迷了眼。
而是眼前这个修士身上穿的,分明就是赤霄门的内门弟子服!
这是她同门,还是前辈!
难怪系统会响起提示音,恐怕这人就是宗门中某个长老大能。
就是这片刻间的犹豫,眼前一团雾气的面孔忽然消失在她的身前。
陈隐瞳孔骤缩,一股冷意密密麻麻爬上脊背。
在哪里?
她甚至感觉不到那人的呼吸和存在,连一丝丝灵气都没有泄露,仿佛她四周根本就没有人存在过。
按照棽添所说,芥子空间内有禁制,会把拉进小世界的人的修为都调整到比她高一点点。
她现在引气六段,那人至多不会超过引气大圆满。
引气期的修士,怎么可能有如此强悍的控制能力?!
她猛地像身后出‘剑’,呼啸的剑气将身后的一团阴气破开,露出数米外的情景。
身后依旧什么都没有。
忽然,陈隐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似的,她手中树枝骤然一翻转,尖头对准身后刺出。
一只手忽然出现在她的身后,轻轻一挡,两指便捏住了她的断枝。
肆虐的剑气狠狠刮着傅重光如玉的指尖,发出阵阵碰撞声;
仿佛那修长手指不是血肉做的,而是钢筋铁骨。
下一秒,突然行凶的女修身子往后一翻,带着熊熊烈火的腿朝着他的面门扫去,招招毙命。
可这迅猛的攻势在傅重光的眼里却没什么威胁性。
陈隐只觉得后腿被一股大力打到发麻,让她倒吸一口凉气。
她刚刚稳住身子,手关便被巧劲打的刺痛,握‘剑’的手不由得松了。
她一抬头,一根朴实无华的断枝带着破风声,便横在了她的眼前。
陈隐身子僵直,一动不敢动,只用忌惮的眼神看着眼前不知何时再次出现的傅重光。
他月白的道袍连个褶子都没有,仿佛刚刚的交手只是一场游戏。
这人越是平静,她心中的忌惮便越是深刻。
陈隐不自觉地咬着齿边肉,心里有些不甘。
她自认为实战经验不少,在山脉中同各种灵兽/交手甚多,又在巨魔识海中观战了不下百场。
哪怕是越一两个小阶,她也有信心可以一敌。
可是眼前这个同门前辈给她的感觉就像是一座大山,气势内敛,且极其危险。
棽添不是说进入芥子空间的人修为都会控制在引气么?
可这人的实力真的是引气期的修为能有的么?!
正所谓风水轮流转,她刚刚怎么想‘杀’这同门的,现在他便怎么拿着那截断枝横在自己的眼前。
她丝毫不怀疑若是自己轻举妄动,这人便会把自己这个‘行凶者’的脑袋戳个对穿。
虽然陈隐知道在这芥子空间身亡,这个小世界便会破碎,对她本身没有丝毫影响。
但她心里憋屈。
棽添让她进来锻体,可她刚刚进入小世界,一个照面半炷香的功夫,便灰溜溜地被踢出去……
只要想想,她都知道棽添会怎么讥讽自己。
她不想这么快就出局!
就在这时,一直像个冰雕一般的神秘修士开了口,声音不紧不慢。
“你想杀我?”
在芥子空间禁制和魔雾的影响下,神秘同门的声音有些失真,但却不失好听。
刚入耳醇厚低沉,似乎是个很温柔的男人。
可陈隐偏生从这如风的声音中听出了一点杀意。
为了继续在芥子空间中寻找锻体方法,她果断摇头,一本正经道:“都是误会啊道友,你听我解释!”
“好,你解释,我听着。”
傅重光此时心平气和,甚至还有种说不上来的莫名的情绪,很淡,却让他内心涨涨的。
他并不知道这种情绪叫做诧异。
但是他知道,眼前这个女修绝对是他脱离发狂、抑制住内心变化的关键。
很有可能还会是他破境问情的突破点。
陈隐所展现出的爆发力,在同修为中算上上乘。
虽然傅重光一踏入这奇异空间,就发现自己的修为被压制了;
但他淬丹期的经验还在,几十年修行出的神识也比这陈隐高出千百倍。
陈隐的攻击在他眼中尚存漏洞,而对她来说掩饰的极好的灵息,却会被傅重光的神识察觉到。
他们之间差的不是天赋,是经验和阅历。
傅重光意味深长地扫了眼陈隐,若他真的和这女修修为同等,恐怕今天还真要宰在她手里。
他并不急着杀陈隐,正相反,他现在对陈隐很感兴趣。
一个从来不知情感为何物的人,在空洞中活了几十年,乏味枯燥的世界是一片凄清和无趣。
就在这时,被一个变数突然打破。
从此空洞之中染上了一丝他从未见过的色彩,他才知道原来心不是只会一成不变地跳。
陈隐张了张口,这该如何忽悠?
若是直言芥子空间的真相,那自己有很大几率会被怀疑为魔族,自古正邪不两立,更是麻烦。
她脑子转得飞快,开始胡扯。
“其实我是一届散修,走在路上呢不知怎地,就掉到了一个洞里,爬出来就到了这个地方。我见此处天色暗红雾气笼罩,心中恍惚,猛地碰见道友,怕是歹人……因此率先出了手。”
她话中三分真七分假。
无辜人会被凭空拽入芥子空间是真,可其他都是胡诹的假话。
那修士断枝未放,陈隐能看到他如玉的指尖同自己的脑袋齐平,点点荧光于枝尖散发,是这修士的灵气。
傅重光“哦?”了一声,声音依旧温和好听。
“这么说道友对我还心存疑虑?”
陈隐忙道:“不不不,没有的事!我刚刚是被吓出了神,现在便看得出,这位道友定然是好人。”
傅重光慢吞吞地追问:“何以见得我又是好人了?”
陈隐哪里觉得他是个好人,但她被抵着脑门,性命堪忧。
她一双眼睛不自觉地移到了眼前修士的身上,月白金纹的道袍亮的晃眼。
她在这神秘修士身上并没有察觉到杀意,稍稍松了口气,不自觉流露出几分曾经的纨绔色,脱口而出:
“腿长身板正,道友一身正气,一看就是好人。”
傅重光: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