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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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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九功哆嗦了下,忙抬脚跟上,经过何玉柱的时候用脚尖碰了碰伏在地上的人的手臂,轻声斥道:“赶紧的,皇上要去咸安宫看二阿哥!”

    此时何玉柱的抽噎声已然渐低,被人一叫就拽了袖子抹把脸,顺从的从地上爬起来。

    看到何玉柱麻利的动作,梁九功心下难免将人看轻几分,只当这人终于知道怕了,正想再‘劝’两句,抬眼就正正对上何玉柱空茫眼瞳——无悲无喜仿佛游魂,心不由得一颤,又注意到何玉柱身上的刀痕和半干的鲜血,怔愣一瞬,道了句‘跟上’就扭头小跑着追上康熙的脚步。

    康熙一踏出乾清宫就见几个侍卫诚惶诚恐的立在殿外,纵使心知自己所想的荒唐,仍然期望着能听到任何可以证明胤礽活着的消息,即使那消息会预示着胤礽是怎样的大逆不道。

    见到康熙,那侍卫统领忙领着人下跪请罪。

    康熙面无表情的听着侍卫统领道说他的失职让咸安宫中侍从闯了出来以致惊扰圣驾云云,闭了闭眼,沉声道:“押下去,查,咸安宫里外,都给朕查!”

    乾清宫到咸安宫的路,说远不远,说近不近,明明这条路他已近十年没有走过,康熙却觉得这路不是他第一回走,他忽然很想知道他的保成当初从毓庆宫离开,是如何行到咸安宫,他的保成在这四年里过得如何……

    康熙忽的停下脚步,抬手比了个手势,梁九功适时低头领着众人退后两步,只拿眼角瞟见一个不起眼的侍从越众而出走上前去。

    梁九功低着头,只觉得心中惴惴,他随着他师傅李德全在康熙身边跟了这么些年,自然听说过皇上身边的暗卫,却是头回亲眼见着:看来,在皇上心中,二阿哥还是占着心尖尖的位置。

    梁九功暗自庆幸,因为李德全的告诫,他从来不曾对咸安宫中任何一位主子有过怠慢。

    只是不知这一回乾清宫中要换去了多少人。梁九功瞥了眼身后的一众侍从,唇边笑意冷冷。

    待康熙一行人行至咸安宫之前,康熙身后的侍从中已多了一队黄褂侍卫,无需康熙示意,那一行侍卫齐向康熙行过一礼,无声上前同咸安宫侍卫并肩而立。

    康熙仰头看了眼咸安宫那在夜色中隐隐可见的牌匾,听着夜的静谧。

    咸安宫安静的仿佛过去的一千七百多个日夜,却让康熙身后众宫侍隐隐觉得可怖,那闪烁着微光的黑洞洞的宫门仿佛要将人吞下的巨兽之口。

    康熙默立良久,终是抬脚步入,前行数步,却又停下。

    咸安宫内很安静,一队侍从跪着,康熙的目光落在跪在最前头的贾应选身上,定定看了好一会儿,方才沉声道:“胤礽呢?贾应选,二阿哥在何处?”

    贾应选哆哆嗦嗦的从地上爬起来为康熙引路。

    康熙来了,自然有侍从前行清路,瓜尔佳氏正用帕子为胤礽拭面,听到动静手上动作顿了一顿,缓缓坐正了身子,看了眼一旁径自用温热的帕子试图为胤礽捋顺手指的李佳氏,叹道:“侧福晋。”这是康熙这么些年头回来到咸安宫,对康熙,瓜尔佳氏不是不怨的,却更不愿胤礽的名声被人诟病,早已指派了女儿并另一位庶福晋李佳氏将后院女眷集中一处,尤其要小心照看着那三位双身子的侍妾。

    李佳氏闻声直起身,对瓜尔佳氏矜持一笑,苍白的面上仍可见让胤礽眷恋的美好:“福晋,奴才去后头看看。”李佳氏心下虽恸,却也明白轻重缓急,她不介意等一等再随她的爷而去,爷的遗腹子她定然要护好了,她更明白这充斥了阴谋诡计的宫廷里头多的是连仙去的人都不愿放过的杂碎,前朝,是爷们动手的地方,自有弘晰去料理,这后宫里,她不会再让任何人算计了她的爷!

    待瓜尔佳氏点头,李佳氏行礼退出,瓜尔佳氏看着李佳氏的背影,低头看着胤礽,轻声道:“爷,您可真是个狠心人。”

    瓜尔佳氏抬眸看着香炉中散出的袅袅香烟,抬手理了理鬓发,待听得侍从通报声,方才直起身,侧行一步,在胤礽床前跪了。

    康熙大步踏入屋中,便直直看到躺在床上仿佛睡去的男子,只觉脑袋嗡了一声。

    梁九功跟在康熙身后,也唬了一跳:只暗自埋怨这屋子收拾的不利整,怎的连插屏也不摆一座,直通通的没遮没挡的!

    康熙很想有人能来告诉他这不过是一场噩梦,或者是他儿子使的苦肉计。康熙在心里对自己说,他的保成从来面色都是这么白皙,他的保成不过是大病初愈——然而行至床前,伸手触到胤礽冰凉的手,康熙身子抖了下,轻颤起来,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

    他想问胤礽是怎么去的,是什么时候去的,那时候都有谁伴在他身边。

    可是他发不出声。

    康熙觉得脚下软软,勉力方才举动如常的侧身在胤礽床边坐了,仿佛曾经那般。

    端详着四年又六月未见的儿子的面容,康熙抬手抚上胤礽的眉间:这孩子怎么好似还年轻了些许,只是眉间怎么多了这么一条竖纹。

    轻抚着胤礽已然僵硬的面庞,康熙心下惨然:他不是没有失去过儿子,他这一生挚爱纷纷离开,可是,他从来没想过有一日,白发人送黑发人会在他和他的保成之间发生。

    明明这个逆子,昨日还梗着脖子不肯向他低头……他的保成,如今方才四十又一的保成,怎么会就这么去了?

    康熙终于将暗哑的声音从喉间逼出:“二阿哥,怎么去的?”

    跪在地上的御医哆哆嗦嗦的回道:“回、回皇上的话,二阿哥这些年积郁脏腑,又夜不得寐,已然熬干了心血……”

    “朕是问,二阿哥因为什么去的!”康熙听不得御医的诊断,低喝道。

    “回皇上的话,二阿哥是突发心疾去的。”左右不过一死罢了,张御医心道。定下了心,回话就利索起来。

    “心疾?”康熙的声音极轻,却带着无法抑制的怒火,“你们这些御医是做什么的?之前怎么没看出来?”

    康熙抓起一旁的汤盏砸向御医,抬眼却扫见伏跪在一旁的瓜尔佳氏,心下一怒一紧,似被人觑破了狼狈,再是发不出话来。

    “滚出去!”

    听到康熙的低喝,御医不想竟绝境逢生,忙不迭地从地上爬起,退了出去。

    闭了闭眼,康熙道:“……起来回话。”

    瓜尔佳氏叩首,直起身,仍是跪在地上,道:“奴才谢皇上恩典。”

    康熙咬了咬牙,沉声道:“谁陪在二阿哥身边?”

    “回皇上的话,那时候,夫君身边没人。”瓜尔佳氏早前于于人前,称呼胤礽从来都是太子,这些年却是择了这般平民百姓人家的称呼。

    “没人?!”

    “回皇上的话,夫君身子不好,从不愿在妻儿面前露出不适模样。”

    “……这孩子怎么还是这般要强?”康熙喃喃道,心头火烧的难受,他最是明白胤礽的执拗,可这不该是他的儿子在最后的时候身边没人陪伴的理由!

    “谁最后见过二阿哥?”

    “回皇上的话,未时,夫君正教导弘曣、弘晀、弘为读书。”

    “传他们过来!”

    瓜尔佳氏抿了抿唇,抬眼去看康熙。

    久久不闻应答,康熙终于将自己的目光从胤礽面上移开,分了神去看屋内另外一人。

    瓜尔佳氏坦然同康熙对视,忽道:“皇上,弘曣如今只有六岁,奴才等人听他说过一回,请代他回话。”

    “……说。”康熙转开眼,心里难受得紧,咸安宫中这些人待他如斯戒备,竟是将他视作洪水猛兽!

    听过瓜尔佳氏的复述,康熙良久不言,摆手示意瓜尔佳氏退下。

    瓜尔佳氏咬了咬牙,虽然不愿,终还是起身退出屋子。

    康熙用手描摹着胤礽的脸颊,忽的轻声道:“保成,你为何如此决绝……”

    亥时,乾清宫里,弘晰摸着弘晋脉象已然平稳,松了口气,将自己的心腹侍从留下,起身往咸安宫而去。

    这一夜,咸安宫灯火彻夜未息。

    康熙守在胤礽身边整整一夜,次日辍朝,只命人传了礼部官员入内。

    众皇子正待打探,朝臣窃窃私语,就见身着素服的梁九功领着一众侍从而来。

    “皇上口谕,宣诚郡王,雍亲王,恒亲王,淳亲王,八贝勒,九贝子,敦郡王,十二贝子,十四贝子,十五阿哥,十六阿哥,十七阿哥去咸安宫。”

    闻得圣谕,众臣公皆惊,咸安宫那是什么地儿?废太子的幽所!这——

    众皇子亦是心惊不已,正暗自揣度,便听胤祉涩声问道:“二哥出了什么事!”

    此言一出,众人皆侧目视之,只见胤祉面色惨白的盯着梁九功,仿佛忘记身处何地。一时间各人心中百念纠结,却无暇去琢磨诚郡王此举深意,只待梁九功的回答,毕竟,那一位,不管是身为太子,还是身处幽所,只要人还活着,便是众人无法忽视的目光聚集之处。

    梁九功垂下眼,道:“诚郡王莫要为难奴才,您去了咸安宫便知。”他得的旨意只是宣众皇子去咸安宫,眼下这要紧时候,他可是没那胆子多说半句。再说,他这身儿衣裳还不够明显么!

    胤祉扣紧了手,抿紧唇,用尽全身气力方才克制住自己的举止,抬手对梁九功示意其引路。

    众皇子沉默前行,多以为是弘晋坠马一事让他们的皇父对二阿哥一系又起怜悯。然而,咸安宫前,众皇子只见到奉了康熙口谕的贾应选。

    一夜之间,有很多事情都可以查明,虽然暂时无暇顾及,终究无法被隐去。

    一夜时间,亦有很多事情可以忆起,美好似幻,让人欲罢不能,几欲沉浸其间。

    康熙命礼部按太子规格为胤礽治丧,不待众臣子托词便将人赶了出去,转回头看了眼跪在胤礽床前喃喃自语的弘晰,扣紧了掌中玉坠,这是他的保成最后扣在手心的物件儿,就让这物事陪着他度过余生,将来黄泉路上,他再将这东西还给他的保成。

    现在,他还有事要做。康熙决定原谅他的保成,不管胤礽曾违逆多少次,他的嫡子都当得起太子哀荣。

    留了梁九功在咸安宫,不准人动胤礽的书房和寝室,康熙终于踏出了咸安宫,颓然仿佛苍老二十载,对跪在咸安宫前的众皇子没看一眼,挥开魏珠的扶持,没有理会一旁的御辇,慢慢前行,哑声道:“贾应选,去外头宣旨。老三,太子的后事,由你操办!”

    看着康熙的背影,胤祺心下暗叹:皇父,既然舍不得,您又何必如此?

    听到身后隐隐的声响,胤祺偏头严厉的看了眼胤禟,待人安静下来,方才转开眸眼,他记得四年之前的萧瑟九月,太子迁入这咸安宫时的情境。

    那时候太子正是旧疾复发之时,康熙虽然废了太子的太子之位,却没削去太子的用度,只是,这宫中是什么地方,跟红顶白是常事,依着规制也有许多细节可堪琢磨,不知是谁的安排,一众侍从只抬了一乘辇,太子面色不变,连扫视打量都懒得施予,亲自扶了太子妃乘辇,他自己则抱了方才满月的弘曣一步步走向咸安宫。

    胤祺记得胤礽一路上都没有回头,毓庆宫一行人行得不急不缓,仿佛此行与他们曾经伴驾畅春园并无不同,那时候,咸安宫亦是这般安静,却再不是几近荒废的宫殿,而是这紫禁城中众人时时念在心头的梦魇。

    康熙五十六年三月十二日申时,康熙第二子胤礽,卒。

    康熙于十三日昭告天下:复其太子之位,于帝陵旁再拓地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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