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第55章
当天晚上,沐云舟与霍英莲一起回来的。
六叔摆上了晚饭,霍英杰笑着招呼,“姐姐,沐大哥,快来吃饭。”
霍英杰一边吃饭一边问,“沐大哥,你的伤口今日疼不疼?”
沐云舟笑道,“我都好了,今日被吴大呆追了半条街都没事。”
霍英杰笑了起来,“那看来是好了。”
沐云舟笑,“是啊,往后我就可以住在官学里了,这些日子真是麻烦你们了。”
霍英莲忽然接话道,“这样也好,你住到官学里,吴大呆不敢冲到官学里找你的麻烦。”
沐云舟见她没有一个字挽留,虽然心里不畅快,仍旧一脸云淡风轻对霍英杰,“学里下旬就要考试,等考过了试我来找你玩。”
霍英杰含笑回道,“那我先祝沐大哥考个头名。”
饭桌上的气氛倒是不错,沐云舟“高兴”地吃了一顿没滋没味的饭。
转天,沐云舟果真不再来,霍家人的日子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远在平远镇的沈珍珠这些日子陷入了新一轮的忙碌,无他,她要跟着沐氏一起办年货了。今年是头一年单独过,沐氏决定把年货办得足足的。
冬月二十的早上,屠户送来一头猪,沐氏让刘四娘搬了桌子放在院子里,又让屠户当场将猪一分为二。
等分好了肉,沐氏给足了钱,“劳烦您将这另外一半送到我大哥家里去。”
屠户连连夸赞,“沈太太真是孝顺。”
沐氏并不傻,“我大嫂给过钱的,我们一家三口每日晚上去我大嫂家里吃酒吃肉,早就吃了半头猪了。我自家买的这半头也吃不完,还要往婆母家里送一些过去。”
屠户又是一阵夸赞,然后跟着月牙一起去沐家送肉。
沐氏将自家的一百多斤肉切了十几斤放到篮子里,将篮子给刘四娘,“你拎到铺子里去,让姑娘得空送到老宅去。”
沐氏从来不单独去老宅,若是送什么东西,不是打发女儿就是打发丈夫去。
刘四娘拎着一篮子肉往铺子里去,一路上遇到熟人都要表白一番,很快半条街的人都知道沐氏给婆家送了好大一块肉。
铺子里的客人就没停过,沈复年父女两个一直在忙碌,直等到晌午饭时刻,沈珍珠才抽空带着小李去送肉。
到了沈家老宅门口,沈珍珠将小李打发走,自己单独拎着篮子吃力地进了屋。
沈宝珠头一个发现她,“姐姐来了。”
沈珍珠把篮子放到地上,“宝珠吃饭没?今天我家买了肉,我娘让我给祖父祖母送些肉过来。”
恰好沈老太爷从屋里出来了,见到篮子里那一块肉,哼了一声,“我还以为送了半头猪来呢。”
沈珍珠接话接的十分顺口,“祖父想要半头猪啊,那我先把这个拿回去了。”
说完,她转身就要走。
沈老太爷气得眼珠子瞪了起来,他晌午就听说老二媳妇给娘家送了半头猪的事儿,他左等右等,就等来这一块肉。
沈珍珠的一条腿都跨出了大门,后面传来沈老太太的声音,“珍珠!”
沈珍珠回头,笑看沈老太太,“祖母,祖父说想要半头猪,这会子我没有。我回去告诉我爹,明儿再去定半头猪。”
沈老太太努力平复自己的怒气,对着沈老太爷就是一顿痛骂,“就凭你这种刻薄儿孙的狗东西,你也配吃半头猪!你吃猪屎去吧你!”
沈老太爷眼睛一瞪,“他是沈家人,有半头猪送给老丈人吃,我是他亲爹我不该得?”
沈老太太讥讽道,“你也知道那是你儿子?我以为那是你的仇人呢。人家老丈人每天晚上做好了酒菜等着女婿,你的酒菜呢?你要是也天天准备酒菜让老二老三带着一大家子回来吃喝,我让他们一人给你买一头整猪。”
沈老太爷哼哼两声,“我是他亲爹!”
沈老太太恨不得一拐杖敲死他,“那是他上辈子造孽没干好事才摊上你这个亲爹!”
沈珍珠就坐在大门门槛上看老头老太太吵架,“祖父,您还要不要了,要是真不要,我就拿回去了,我铺子里忙得很呢,我们一家子一天不动就没得饭吃。”
沈老太爷转头就骂,“滚滚滚,都给我滚,不孝的东西!”
沈珍珠立刻起身,拎着篮子走到了门外,一嗓子喊了起来,“街坊邻居们,你们都听好了,今日我来给祖父送肉,祖父嫌少骂了我一顿,真不是我不孝顺啊。”
沈老太爷没想到她居然到门口大声喊了起来,气得差点昏厥,沈老太太一拐杖抽到了他身上,“你个不做好事的东西,你怎么还不死!”
沈宝珠赶紧出去拦,“姐姐,姐姐,祖父说的是玩笑话,姐姐还没吃饭吧,留下吃饭吧。”
沈珍珠心里带了气,“宝珠你进去,这事儿跟你没干系。”
旁边已经有凑热闹的人来探头看,连刘氏婆媳也一起出来了。
李氏温声细语问道,“妹妹,这是怎么了?”
刘氏冷哼一声,“珍珠,不要你就拿回去吧。你大伯娘过年只买了二十多斤肉,也没买头猪。没道理老大舍不得,让老二买头猪给老大吃的。都说我偏心,这倒是比我还厉害了。”
沈老太太拄着拐杖出来了,“珍珠,快进来,你祖父早上喝了几杯马尿就胡说八道。谁家分了家的儿子能送这么大一块肉,他不吃那是他没福气,我老婆子稀罕着呢。”
沈珍珠见周围人多,对沈老太太道,“祖母,我娘与舅妈凑钱买的一头猪,因着大舅家里有学堂,屠户才到我家里分猪肉,然后送一半过去。既然祖父心里不高兴,明年我让屠户到我舅妈家里分肉,然后给我家送一半过来。到时候我娘的娘家送了半头猪过来,祖父记得一定去问潘家要半头猪来!”
屋里的沈老太爷一个酿跄气得差点摔倒,潘氏气得在厨房里骂骂咧咧。
门口看热闹的人都哈哈笑了起来,沈老太太想劝,却不知道怎么劝。
沈珍珠继续道,“祖母,不是孙女要挑事儿。明日我娘还要跟我舅妈一起买一头羊呢,还要跟三婶一起买鸡蛋分呢,是不是都得往老宅送一样的才行?这样说的话,大伯母那些年贴了娘家几十两银子,我娘和三婶是不是也该贴娘家?可惜了,我大舅家里不是那等贪得无厌的人。光看到我娘往我大舅家送东西,这么多年,我娘的铺子往咱们家里贴了几百两银子怎么不说?家里吃的用的只管去铺子里拿,什么时候给过一文钱了?这些不都是我娘的?大伯母前些日子打发文岳去赊的三斤盐还没给钱呢,我不急,就希望大伯母别等吃年夜饭的时候当成压岁钱打发给我了。”
沈珍珠的嘴像刀子一样一件一件地说,沈老太太感觉自己一张老脸快要没地方放了,“珍珠,都是我没教导好,是我的错。”
沈珍珠赶紧给沈老太太行礼,“祖母,这些事情若是不说出来,让父母背了不孝的名声,说出来又伤了祖母的心,还是不孝。”
说完,她噗通一声跪了下来,“祖母,反正孙女怎么做都是不孝,请您责罚我吧,只是别怪罪我爹娘了,他们真的已经很不容易了。我爹每次去大舅家里,都要问一问兄弟们的功课,又时常私底下盯着方家,怕大伯父的铺子开不下去,还经常把铺子里一些剩下的东西让人给三叔送一些去。可怜我爹做了这么多,谁又领他的情呢。每回回来,只要空着手,大伯娘必定要说几句歪话。但凡往外祖父家里送了一点东西,祖父就要骂我爹不孝顺。”
说到这里,沈珍珠心里涌起一阵委屈,她掏出帕子抹抹泪,“祖母,如果这样还算不孝顺的话,孙女真的不知道什么叫孝顺。”
她狠狠擦了擦眼睛,“至于每天去外祖父家里吃饭,是我决定的。表哥去云州读书,表姐在县城,大舅家里冷冷清清的,我们两家离得近,孩子少,晚上聚一聚有何不可?祖父祖母儿孙成群,难道就要看着我外祖父独守寂寞?表哥和大舅出人头地,难道这家里人没跟着沾光?孙女今日就想问问祖父,到底要怎么样?凡是我们多孝顺外祖父一点,他就要发脾气。姑妈往日里往家里送吃的喝的,是不是胡家老太爷也要生气?”
沈老太太无言以对,孙女说的句句实话,她的眼泪也忍不住往下淌,“珍珠哇,你祖父老了,糊涂了,每天都要说许多糊涂话,你爹娘都是孝顺的好孩子,祖母心里清楚的很,你别听那个死老头子的话,他一辈子都不知道什么叫好赖。”
沈珍珠起身抱住沈老太太,“祖母,您到我家里去住吧,今日就去好不好?这样您就不用夹在中间为难了,为这家,您操心了几十年,您也该歇歇了。”
沈老太太心里也有气,把心一横,“好,你等等祖母,祖母收拾两件衣裳就跟你走。”
只见老太太颠簸着瘦小的身躯回到屋里,快速收拾了个小包袱,在沈老太爷不敢相信的眼光中出门就跟着沈珍珠出了门,走前还把那块肉带走了。
沈宝珠傻眼了,沈老太爷终于反应过来了,“你个死老婆子,你走了就再也别回来!”
沈老太太在外头听到了,把拐杖一扔,“不回来就不回来,谁稀罕跟你个老混账过日子。你不喜欢老二,我去跟老二过。”
沈珍珠高高兴兴地带着老太太去了铺子,沈复年瞠目结舌,“娘,您真的要跟儿子过?”
沈老太太没有拐杖也能走的很好,“怎么,你不愿意?”
沈复年赶紧摇头,“儿子巴不得呢,珍珠,带你祖母回去。”
沈珍珠拎着沈老太太的包袱,搀扶着她去了西街的宅子。
来开门的是沐氏,见到婆母后吓了一跳,慌着让老太太进屋,端茶倒水,听说老太太还没吃饭,赶紧让刘四娘端饭,“娘,珍珠也没吃饭,这是儿媳给她留的,都是干净的,她一个人从来没吃完过。委屈您先吃几口,若是娘吃不惯,我这就去给您做点新鲜的。”
沈老太太笑眯眯地挥手,“不用,珍珠一个小姑娘都能吃,我一个老婆子挑什么嘴。”
沐氏奇怪,“珍珠,你祖母的拐杖呢?”
沈老太太先喝了一口温水,“要那东西做甚,那原是我用来打死老头子的。现在我不跟他住在一起了,我以后就不用那个了。整日跟这死老头子在一起,我得把自己装老十岁才行,不然他就要啰里啰嗦说我到老了还后悔嫁给他。”
沐氏脸上的表情十分精彩,等刘四娘端来饭,她亲自伺候婆母吃饭。
沈老太太当天晚上果真住了下来,沈珍珠的床大,里面又铺了一床被子,祖孙两个一人一头,睡得也不挤。
沈复生晚上回家想来接老母亲,被沈老太爷拦下,沈老太太也不提回家的事儿,原本众人的关注点在沈复年给老丈人送了半头猪的事儿上,现在大家好似都忘了半头猪的事情,都暗搓搓地看沈家老两口吵架的事儿。
因着沈老太太来沈复年家居住,沈复年晚上就没有再带着妻女去老丈人家中吃饭。
这样住了两天,沈老太太主动在早饭桌上对沐氏道,“老二媳妇,要过年了,你给我做两身新衣裳吧。”
沐氏惊得手里的筷子差点掉了,她嫁到沈家十几年,婆母从来没主动问她要过一针一线。
沈复年主动回道,“娘想要什么样的料子只管说,让月柔给您做。”
沈老太太笑眯眯的,“我寡淡了几十年,这回我想穿鲜亮点的颜色。那什么深枣红色团纹、石青绿云纹,深绯色也行,别再给我做那土里土气的颜色。快要进棺材板了,我也鲜亮两年。”
沈珍珠手里的鸡蛋差点一下子全塞进嘴里,老太太这是怎么了,老了老了开始叛逆了不成?
沈珍珠看了看老太太身上土褐色的衣裳,心里也承认这颜色确实不怎么好看。五十多岁的老太太,穿个红绿怎么就不行了。
沐氏笑着点头,“我等会子就去给娘买料子,趁着天暖和,我给您做两身新衣裳。”
沈老太太笑眯眯的,“好,有劳你了。”
沐氏连忙客气道,“都是我该做的,原就预备着这一阵子给爹娘做衣裳的。”
吃过了早饭,又有屠户送来一头羊,沐氏有些尴尬。
沈老太太脸上却纹丝不动,笑着对沐氏道,“一头羊是吃不完,既然跟你娘家一起买的,赶紧送一半过去。”
沐氏看了看沈老太太的脸,沈老太太又道,“看我做甚,快送去。”
沐氏见她不像真生气,果断让人送了一半过去。
后面几天,沐氏买鸡买鸭、买鱼买蛋,把买来的鸡鸭鱼肉都挂在院子里晒,沈老太太还带着沐氏和沈珍珠一起准备腊肠的调料,亲自带头做了满院子的腊肠。老太太每天在家里吃吃喝喝,每隔两天还会把儿子一大家子赶到沐家去吃晚饭,她要一个人带着刘四娘和月牙在家里玩。
沈复年见老母亲十分开心,便歇了送她回去的念头。
到了腊八,沈老太太仍旧住在沈复年家中。
一大早,沈老太太换上了沐氏给她做的枣红色团纹心意,头发整整齐齐地梳了个发髻,上面还戴了一朵沈珍珠从铺子里拿回来的绢花。
沈老太太笑眯眯地任由孙女打扮自己,“我年少的时候也喜欢这些东西,后来家里孩子多了,也就没心思收拾自己。没想到老了老了,我还能再鲜亮几天。”
沈珍珠给老太太挂上自己做的荷包,“祖母,您穿这衣裳可好看了,一下子年轻了十岁。”
沈老太太眯着眼看着大门,看着看着就看来了一个熟人。
来人正是沈复生,他带着女儿一起来的。一进门,看到老母亲身上的装扮,沈复生吓了一跳。从他记事开始,母亲的衣裳不是灰色就是褐色,从来没有一件鲜亮的衣裳。
沈老太太主动打招呼,“老大来了,宝珠过来,让你姐姐给你戴花。”
沈复生与沐氏几个打招呼,“娘,今日腊八节,我来接娘和二弟一家子晌午回去一起吃饭。”
沈老太太笑着回道,“老二要是愿意跟你回去就让他回去,我在这里怪好的,不想回去。”
沈复生喊了一声娘。
沈老太太拿起一朵绢花,“老大,你爹一辈子没给我买过一朵花。你看我现在过得多舒心,没有人整天拉着脸跟我唠唠叨叨,没有人跟我抱怨这个不好那个不好,我也不用操心儿子孙子的前程,不用处理家里鸡毛蒜皮的小事儿。这原是我一辈子梦想中的日子,我才过了几天,你就要把我带走吗?”
沈复生赶紧道,“娘,儿子不敢,儿子以后会加倍孝顺娘的。”
沈老太太放下手里的花,“老大,我累了,让我歇歇吧。我住在老二家有什么不好,家里少一个人的嚼用,我也不用跟迎春吵架,你爹可以当家做主,一举三得。娘知道你是个孝顺的,你先回去吧。”
沈复生低声道,“娘不在,爹每日茶饭不思,家里少了主事人,事事都不顺利。娘是家里的定海神针,家里不能没有娘。”
沈老太太笑道,“你别恭维我了,我总是要死的,不能一直把着家里不放。迎春眼见着都要娶儿媳妇,她也该立起来了。至于你爹,他且命硬的很呢,说不定我死了十年八年他还能中气十足地骂人。祸害遗千年,说的就是他这种人。”
沈复生不知道要说什么好,他劝过老父亲很多次,让他来接老母亲,老头子脖子一梗,坚决不肯来。
沈老太太不想为难大儿子,“你先回去吧,不过一个腊八节,等过年的时候再说,且让我再快活一阵子。”
沈复生无功而返,老太太带着二儿子一家子过了个腊八节,晚上又把儿子一家子撵到沐家去吃饭。
日子唿哨一下,就到了小年那天。沈家的年货越来越充足,沈珍珠把之前存的一批旧货处理好了之后拿去充斥铺子,趁着杨家来不及去进货的当口大赚一笔。
天下百姓迎接新年的心情都是一样的,萃华楼里更是贵客盈门。能到萃华楼里来买东西的,自然都是非富即贵。
前一阵子,几个大师傅们带着徒弟们一起没日没夜做了一批首饰。这几天已经陆续有人请假回家,郭怀旭被姜掌柜调到前台招待客人。
都说干净十五腌臜年,前几天天气还好的很,昨儿开始天就阴了,今日早上还刮起了西北风。
姜掌柜看了看外面的天,“这样子是要下雪啊,这个年又得是个腌臜年。”
郭怀旭在那边招待一对夫妻,反正他过年不回家,不用考虑路好不好走。
等他送走这一对夫妻,姜掌柜对他招手,“小郭过来。”
郭怀旭走了过去,“掌柜的,您叫我有何吩咐?”
姜掌柜问道,“听说你算账不错?”
郭怀旭谦虚道,“原是自小跟着表兄读书,多少都学了一些。”
姜掌柜开始套话,“就是上次来的那个?”
郭怀旭点头,“正是,他如今在云州官学读书。”
姜掌柜嗯一声,“那日我听你叫师兄,竟然还是你表兄吗?你怎么没跟着读书,可是家里供不起?”
郭怀旭并没有接这个话题,“原是师兄,因与师兄的亲表妹定亲,现在就成了亲戚。”
姜掌柜哦了一声,“你来把这些账理一理。”
郭怀旭伸头一看,都是些流水账,“我尽力一试。”
姜掌柜不再说话,把账本丢给他。
郭怀旭挽起袖子,开始与那一堆账本作斗争,连晌午饭都是囫囵吃两口。伙计们见他帮姜掌柜看账本子,有人发酸,有人巴结。这小子长得好,能招待客人、能打首饰,现在又开始看账本,看来掌柜的这是要栽培他啊。
郭怀旭不去管别人的言语,他记得沈珍珠原来做账的方法,花了好几个时辰,把那一本流水账整理的清楚明白。
姜掌柜看过手立刻连声叫好,“小郭,你这帐做的好,这法子我倒是没见过。”
郭怀旭连忙谦虚道,“这是家中岳父教导的。”
姜掌柜看了他一眼,“哦,你岳父家里也有铺子?”
郭怀旭点头,“掌柜的,您看可还有需要改的地方?”
姜掌柜摸了摸胡子,“没有了,你去忙你的。”
郭怀旭刚站直身子,忽然见到门口来了熟人。他眯了眯眼睛,并没有上前迎接。
反倒是姜掌柜,立刻起身上前迎接,“符大人来了,快请上楼雅间里坐。”
来的不是旁人,正是王明月与新婚丈夫符大人,还有王三郎。王明月今日没有戴帷帽,整个人也少了之前的阴郁。
王明月一眼就认出了郭怀旭,“呀,原来你在这里。”
郭怀旭拱手,没说话。
那符大人看了郭怀旭一眼,并未说话。
姜掌柜带着符家三人上了楼上雅间,并吩咐郭怀旭,“小郭,去泡一壶好茶上来。”
姜掌柜到楼上陪着说了几句话,出来时碰到送茶的郭怀旭,“好生招待。”
郭怀旭端着茶盏进了雅间,然后把茶放在桌上,“请慢用。”
说完,他就要走,被王明月叫住了。
“郭二郎,你过年不回家吗?我走的时候去看过珍珠妹妹,她怪忙的。”
郭怀旭勉强给了个笑脸,“多谢符太太关心,并未打算回去。”
旁边王三郎端着茶喝水,只看了郭怀旭一眼,并没有说话。
王明月见他不大说话,也不再勉强,“你去忙吧。”
郭怀旭一走,符大人就问,“这是太太的旧识?”
王明月笑道,“老爷说笑了,他是我一个手帕交的未婚夫婿。三郎这孩子不懂事,以前做过错事得罪过他,故而他们见了面才乌眼鸡似的,你不理我我不理你。我只听说他到祁州来学艺,没成想就在这萃华楼里。”
符大人了然,“小孩子吵吵闹闹正常,不必放在心上。”
郭怀旭回到一楼去向姜掌柜回话,“掌柜的,茶送上去了。”
姜掌柜正色看着他,“才刚你怎么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那可是推官大人,正经的七品朝廷命官。”
郭怀旭拱手,“多谢掌柜的相告,我有眼无珠,没认出符大人。符太太与我是同乡,小时候经常跟她弟弟打架,乍一见到,倒没敢认。”
姜掌柜忖度片刻,“我晓得了,你莫要再去了,让宝柱去吧。”
郭怀旭巴不得不上楼,当即回房,趁着天色还在,请假出门找了海云县相熟的车夫,托人带回去一封信。
大年二十九那天,沈复年收到了女婿的信,当晚,他就带着信去了沐家。
沐安良仔细看完了信,然后放在桌子上,“妹夫不需担忧,当日王大老爷带着儿子女儿外出,我就猜测可能是想到外地结亲。这女儿嫁出去这么久还不吭声,看来是不想让大家知道。那符大人四十岁的人了,他家倒是舍得。”
沈复年担忧道,“就怕那王家睚眦必报。”
沐安良端起茶盏轻轻刮了刮盖子,“王家女嫁过去,一个填房,前房的孙子说不定都有了,怕是也不能在家里说话算话。这等娘家兄弟坑害人的事情,她必定不敢让符大人出头。眼目前对她来说最重要的事情是趁着符大人还年轻,赶紧生孩子。她能做的就是把兄弟们送进祁州官学,至于海云县这边,她还没那么长的手。”
沈复年点头,“年后我要去祁州一趟,大哥有什么话要带给旭哥儿的?”
沐安良喝了一口茶,“让他好生过自己的日子,王家小子他也打过了,仇也报了,莫要再去招惹他。这等有过大错的人,先捏着他的把柄,将来要是不老实,再一起翻出来。放心吧,王家现在更怕我们。”
沈复年松了口气,“我只担心连累大哥和云舟。”
沐安良笑道,“我之所以送云舟去省城而不是在祁州上学,就是怕祁州这小地方一来先生不好,二来不成器又好欺负人的官宦子弟太多。抄家县令灭门府尹,省城那里有总督巡抚坐镇,任你什么牛鬼蛇神都得老老实实趴着。”
沈复年拱手,“还是大哥懂得多。”
沐安良笑,“不必恭维我,你家里闹了这么久,明日过年怎么说?”
沈复年笑,“我娘愿意在我家过年,我总不能撵她回去。”
沐老太爷看了他一眼,嘴里嘀咕,都一把年纪了,还这么犟。不过听说沈老太太把沈老太爷气得差点吐血,沐老太爷暗自里高兴,活该!
沐安良闲适地靠在椅靠上,“那你明日怎么安排才好,我这边一顿,你家里一顿,老宅不去了?”
沈复年嗯一声,“娘在我家里,我就不去老宅了,去了看大嫂的脸色,何苦来。”
沐安良不再多问,“行,你自己看着办就好。王家的事儿,他们不声张,咱们也不必去往他们脸上贴金。”
沐老太爷忽然哼了一声,“王老头最要脸,平日里号称君子,这把孙女卖给比他儿子年龄还大的老头子,他有什么脸面嚷嚷。你们放心,王家不敢来惹咱们。我说大郎,过了年你也去云州读书吧,跟云舟一起,把你媳妇带上,你们一家子相互有个照应,这学堂有我呢。”
沐安良连忙点头,“爹,不行不行,儿子怎能丢下您自己跑了。”
沐老太爷看了他一眼,“我住到你妹妹家里去。”
沐安良瞪大了眼睛,“爹,婶子在妹妹家里呢。”
沐老太爷像看傻子一样看着儿子,“她住她的,我住我的,我们不相干。”
沐安良想到亲爹和亲家母一起住,还是这种以前议过亲事的亲家公和亲家母,他顿时脸色变得十分复杂,爹肯定是故意,只要能气到沐家老头子,爹就开心。
他想了想道,“爹,此事过了年再说吧。”
沐老太爷往常很听儿子的话,这回把袖子一挥,“别等过年了,就这样决定。看到你在这小镇上守着这个破学堂,我心里难道不着急。你赶紧去云州,明年就算了,下一科春闱一定要去!早点考个进士,咱们家才能翻身。要是等王家在咱们前头翻身,所有人都得完蛋!”
沐老太爷的话让沐安良无话可说,他何曾不想去,但老父亲尚在,他一家子都走了,像什么话。
旁边沈复年道,“大哥,还是听爹的吧。不要紧的,我家里东西厢房还空着呢,屋子很多。实在不行,到时候我让珍珠带着丫头搬到这边来,专门照顾爹。大哥你去云州吧,我也盼着你早日中进士,到时候我还怕他王家个甚!”
沐安良没再说话。
沈复年继续道,“大哥,您别操心家里的田地铺子。放心吧,我都给您办的好好的,爹我会养的很好的。”
沐安良继续沉默。
沐老太爷知道儿子内心的挣扎,索性道,“就算将来你授了官,我年纪大了,也不一定就能跟着你走。大郎,我们父子早晚有一天要分离,你要早点习惯。你要为孩子们想一想,云舟年纪还小,我们不能真让他一个人去闯荡。你去云州,说不定还能给他说个好姑娘,死前能抱到重孙,我也能安心去见你娘。”
沐安良喊道,“爹!”
沐老太爷对着儿子笑,“我刚才说去你妹妹家住不是开玩笑的,你们总觉得我跟珍珠她祖母以前有过瓜葛,以为会难看。其实你们都想多了,我这辈子娶了你娘从来不后悔。珍珠她祖母性子强硬,当年你祖母也是看明白了这一点,才没答应亲事。她需要的是珍珠祖父那样虽然嘴巴碎但是听话的男人,像我这样考试考了十几年不顾家的男人,若是真成了亲,怕是家里得天天吵嘴。沈家老两口吵架归吵架,总是这样一头一个也不是办法,等过了年,她也该回去了。”
沐安良和沈复年二人没有接这话。
沐老太爷笑道,“你们听我的,没错。他们两个得有个台阶,我来做这个台阶。”
沈复年起身给老岳父鞠躬,“多谢岳父。”
沐老太爷挥挥手,“你回去吧,王家的事情暂时就算过去了。我们和王家真正的较量在科举上,别的不用放在心上。”
沈复年回了年,把岳父的安排告诉了妻女。lijia
沐氏心里又高兴又担忧,高兴的是大哥若是能去云州,那才能有进益,在家里能学出什么来。担忧的是大哥一家子都走了,出门万事难,让人日夜忧心。
沈珍珠十分赞同,“爹,把外祖父接来吧。至于学堂,外祖父愿意开就开,不愿意就算了,眼目前大舅和表哥的前程才是最重要的。至于祖母那里,我们急什么,要急也是祖父该急才是。”
沈复年看了女儿一眼没说话,沐氏给女儿使眼色,让她别乱说话。
大年三十那天,沈复年一大早去老宅看了看老父亲,并表达了自己想单独过年的想法。沈老太爷听到这话气得当即撵他走,沈复年放下一篮子东西转回家,中午带着老母亲在家里吃年夜饭,并单独祭祀。夜晚带着妻女回沐家,一整天过的忙忙碌碌。
沈家忙碌的时候,郭怀旭却过得无比悠闲。萃华楼里的伙计们大多都回家了,连姜掌柜都走了,他和另外两个人成了留守的。姜掌柜给了二人半两银子的过年钱,厨房里的大师傅给他们留了些菜,三人再自己添一些,还买了些酒,郭怀旭亲自下厨,三人一起过了个还算丰盛的年。
远在几百里路外的云州城,沐云舟成了没处可去的小可怜。
学里腊月二十就放假了,可云州一带从腊月十七就开始下大雪,那雪大的连路都没法走。等到学里放假那一天,沐云舟一出官学门,就看到了足到大腿高的积雪,且天上还在继续下雪。
沐云舟把最厚的棉袄穿上,跑去车行问了一圈,没有一辆去祁州的车,有也被人提前定下了,他连拼车都拼不上。
问了好几家,无功而返。
沐云舟垂头丧气地往官学而去,刚走到官学门口,有刚从学舍里背着行李出来的学子们跑过来对他挤眉弄眼,“小沐,有人来找你。”
沐云舟见他那戏谑的表情,心里忽然一惊,匆匆打个招呼进了官学的大门,只见廊下站了个熟悉的人。
那身影背对着他,正在看院中的那一株红梅。她今天穿得一件淡蓝色的外袍,头上还是一根简单的簪子。她的双手背在身后,头微微扬着,头发被被风卷起,在风中飘扬,站在那里仿佛比那红梅还要傲然。
沐云舟看得有些痴迷,霍英莲在他进门那一刻就听到了他的脚步声。见他发愣,霍英莲主动转过脸,“回来了。”
沐云舟哦哦两声,赶紧走到她身边,“霍姐姐来了。”
霍英莲微笑道,“你的伤都好了吗?”
沐云舟点头,“早就好了,我每天活蹦乱跳的。”
霍英莲嗯了一声,“考试考得怎么样?”
沐云舟笑道,“我只考了第二名。”官学分好几个班,沐云舟这个班里都是中了秀才的人,年纪从十八岁到四十多不等。
霍英莲微笑,“很好了,你年纪还小呢。”
沐云舟笑问,“姐姐来有什么事情?”
霍英莲低头看了看他的鞋,出去跑了一大圈,沐云舟的鞋早就湿透了。
“是不是没找到车?”
沐云舟尴尬地想用袍子遮住脚,“我明日再去问问。”
霍英莲看了看旁边进进出出的学子,“学舍今晚还让住吗?如果不让住,去我家里吧,去客栈花钱不说,这几天盗贼骗子还特别多,便宜点的客栈连个热水都没有。”
沐云舟仔细看了看她的神色,她大老远跑过来,就是请我去她家里吗?
就在他心里感动的时候,霍英莲解释了一句话,“早上英杰去出诊,病人家里有车行里的,说这几日根本订不到车,他就跑回来跟我说这事儿。”
沐云舟忍不住夸赞,“英杰总是这么细心。”
霍英莲点头,“那你去收拾东西吧,我在这里等你。”
沐云舟有些不大好意思,“总是麻烦姐姐。”
霍英莲微笑,“去吧。”
沐云舟往学舍跑去,很快把自己的东西打了两个包,连被子都带走了。放在这里万一屋顶漏雨,过年来了后他还得买被子。
他一手拎一个包袱,抄过游廊,走到大门处。霍英莲伸手就接了一个包袱过来,“跟我走吧。”
说完,她带头往外而去。
旁边有学子悄悄往这边看,沐云舟对着他们笑着招手,大家都咦咦的叫了起来。
沐云舟只顾着与人打招呼,没提防脚下有冰块,一个没踩稳,呲溜一声滑了出去。眼见着就要摔到地上,霍英莲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他的领子往前一带,避免他在人前摔个四脚朝天。
霍英莲蹙眉,像批评小孩子一样,“看路!”
沐云舟站稳后对着霍英莲笑得十分复杂,讨好、愧疚、尴尬,旁边的几个学子哈哈笑了起来。
霍英莲不去理会,大跨步走了出去,沐云舟赶紧跟上。他一边走一边看霍英莲走路,她明明个子没我高,走路却比我快。
霍英杰见沐云舟到来十分高兴,“沐大哥,你就在我家里过年吧。这雪一时半会儿化不了,就算过几天能走了,也不一定还有去祁州的车。”
霍英莲把包袱还给沐云舟,“把鞋换了吧。”
六叔默默地打来热水,沐云舟在霍英杰屋里换了鞋袜,自己就着那盆水把袜子和鞋洗了洗,算是正式在霍家住了下来。
第二天,沐云舟套着一双草鞋出了门,没过多久,他抱着一包东西回来了。
“英杰,我回来了。”
霍英杰奇怪,“沐大哥你买了什么?”
沐云舟打开给他看,只见里面是好多红纸,还有块月白色的料子。
“上回霍姐姐为了给我堵伤口,好好的一件袍子毁了,要过年了,我买一块料子给姐姐当赔礼,也算是谢礼。这红纸是写对联的,我想写几百幅对联放在霍姐姐铺子里卖,要过年了,肯定能帮咱们赚个过年的酒肉钱。”
霍英杰有些迟疑,“沐大哥,你跟姐姐商量过了吗?”
沐云舟把红纸摊开,“放心吧,霍姐姐不会反对的,我还搜集了近几年官学所有的考试题目,还有解元们的文章,晚上我要给霍姐姐看看。要是行,我先手抄几本放在铺子里。”
霍英杰点头,“还是沐大哥你心细,一边读书一边还能想到这些。”
沐云舟找来刀开始裁纸,一边裁纸一边跟霍英杰说话,“英杰等会你也写几幅,我看你字写得不错,你怎么没去读书呢?”
这话一落,沐云舟忽然感觉后脊梁发凉,他回头一看,六叔从旁边经过。
是他看我吗?为甚我会有那种可怕的感觉?
沐云舟凭着本能察觉到异常,见六叔只是默默地干活,他转过头继续裁纸。
霍英杰见沐云舟看六叔,连忙解释道,“沐大哥,科举不光要会读书,还要身体好,我身体弱,姐姐不让我去。”
沐云舟笑了笑,“你姐姐担心的对,是我糊涂了。”
当天晚上,霍英莲回来后对着那块布发呆,想退给沐云舟,可那是女子穿的料子,沐云舟不能穿。不退回去,她觉得不大好。
“云舟,当日事发紧急,你为了救我才受伤,我理应帮你处理伤口。”
沐云舟连连摆手,“霍姐姐,您别寒碜我了,我哪里叫救您,我那是在添乱。”
霍英莲仔细看他的神色,坦坦荡荡,没有一丝浪荡子的轻浮。
沐云舟又把自己写的东西拿出来给霍英莲,“霍姐姐看看这个,这是我这些日子找来的,我觉得放在铺子里肯定能好卖。云州城内肯定没几个人要,姐姐主要是卖给外地人。我打听过了,墨香坊时常有各州府的客商来买东西,就比如我在平远镇时,若是能得到这个,肯定如获至宝。我过年在家没事,抄个十几本先试试水,全当练字了。”
霍英莲点头,“多谢云舟。”
沐云舟见她终于有了个微笑,心里也跟着高兴起来,“我来叨扰霍姐姐和英杰,这个就当见面礼了,请姐姐万勿推辞。”
霍英莲嗯一声,把书还给了他,收下了那块料子,“英杰,你帮云舟看看伤口,莫要留下病根才好。”
有了这个见面礼,沐云舟顺理成章在霍家住了下来,并想办法托人带了封信回老家。车位订不到,帮着送封信人家还是愿意的。
此后,沐云舟每天一半的时间读书写字,一半的时间写对联抄书。不仅如此,他还带着霍英杰和六叔办年货。
霍家往年的年都是冷冷清清的,有了沐云舟的加入,家里似乎每天都热热闹闹的。买米买面买肉,买酒买菜买干果,沐云舟还专门给霍英莲买了两样零嘴。
霍英莲见到专门给她买的两样零食,双眼里充满了不可置信,“这是,给我买的?”
沐云舟捧着两样零嘴站在她面前,“是呀,霍姐姐是女孩子,我娘说了,女孩子就该吃零嘴。”
霍英莲抬头看着眼前的少年,双眸如星一般璀璨,笑容如三月春风一般和煦。
沐云舟见她怔怔地看着自己,微微眨了眨眼,伸手拿起一块点心递到她嘴边,“霍姐姐,你尝一尝,很好吃的。”
霍英莲忽然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云舟以前经常买给你表妹吃吗?”
沐云舟的笑容变得深沉,“霍姐姐,表妹是我一手带大的,我不光给她买过点心,我还给她喂饭喂药。时间一久,她是我的责任,给她找了个好归宿后,我的责任就算完成了。以后的路,只能靠她自己走。”
霍英莲有些尴尬,仿佛自己问了个多余的问题。
沐云舟还抬着手,修长的手指白皙干净,食指关节那里有茧子,应该是写字写的。他的眼神干净纯粹,细密的长睫毛随着他的眨眼而泛出光芒。
霍英莲伸出手,从他手心里拿起那块点心,慢慢放进嘴里,“嗯,味道确实不错,云舟有心了。”
沐云舟顿时笑得越发灿烂,“霍姐姐喜欢就好。”
坐在旁边的霍英杰低下头看茶盏里的茶沫,明天要跟沐大哥一起去买些茶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