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察觉到有目光正打量自己,胤礽尚还迷蒙的眼一转就对上了康熙算得上灼灼的双眼,一瞬恍惚不知今夕何夕,所幸如今的他到底长进许多,失神不过一瞬便寻回了理智,眼神一扫见到弘晰也在,仿佛安了心般垂下眼,右肘勉力撑起身子,向康熙的方向行礼,道:“弘晋给皇玛法请安。”
胤礽心下有些懊恼,果然他就是同面前这人猜心这么些年,仍是无法筹谋周全。之前他让弘晰去安慰康熙不过是怕事后有人借此构陷罪名,却没想到会招了康熙来他这儿,这时辰康熙过了来,明摆着是要在此用膳,胤礽本来就胃口不好,这下子更是没了食欲。
眼看着面前青年瞬时收敛了心情,换上波澜不惊的表情对着他,康熙心下且怒且怜,只得叹口气,道:“别折腾了,躺着陪朕说说话。”这孩子别扭的性子倒是同胤礽相似九成,只是这城府……还待磨练,真不知道胤礽为何要将自己手上的势力都交到弘晋手上——康熙接过侍从的手帕为胤礽细细擦去额头上的细汗,毫不意外的察觉到那青年身子的僵硬,手上动作缓了片刻,或者,他的保成如此安排,本就是保全儿女之计,欲以此打消自己和他那一众兄弟的猜忌……
胤礽僵硬着身子,好歹算是克制住了身子的颤抖,看了眼弘晰,面上闪过一丝无措嘲讽,垂下眼,低低应了一声。
他本以为康熙心下恼恨众人的表里不一,该如往常一般寻了一处可寄托思念的宫殿去哀悼心伤,坤宁宫想来康熙该是没脸去了,佟家女人的住处康熙也可能心生膈应不喜,到底那慈宁宫可是康熙的皇玛姆孝庄皇后的住处,倾诉一番也非不可,何以,竟来了此处?难道,又是迁怒,连带着怀疑弘晋和弘晰是否表里不一?!
心下愤怒翻腾,胤礽面上却似恹恹无力。
站在康熙身后的弘晰看着胤礽没精打采的可怜模样,攥了攥拳头,瞥了眼坐在床边绣墩上的康熙,丢了个眼神给一旁的刘顺。
侍从送了水进来伺候康熙等人净手,弘晰顺势坐在胤礽床边,亲自为他擦拭双手,连带用温热的巾帕拭了面。
胤礽握了弘晰的手不肯松手,垂着眼,面上一副倔强模样,让康熙看得好气又好笑,而弘晰则是忍不住眨了下眼,几分无奈从心底涌出,倾身向前,原本扶着胤礽肩膀的右手握上胤礽不好动弹的左手。
看着弘晰弘晋之间的小动作,康熙刚刚好转些的心情一瞬间又低沉下去,心下沉沉叹一声,只觉眼前一幕竟是让他心酸的有些看不下去。
室内气氛愈发沉闷,弘晰捏捏胤礽的手,出声询问胤礽腿脚恢复的如何。
胤礽仍是言简意赅的回答,心下却是想着旁的事儿,他可不喜欢康熙在他面前晃荡太长时间,他还有事儿要和弘晰说呢。
康熙听得认真,正想着他私库中有什么适合胤礽用的,就听胤礽缓缓道:“弘昱——”
弘晰虽然也听说了弘昱中毒的事儿,却也没放在心上,虽然他们也有幼时的交情,到底情谊浅薄,查检过此事栽不到他阿玛身上,便也没太挂在心上,乍听胤礽提起此事,亦惊,不知胤礽出言为何,也不言语,只等胤礽续言。
“我曾听一游医说过一个偏方,仿佛是将人置于药汤中蒸浴……”胤礽垂下眼,心思复杂,这法子本来是彼时三人玩笑时胤禔当笑话说的,或许这时候能救了他儿子。
初听此言,康熙也觉着是游医玩笑,只是想一想,却觉得这也不失是个法子,正兴奋着欲召御医共商,就见魏珠进了来,想起他原本来此的念头,伸手抚了抚胤礽的额头,笑道:“弘晋有心了,何良在你身边伺候应该知道得更清楚些,让他去说给御医,咱们先用膳。”
“是。”胤礽顿时泄气,幽怨的看了眼弘晰:那个魏珠实在太碍眼了!
弘晰心下暗笑,也同意胤礽的想法,那魏珠对着胤禛与旁人的不同有眼睛的都看得出来,当着康熙的面也不得随意动作,只拍拍胤礽的手算作应承,见侍从捧了案桌,菜品进来,给刘顺使了个眼神。
刘顺自然明白,见康熙指了箸,忙将碗筷递到弘晰手里。
食不言是规矩,屋中又静下来。
胤礽喜欢什么弘晰都知道,特意让人按着胤礽的口味做了弘晋平日喜欢的菜色,无人生疑。胤礽慢慢咽下弘晰喂给他的粥,不过四年,他的弘晰行事便如此细心,实在是让他这做阿玛的又骄傲又难过。
弘晰明白胤礽如今的饭量,也不想逼着他用多了伤了胃,慢慢的喂着半碗粥便拿了帕子为他擦拭没有沾染半点汤水的唇边。
胤礽看了弘晰一眼,示意他快些用膳,弘晰含笑点头。
这‘兄弟’两人之间气氛太过融洽,便是垂眼侍奉在一旁的侍从都察觉那氛围的融洽幸福,更何况一直看着两人动作的康熙。
看着胤礽同弘晰的模样,康熙一阵恍惚,他从来没有在任何儿孙身上看到这般的融洽相处,以往听说弘晰弘晋要好,他还以为不过是众人奉承太子,现下看来,却是他的保成教子有方。弘晰确实好,由他照拂,有胤礽小心指点的孩子自然集中了两人的优点长处,只是,弘晋虽然貌似被胤礽骄纵得有些傲气,也是明理的孩子,这样的后辈他如何舍得让他们置闲,看来,将来的安排他还是要再斟酌一番。
却说隔壁房间,何良将那药浴蒸泡的法子略略一提,众御医心下齐齐松了口气,他们早有此等想法,奈何弘昱身上毒物积累经年,拖沓这许久已然伤了身子根底,不知能否抗得过这等霸道的法子,故而他们并没将之上报。如今有人提了此法倒是解了他们的烦恼,绝境之处权作搏命一赌,他们想了法子,凶险如何详细奏上,便是弘昱阿哥当真没熬过去,皇帝也不能太过不讲理了,他们被皇帝斥责,到底性命无忧。
只是,这时候,他们可是不能太过轻易的应了下,免得康熙事后想到这可能再来寻事,众人默契对视一回,心照不宣的搭台唱戏。
眼见众人言语间搪塞推诿,何良垂下眼遮去眸中嘲讽,轻飘飘的声音仿佛自言自语:“皇上心里紧张着弘昱阿哥,仿佛也觉着此法可行。”既然主子想救下弘昱阿哥的性命,他定然要让他达成所愿。
太医院院正陈平瞅瞅床上眼见气息渐弱的青年,一咬牙,同院判董宁对视一眼,此事宜早不宜迟,过两日,怕是更不易撑过去了。
两位领头人有了定论,众人便不再磋磨嘴皮子,转而说起弘昱如今孱弱的身子实在抵不住药浴之法,还是得调理几日,可是,这人不醒来,药补终究不若食补。
何良看了眼与他同来的梁平一眼,悄然退下。
康熙魂不守舍的用罢膳食,三人相对复又默然,让一众侍奉的侍从战战兢兢不知如何是好。
何良已然转回此间,见此情形,知机的上前回道:“皇上,御医仿佛想出妥帖法子了。”
康熙看了眼何良,对弘晰道:“你陪着弘晋说说话,别让他睡得太早,免得胃不舒坦。”言罢,起身起了隔壁。
尾随何良而来的梁平瞧见康熙的眼神,低了低头,隐晦的瞟了眼何良。梁平虽是梁九功的徒弟,在康熙身边伺候的时间也不算长,却是另有职责,他记得这人是太子亲自□□了的,手上应该是有不少太子笼络的死忠人脉,且他盯着弘晋阿哥也有些日子了,眼瞧着弘晋阿哥遭了这一回的罪,怕是心思沉稳不少,只是不知皇上会是如何作想……不过,他虽然有野心,却还记得本分,自然不会多嘴多舌的在康熙面前出头。
康熙听着御医陈词,却有些心不在焉,看着床上面色仿佛又苍白两分的青年,出声截断陈平的话:“行了,这法子既然行得通,你们就商讨了方子出来。明日下了朝,朕要见到方子。”
康熙心情不甚好,大步走出屋子,走出两步又停下,片刻之后折身去往胤礽的房间。
“……你何苦搀和,若让人知道,又是一场是非。”弘晰的声音中慢慢担忧,却让康熙觉得心凉,原来弘晰也是这般凉薄。
“总不能眼瞧着他去死,这法子不是什么新奇的,只是那些御医心中担忧,不肯放手一搏。”另一个声音平静,满满不以为然。
“下回别自作主张,凡事有我。”弘晰声音中满满无奈温柔,让康熙只觉心中滋味莫名。
“二哥才比我年长多少?”苦涩的话语伴着轻笑声传来,让康熙忍不住低低叹息一声。
“比你大一天,我也是你哥!你老老实实的呆在我身后,以后这种事有我出头。”弘晰微恼的声音片刻又压低几分,却让康熙松了口气。
“这等小事儿,我以为……我知道了。二哥,大额娘,额娘,三妹、弘曣他们如何了。”满是失落的声音换了话题,康熙却能听出那青年应承的敷衍。
“还好。就是几个小的仿佛有些吓着了。弘晋,阿玛不在了,咱们不能像以往那样随意,就是小事儿落在有心人嘴里也是麻烦。你现在身上有伤,没得招惹是非。”
……
康熙转身离开,原来胤礽去了,弘晰与弘晋便觉得无依无靠了么?
朕这个皇玛法还真是不可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