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七章
有什么可巧的,这里是大理寺的监牢外,庆阳公主难道还是夜间绕路过此处观风景的不成?
陈兴甚至都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驾临的。
先前他的注意力全都放在了不依不饶的陆京身上,若非楚欢晃动撞铃发出声响,他怕是仍对她的到来一无所觉。
联系到牢狱中遍体鳞伤的公主之奴,陈兴额上冒汗,隐约觉着自己是钻进了个套里。
他连忙晃了晃头,将这个荒唐的想法甩出了脑袋。
“陈大人不与我仔细说说你这大理寺的热闹吗?”
陈兴一团乱麻的思绪被她轻飘飘一句话打断。
原本他是准备擒获陆京后,毁容完借口抓捕过程中不慎伤的,送回楚欢的公主府上。
算是自己为楚欢枉法才放人的。
不说能讨得她一个人情,至少她不能再因此怪罪自己。
可计划得再好,都因楚欢亲自到来戛然而止。
他迎上那双被宫灯点亮、泛着点金的眼瞳,终于狠下心,决定先告状:“殿下,您的府奴陆京真是好大的胆子,竟然夤夜往刑狱劫囚!”
楚欢的表情没漏出一丝惊异,只勾着撞铃的食指稍稍一晃,铃声再度响起,算作是她听见了:“然后呢?”
她的回应太过理所当然,让陈兴咬牙装出来的正义凛然都空白了几秒,干巴巴地继续道:“我行大理少卿之责抓捕他,他极力抗捕尚未抓获。”
楚欢的视线飘向了跟在他身后的挎刀甲士,笑容收敛,圆瞳润上月色凉意:“所以你将他伤成了什么样?”
她之所以摇铃止战,就是听着动静陈兴伤人不肯罢休,再不止战陆京怕有性命之危。
那个蠢货。
楚欢将玉觽给他,原还思索着他会否利用玉觽做文章,证明他有自己的允许,借她之名吓退陈兴,破了这一局。
却不料陆京说半点不牵扯她,就真的做到了,倒叫她心中生出了些意外——以及没来由的不悦。
陈兴额上冒汗,不安感惴惴,只得依着他先前的说辞道:“殿下,他一力拒捕,打斗中当然免不了损伤。即便您对他有所偏爱,也不能不讲道理地纵容劫狱犯吧。”
“那你觉着,我今晚特意来,是为了跟你讲道理的吗?”楚欢一边唇角上翘,不再掩饰自己的恶意与冷然:“陈大人,让让吧。”
她不再理睬陈兴的辩解,自步辇上走下,略提了裙摆,穿过人群进入了牢狱中。
乔夏安跟在她身后,与陈兴擦肩而过时,笑着拍了拍他的肩。
他假装好心地提醒道:“陈大人可以想想,一个不熟悉胤都环境又身上带伤的府奴到底是如何闯进来的,负责守卫的翎羽卫都去了哪里。”
陈兴愣住了。
是啊,不说其他,翎羽卫领皇命捍卫大理寺的安全,怎么今日陆京劫狱他们就恰好不在?
他猛然回身,望向背影将没入牢狱的公主,心中的恐惧又放大了许多。
然而他并不敢面对那样的恐惧,只得抱着一切都是巧合的侥幸心理想要追上去问清楚。
他一步跨出去,就因腿软歪斜,还是身后甲士搀扶才没让他摔得难堪。
牢狱的战斗早已经中止了。
陈兴闻铃声出门时,原本被他支使与陆京相斗的甲士也都略有分神,被陆京抓住机会打翻在了地上,暂时失去了战斗能力。
经这一场苦战,陆京伤得不轻,出了很多血,只因穿的是一身黑衣,所以看着不算太明显。
只是失血的虚弱感却不是他能凭意志无视的,勉强靠夺来的长刀支撑于地,才没有脱力倒地。
而原本圈抱着他,让他难以动弹的邓景逸则因陈兴的离去泄了气,昏倒了过去。
陆京不敢昏倒,他不知道那铃声是不是自己在绝望中的幻听,也不知道陈兴会不会折返回来继续派人与自己缠斗。
所以他仍然坚持着一口气不断,视线锁定在监牢的入口。
明艳动人的公主殿下踩着他的心跳,出现在了他的视野里。
陆京缓缓吐出了一口气,怀着的猜测落到了实处,不自觉就放下了不安。
虽然不知楚欢为什么改变主意来到这里,但他到底又被她救一次。
监牢的沉郁暮气对她的姿容没有半点损害,她如尖刀般破开了浓重的血腥气,走到了他身边。
楚欢面无表情地仰脸看他虚弱发白的脸色,可是朱唇倾吐的却并非关怀的语句。
染丹蔻的纤纤素手点落于他的胸口,挑开了他已被划开许多口子的衣襟,却未见自己予他的保命之物。
他竟是根本都没有佩戴,那自己要是来迟,他岂不是真得殒命。
楚欢的不悦感加深,眯起眼质问道:“我给你的玉觽呢,你放哪儿了?”
“殿下的赠予太过贵重,我担心于牢狱中失落,因此存放在了住处台柜的小屉内。”
陆京以为她是忧虑玉觽丢失,解释完所在后,却仍是未得她笑颜。
楚欢定定看了他一会儿,他又是如初见时一般满身血污,坚持着不肯倒下。
只是这一回他目中警戒消弭,如一方静潭盛着她的倒影。
她厌恶一切出乎意料的事情。
自己计划设陷的每一步应当都不会出错的,偏偏陆京的做法完全与她料想的不同。
一副安定平静的模样,让她心中腾升的怒气无处纾解。
陈兴恰在此刻强笑着插言,触了她的霉头:“殿下,先前您的府奴已言明您并不知道他劫狱的事,这话可不止我一人听见。您有意袒护,也不该与他同担劫狱的干系吧。”
“怎么,陈大人细想完,觉着是我该担罪是吗?”
楚欢退开一步,转身回望向陈兴,不等他否认就道:“好啊,那我们就来论一论,到底是谁该担罪。”
她坦然承认道:“我知道陆京今夜要劫狱,,往明了说,应该算是我安排他今夜来劫狱的,武器、路线图、马匹尽出自我庆阳公主府。可陈大人如果要论担罪的干系,共犯可不止我一个人。认真论下来,你需得一状将我父皇同样告进去,让我父皇下一道罪已诏承认错误。”
“殿下,殿下!”陈兴听得毛骨悚然,怎么还罪涉楚明渊了,这不是要他的命吗!
他忙不迭地打断她:“您这是说的什么话,怎么又牵扯到皇上身上去了。”
“当然是因为我父皇同样知道今晚我安排人劫狱的事情,而且帮了我的忙。”楚欢看着他满脸通红慌乱不已的模样,原先心中的烦躁渐渐降温。
是了,陈兴在她的布局中就该是这样惊惶的表现。
她坏心地戳破陈兴心里最后一个侥幸的泡泡,道:“是我奏父皇请试大理寺监牢防卫的。翎羽卫是皇家特派,本就不该算在大理寺的防卫中,所以我入夜前就以父皇的旨意调离了。”
楚欢话说到一半,揪住陆京的衣带,猛一用力,将他拽得离自己更近了些。
动作突然,陆京没有防备,原本拄着的长刀因掌中血污脱手,几乎倒压在了她的身上,只来得及抓住一侧监牢的铁栅栏,才勉强维持住平衡。
“结果很明显,你大理寺的差役是一帮子废物。若非我通知你及时来到,我的府奴凭着单人单刀就能劫囚出狱。”
楚欢贴近陆京的怀里,视线滑到了陆京的面上,陆京也正低头看她。
她眸底的恶意酝成一片欢喜的阴云,没有任何掩饰,仿佛邀他共赴准备良久终于将要开场的好戏。
陆京呼吸微窒,几乎答允与她沉沦其中。
最后他把控住了自己,在临深渊的高崖上驻足没有跃下——他不知那欢欣迎接自己的深渊里到底有什么,即便被吸引,也需强迫自己止步。
然而这一次他没有完全拒绝,他没能够将视线挪开,仍然注视着楚欢,想要看看她到底预备怎么做。
流连在他身上的目光没能得到回应就不再痴缠,重落回到情绪灰暗不知所措的陈兴身上,絮语轻言:“陈兴,这可是一场表演给我父皇看的好戏,大理寺监牢这样的重地,实际防护薄如纸片。朝上论罪的时候,你猜猜我父皇会如何奖你。”
陈兴的嘴张合了几下,明悟自己是真的被楚欢设套给逮住了。
可他不明白楚欢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只得巴望着她,渴慕得到一个答案。
楚欢就直接告诉了他。
“你私德如何我不管,但清流一党反对我,我提拔你们时,你们就该当他们是死敌去对付。结果你却养吏部尚书庶出的孙女当外室,是不是已想着两边讨好,看情况背叛我了?”
陈兴眼睛瞪大,这件事隐秘得很,怎么竟叫楚欢得知了。
朝堂两党,楚欢提拔上来的都是如他一般的有权却只坐在副职位置上的人,另一党自称清流,不与楚欢为伍。
虽然他们很容易就会被罢黜,但是每每被楚明渊安插作为正职的人都出自清流。
陈兴出身不凡,二十六成为了掌权的大理少卿,清流一党就试探性向他抛出了橄榄枝。
对方好言劝他不要与大理寺卿为难,又有教养良好的官家女子赠予他作外室,陈兴存了与对方结善,两头逢源的打算,就同意了互不相犯。
所以任职以来,五任大理寺卿落马都非他暗害,而是被楚明渊当朝罢黜的。
他心思百转,不知道楚欢到底知道了多少,却明白意欲背叛的罪名一点都沾不得,连忙声声喊冤、喊不敢。
“证明这一点。”楚欢冷漠地道:“今日的罪责你不愿担,就推给大理寺卿担。你与他们完全决裂才能重获得我的信任。”
陈兴嘴中发苦,这样推脱罪责,自己大约就要成为清流打击的头号人物了。
但他别无选择只能应下,因为他更加承担不起被楚欢放弃的结果。
“好,我来时欲和你算的朝堂账算完了。”
不待陈兴松一口气,楚欢就继续道:“接下来该算算你伤我府奴的账了。”
“殿下,是陆京自己说这次劫狱非是您主意,我才在抓捕他时不慎伤了他,这事不该怪我啊!”陈兴瞳孔放大,赶紧为自己申辩。
“他在我布局中是棋子,说出来什么都是我让他以为的。但你明知道他是我的人还这么伤他,就是在打我的脸。”
楚欢指挥陈兴府上的甲士将他控制住。
那些忠诚于陈兴的人只稍一犹豫,便真的抓住了他的胳膊和腿,迫得他不得动弹。
陈兴喊叫着质问他们想干什么,没有得到他们的回应。
只有乔夏安移步到他身边,和善地道:“陈大人,他们可都不蠢。遵殿下的命令对你不利顶多失了你府上的差事,不遵殿下的命令,却可能当即被塞入监牢,你觉着他们听不听。”
乔夏安没让陈兴再喊叫出来吵着楚欢的耳朵,用软布塞住了他的嘴,手持一把锃亮短匕,向楚欢问道:“殿下,怎么下手?”
“陈大人乖顺应承下差事,那小伤便不算了吧。”楚欢面带慈悲地向侍从吩咐道:“下颌至肩颈锁骨,脐下两寸至右大腿。”
乔夏安举起匕首,弯了弯眼向呜呜挣扎的陈兴道:“陈大人放心,我下手很有分寸,只伤皮肉放放血,毕竟还需你替我家殿下办事。”
楚欢对具体的惩罚兴致缺缺了,仰起脸去看正凝望这怪诞一幕的陆京,笑靥如花。
她抬起双臂,反合抱住他的脖颈,勾着他的头更低向自己,轻声道:“你有高超武艺却差点命丧在这监牢,我无缚鸡之力却随意处置你的仇人。”
刻意放缓了的话带着蛊惑的意味,绣金的布料摩擦在他皮肤的伤口上,带来一阵痒痛。
美人如蛇般纠缠着陆京,喃语透进他心里:“好好看,看仔细了,这就是我拥有的权力,能让所有人屈服的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