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
凛州落雪了。
飘絮似的雪片在天寒地冻中悄然覆盖了王庭,不一会儿,靖安王府就堆积了三寸厚的雪。
靖安王府世子薛予羡正立在庭阶之下,苦笑着看着盖着厚厚的白狐裘的成华公主。
她在帘下的躺椅上合着眼,乌发披散着、垂落到地上;黛眉入鬓,唇珠饱满;如玉的面颊上隐隐显出一对梨涡。
笑靥撩人、媚色无双。
这是京城当年对成华公主的评价,只是如今,这绝色的容颜却日益憔悴苍白。
明明,他也不愿意看到这样。
成华公主似乎感觉到有人前来,慢慢张开了眼睛。
她那双淌着华彩的眼睛在看到薛予羡想要触碰她的脸颊时暗淡下来。
她拍开了薛予羡的手,淡漠地拧了一下眉头,直接起身,往自己的院子走。
身后传来薛予羡的声音:“景玉,我们还要这样拧下去吗?”
成华不想理睬他,可身后的声音却像是追了过来:“为什么,景玉,究竟是为什么?”
“我已经答应你,自此以后再不会踏入景荣枝房门半步,我自此以后,只有你一个妻子,你还在纠缠什么!”
你还在纠缠什么?她的驸马这样问她。
成华心底泛起恶寒,她的心意在他的背叛下磨耗殆尽,她的兆儿死在他的白月光景荣枝手里,他居然问她在纠缠什么?!
薛予羡的声音陡然拔起,旋即冷的像是沾了雪:“是因为陆绶,对吗?”
他一字一句道:“只是可惜,他死了。”
成华踏入庭院的步子生生卡住了,雪落在她的发项上,让人生怜。
她回身盯着薛予羡,苍白的脸上生出复杂的表情,她声音很轻:“你说,他、他死了”
成华唇角轻轻弯了一笑,像是呓语:“死了,怎么会”
“对!陆绶死了,死得彻底!”
“北境十三洲大雪,死在山月关上,身中十三箭。”薛予羡盯着成华,眼神渐渐起了阴鸷:“他是惨死!”
成华公主不说话了。
此刻,她的脑子里一帧一帧闪过的全是陆绶清隽的脸。
雨帘下,他静静给她撑着伞;寒夜里,他在她前面掌着灯。
他总是那么沉默,甚至在她让他滚的时候,连句辩解都没有。
他明明知道,在自己全心全意追逐薛予羡的日子里,没有分给他一丝一毫的爱意。
可陆绶,还是把她当了真。
他死了,他是为她来的山月关,结果战死了?
成华公主沉默良久,缓了过来。
她踩着雪,一步一步向着薛予羡走去,“山月关易守难攻,他通晓兵法,武功又远在你之上。”
至此,她言辞里全是寒意:“你为何从山月关回来了?”
公主定定看着薛予羡,他长身玉立,绛紫色的纹鹤锦衣衬得他贵气无比,只是,他面色却没有他气质里的这分沉静。
成华一瞬间想明白了这个圈套。
她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嘲讽,但眼神平静到像是在看空气。
这个场面有几分诡异,来不及薛予羡去思考,成华公主突然抓住了他的衣领。
她冷冷问他,目光像粹了毒:“陆绶他到底怎么死的?”
“你们谋划着什么?!”
“你们还要什么!!”
说至这一句,公主的声音凄厉尖锐、撕心裂肺,像是要刺破这个寒冬似的。
整个暖玉阁所有的婢女侍卫冲了出来,看到的就是公主狠狠甩了薛予羡一个耳光,几乎是咬牙切齿:“你为什么活着?你怎么不去死!我真想让你死!”
公主抓着薛予羡,像是要把他撕碎一样,薛予羡想推开公主,但公主现在几乎拿着全身的力气在与他纠缠,她又是扑打、又是推搡,宛如一只野兽。
他不想再和公主这样互相伤害了,他想服软,但公主根本不给他机会。
她恨不得他死。
意识到这一点,薛予羡只觉得一个寒颤从心底发出,连防备公主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一停手,很快公主就在他脸上留下了抓痕。
公主的侍卫尉栎迅速冲了上来,拉开了公主的驸马,至于公主,被她的两个婢女玉珠、玉弦死死抱住,才让公主不受伤的情况下,停了下来。
成华公主乌黑的头发在寒风中扬起,她看了一眼脸上有数道抓痕的驸马薛予羡,心里讥笑。
她是熙明帝的掌上明珠、是大靖朝唯一的嫡公主,她曾经像火似的,坏毛病不过是倨傲,可如今,跟个疯婆子也没什么两样了。
是靖安王府七年磋磨、是眼前这个人把她变成这样的,可如今却摆出这副很愧疚痛心的样子。
呵,成华带着自嘲又嘲讽薛予羡的表情,轻笑出声。
薛予羡的心被公主这一声轻慢的笑刺了一下、又一下,在公主渐渐又升起华彩的眼睛里,他似乎看到公主要做什么。
他一瞬间白了脸。
公主太聪明了,聪明到可以把整个靖安王府送上死路。
“景玉,”他勉强开口:“等所有事情过去了,我陪你去江南玩一玩,只有我们两个人像从前一样。只是,年关前,你要在暖玉阁养养身子……”
薛予羡姿态放得无比卑微,他在那里斟酌词句,可公主连听他说话的耐心都没有了。
“你不配同本宫讲话!”
寒月如钩,月华似水,印在暖玉阁外的雪上,使得天际似乎都亮了几分。
谁能想到,下一刻,这月白亮色就被冲天的火光吞噬。
暖玉阁的火舌像是长龙,由前阁直向后院扫去,整个主楼被火海包围,时间发生之迅速,连在暖玉阁前前后后包围着的薛予羡的侍卫都没有料到。
等到薛予羡从自己的书房冲来的时候,暖玉阁离塌陷就只有一步之遥。
成华公主看着灼灼火星,竟然有种解脱的痛快。
想要禁足她,薛予羡太小瞧她了。
看着吧,她死了,朝廷就会派人下来,她倒要看看靖安王府和二皇兄在山月关的事情怎么兜得住。
看着吧,凭尉栎的本事,他们救完火后,还追不追的上……
公主在火光里,长久的看了一眼不顾火势要冲进来的薛予羡,冷笑一声。
又多看了一眼像是一个情深义重的、死死抱着薛予羡、不让他进来的侧妃景荣枝,淡漠的进了卧房。
不一会儿,暖玉阁传来琵琶声,是公主的玄杳。公主奏着祭奠的音乐,心里又泛上苍凉。
想她第一次见薛予羡,就是在弹她最喜欢的琵琶,之后她抛弃陆绶、欢喜地下嫁。
结果如今,陆绶为她死在山月关,而她也弹着哀乐,超度北疆亡魂……
陆绶啊,如若能重来一次……
成华公主一边感受着似乎来自地狱的烈火的压迫,一边却又通体寒冷恍若置身极寒。
她像是在无尽的坠落,直到漫无边际的黑暗里……
突然,额头上一丝冰凉。
成华几乎是下意识就死死握住,紧接着一声惊呼传来:“公主!公主!是奴婢!”
成华废了好大的劲才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一道轻薄的浅缥色纱帐,周遭是烫金的玉钩,束着层层叠叠的遮挡。
这个地方,她再熟悉不过,正是她在皇宫里的寝殿——青鸾殿!
都要渡黄泉了,还能躺在青鸾殿,倒也是种幸运。
“公主,你刚刚是梦魇了吗?还是要传太医?”
成华转头看着跪伏在圆床旁的玉珠,她眸子里呈着泪光,正仔细地看着她。
哭什么?成华想,莫不是玉珠害怕黄泉路的妖邪?
还是……成华看到了玉珠手上极深的指甲印,想到了刚刚那一声惊呼。
做鬼了,也会疼?
成华脑中忽然冒出个大胆的想法,难不成,自己没死?!
“疼?”成华急切地、试探着问。
“不疼。”玉珠擦着眼泪:“奴婢心疼公主,这冬日的天气,公主千金娇贵,奴婢们不好,让公主掉进了湖里。”
冬日?落水?
成华压下心里的惊骇,她果真是没死!而且,是重生到熙明十四年,而不是她如同枯槁的七年后!
熙明十四年,她还是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成华公主,就算此刻已经为追逐薛予羡丢了些面子,惹了些非议,但也不值一提。
此时,靖安府只是郡王府,北境不归薛家掌控,甚至连陆绶,兴许也还在沅郡,不是她的囚徒……
成华被巨大喜悦激出眼泪,除了滔天恨意,她能想到的便是陆绶。
她想看看陆绶,她几乎一刻也不想停去补偿他所有东西。
可下一秒,她回过神智了,陆绶是早晚要入朝堂的,可除了陆绶,她还有一些人要处理处理。
“本宫睡了多久?”
玉珠道:“自落水后,有整整一日了,中间还发了高热。”
正说着,玉弦端着一个青玉碗走了进来。
她看着公主竟然在玉珠的搀扶下坐了起来,步子都轻快许多。
“公主!您可算醒了!”
成华看着跳脱的玉弦,那种劫后余生的欣喜又冲上一波。
她难得没有推阻这碗药,将它一饮而尽。
玉弦看公主心情好,原本想要告的状又竭力忍了下去,只是哼了哼鼻子。
成华笑道:“有事便说。”
“听闻今天景国公在皇上的紫宸殿向皇上告罪,说是希望皇上严惩华裳县主和薛世子。”
“但陛下把这件事揭过去了。”
玉弦愤愤不平:“这个华裳县主倒是个有本事的,平日里就会装好人、装可怜搏个好名声,真正做起事情来,也没见得有多么要脸要皮!公主就不该对她这么好。”
听听,连一个奴婢都知道自己是真心待景荣枝的,可是她做了什么?
她趁着自己怀着身孕,便以一个寡居的身份,勾引薛予羡?
她以皇家的尊严为要挟,进入靖安王府成了侧妃?
成华公主淡然开口:“父皇做得对,本宫为薛予羡做过不体面的事太多了,这件事要真罚了他和景荣枝,还不知道谁更丢面子。”
“更何况,本宫还要多谢这场落水呢!”
玉弦道:“难道公主又这样算了?”
公主抬眸,眼眸里带着几分嘲讽和玩味,是玉珠和玉弦从没见过的表情。
真是瞌睡的时候有枕头,陆绶如今还在沅郡,她正是无所事事的时候。
“那怎么能呢?”她声音娇俏,天真单纯里带着讥笑:“景荣枝不是过几天要办生辰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