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雨的夜
苏爸爸在厨房做饭，手上哐哐当当切菜，嘴上荒腔走板地哼着小调。
锅里的鱼炖上了，趁闲着的功夫，苏爸爸打开电视，新闻里正在播放前几天扫打非抓到的一批社会人员，镜头快速晃过一行人，都捂着脸蹲在地上，记者说现场还有未成年参与。
“一个个家里都不干人事，这么小的孩子也不管，应该把大人全抓进去。”苏爸爸看着新闻自言自语。
苏霄霄耳尖听到了，不由好笑：“你上回也是这么说的——”话音未落，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上一世的今天，她听到过一模一样的新闻，苏爸爸说了一模一样的话！
苏霄霄不由地停下了手中的笔。
那后来呢？后来发生了什么？
宋桥盯着毫无动静的手机，他刚刚给那个陌生号码回短信问对方是谁，但再也没得到回复。他直接打电话过去，永远是“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可能对面发完短信就关机了。
宋桥本来正在做英语听力，但一句句对话从他耳边滑过去，没有一句能听进脑子里。
——所以王爸爸并没有把女儿送去看病，也没有送走，王雨涵还在吴市。
可是王雨涵一直没来找他，这不符合她的性格，他一直以为她被送出国了，所以才忽然消停下来。
如果王雨涵从头到尾就没离开吴市，那么这段时间，她在哪里？
宋桥打开手机，开始给王爸爸打电话，电话铃一声一声地响，却始终没有人接听。
新闻里女声继续播报：“……据警方称，别名情人街的青山路上有数家迪厅、酒吧从事不法活动，警方已加强警力，将全面清查涉及违法犯罪活动人员，欢迎群众投诉和举报……”
“情人街？什么鬼名字？一听就是乱七八糟的小年轻搞出来的，”苏爸爸手里拿着锅铲，皱着眉头，“笑笑，你们同学里有没有人去那条街上玩的？”
“……没有。”条件反射的，苏霄霄机械地回答，脑子里清晰的一层层浮现出上一世的今天，发生过的同样的对话，一字不差。
记忆像一层迷雾，影影绰绰地笼罩在现实之上，二者重叠在一起，分不清哪个是当下，哪个是过去，她甚至清楚地听见苏妈妈随口说了句：“哎呀，青山路，那不是明天你要去的地方吗？”
苏霄霄本来胆子就小，一听新闻更不敢去了：“可是那一带我不熟……”
“没事，你走大路，安全的很。别往小巷子里转，那边巷子深，进去了不容易绕出来。”苏妈妈不以为意地说，“别忘了找派出所要原件复印件，就说妈妈原来的工作单位在附近。”
苏爸爸插嘴问：“要不明天我送她去？”
“不用，建军那边还有些事情要处理，我们明天得到妈那里——笑笑，记得啊，走大路。”
走大路。
然后她走错了，绕进了小巷口，遇到了倒在路边的宋妈妈。
苏霄霄猛地站起来。
“爸，我出去一下！”
宋桥穿上外套出门，把小店的卷帘门拉下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外面下起了小雨，他把连帽衫的帽子套在头上，双手插兜，走入雾蒙蒙的雨帘中。
一路走，宋桥一路给王雨涵、王爸爸甚至张天栋打电话，可无一例外，不是关机就是无人接听。
他去过赤焰，是一家高档咖啡厅，离这里挺远，在青山路街尾，那条路上开了不少迪厅酒吧，都跟周大头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宋桥在路边挥手招出租车，下雨天不好打车，等了十分钟也没有车停下，他等不及，干脆往青山路的方向跑去。
“你要去哪——记得带伞！！”苏爸爸追出来，只看到被甩上的大门。
苏霄霄只来得及套上件大衣，就冲下楼，一头扎进了冰凉的雨雾。
她的心激烈地跳动，匆匆忙忙把手机掏出来，一遍遍按着宋桥的号码，每次都是正在通话中。
零零碎碎的事件串在一起，东一块，西一块，一片片拼成一副清晰的画面，现在她只需要最后一片，就可以看到上一世的真相。
苏霄霄攥着手机，挥手招出租车，恰好附近有一辆车停下，一对情侣钻了出来，苏霄霄来不及说句不好意思，已经弓腰进了车。
“师傅，麻烦快点到长街！”
苏霄霄望着窗外，她的发梢被雨打湿了，硬硬地贴在脸上，戳的很痒，刚才一口气跑出来的，现在还有些微微的喘。
她不由自主地缩紧身体，从心底感到一阵寒意。
为什么那天她会那么顺利找到派出所？
——因为宋妈妈倒下的地方就在赶去派出所的路上。
宋妈妈为什么会在青山路附近的小巷子里？
——因为她要去找宋桥。
为什么宋桥会在派出所？
送宋妈妈去医院的那天，办完事回到家，苏妈妈看着新闻随口问她：
“听说昨天晚上青山路有一家咖啡厅出事了，你回来没碰到吧？”
“没有，”苏霄霄换下衣服，一边问，“出什么事？”
“不知道哎，我早上去买菜听隔壁讲的，她晚上路过那边，说看到好几辆警车，封了一家咖啡厅，那阵势好怕人。”
“好像是有十几岁的小姑娘被糟蹋了……现在的社会，啧啧，真是，年轻人个个不学好，都是在什么地方混，哪像我们以前……”
为什么宋桥好好的上着高三，关键时刻，会突然转学去海市？
为什么他高中毕业就跑去横漂，再也没回吴市……
苏霄霄捏紧衣角，想起前世看过一则爆料，说宋桥曾经卷入一起未成年性侵案，报料人说的言之凿凿，绘声绘色。但是闻讯前去的记者在公安系统内没有找到过案底，也没有苦主出来说话，几个网络大v煞有介事地分析一通，最后定性为是对家造谣，捏造出的黑料。
还有人说曾看到宋桥出入过精神病院，怀疑他有心理疾病史，却拿不出照片，最后演变成网上一场撕逼。这种没头没脑的消息，只有黑子才会津津乐道，粉丝们嗤之以鼻。
可如果，不是对家造谣呢？
车开到长街，苏霄霄请师傅等她一下，自己飞奔到小店。
卷帘门紧闭着。
苏霄霄一刻也没犹豫，跑回出租车，探头进去跟司机商量。
“师傅，能不能再送我去青山路？”
“青山路？这个点会有点堵哎，得绕路。”
“没事，绕也行，我就想快点去。”
苏霄霄的嗓音有一丝颤抖，她控制不住地开始哆嗦。
“小姑娘是不是冷啊？我把暖气打高一点哦。”
她的心像掉进了一个洞，一路往下沉，往下沉。
雨变大了，天阴沉沉的，吴市的春雨向来都是绵绵的，很少像今天这样，噼里啪啦往下掉雨点子。
宋桥在路上总算招到了车，上车后他刚要跟司机说去青山路，话到嘴边突然改了主意。
“麻烦送我去雨耕山街。”那是和青山路街尾相交的一条小路。
雨刷来来回回清洗车窗，天黑路滑，路上堵了一长串车，接二连三亮起的红灯像可怖的红龙。
宋桥无意识地瞪着手机，王雨涵家的电话一直没有人接，他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师傅……”宋桥嗓子发干，心里有个猜想越来越呼之欲出，“不好意思，可以先去另一个地方吗？”
苏霄霄站在青山路街头，她的腿控制不住有些发软。
天色墨黑，这里昨天刚刚被警方查封了几家店。往日街上一到晚上就聚集起红男绿女，三三两两在门口徘徊，每次迪厅的门一开就有震耳欲聋的音乐从里面传出来，可此刻整条街却空无一人。
店被封了，霓虹灯招牌依旧在雨中高高亮起，变换着颜色，哗哗的雨声中，隐隐约约能听到劲爆舞曲的音乐声，配上空荡荡的街道和泥泞的马路，华丽和颓废交织在一起，莫名有种荒凉又阴森的末世感。
苏霄霄深吸一口气，依旧忍不住发抖。
她不知道宋桥是不是在这里，在哪一家店，在干什么。
如果报警，会不会跟上一世一样，把他也一并拘留。
然后宋妈妈仍旧会一大早往这里赶，倒在不知名的小巷口。
重生一遍，会不会一切都没有改变……
苏霄霄鼓起勇气，慢慢往前走。
餐厅……迪厅……酒吧……迪厅……迪厅……酒吧……
远远的，差不多快到街尾的地方，有黑底红字的精致店牌在雨中闪烁着。
赤焰咖啡馆。
宋桥……会不会就在那里？
走到一半时，苏霄霄隐约听见远远的警笛声，以为是自己的幻觉，可警笛声越来越响，很快有几辆警车从雨耕山的方向开进青山路，停在赤焰门口！
看到警察从车里出来，迅速冲进咖啡馆，苏霄霄心口一紧，加快脚步往赤焰的方向跑去。
没跑几步，突然有股力量一把把她扯进旁边的夹道里！
苏霄霄一瞬间懵了，等她回过神来，发现自己靠在夹道的墙上，对上一双不可置信的眼睛。
是宋桥。
两个人面面相觑，说不出心里的感觉是惊喜还是惊吓，雨水顺着他们的面颊往下淌，宋桥还好一点，他戴着帽子，苏霄霄的头发则是完全湿透了，全部贴在脸上，小脸冰凉冻得煞白，黑暗里只看得到一对大眼睛，黑白分明，直愣愣地看着他。
“你怎么来了？”
宋桥语气有些粗暴，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苏霄霄这时才觉得被吓飞了的灵魂回到体内，她艰难地张嘴，发觉嘴唇都木了，牙齿直打战。
“我……我以为你在这里……”
“你也收到王雨涵的短信了？”宋桥拧起眉头，侧头朝夹道外看过去，警灯雪亮，一圈圈地，照的整条街一清二楚。
“是王雨涵叫你来的？”苏霄霄追问道，“她叫你来干什么？”
“她说有人要迷建她，但实际上……”宋桥望着外面，“应该是挖了个坑给我跳吧。”
如果他真的来了，那这场法制片的主角可能就是他自己。
苏霄霄突然反应过来：“警察是你叫来的？”
“对。”宋桥稍微组织了一下语言，“我刚刚先去了王家，王雨涵之前一直被关在家里，没去看病。”
“她……把她爸捅了，跑出来了。”
他赶到王家时，门是锁着的，敲很久没人开，他从院子翻进去，还好后门没锁。
客厅里血流了一地，王爸爸倒在地上，肠子流在外面，看被血氲开的地方，刀口应该有十几处。
家里其他人都不在，大概早就被王爸爸送走了，王雨涵一个人被关在这个家里。
整洁干净的地上，一个一个清晰的血脚印，一路从客厅，穿过走廊，到了玄关。
他几乎可以想象出那个场景，王雨涵淡定自若地打开大门出去，回身仔细把门锁好，然后像索命的鬼魂，穿过雨幕，仍由雨水洗掉她脚底浓稠的血。
她大概等这一天等了很久。
宋桥打电话叫救护车再报了警，可心里还是有股不安挥之不去，于是又打车去了雨耕山街，从夹道抄近路过来，半道上却看到苏霄霄白着一张脸，一个人往赤焰走。
“你为什么要来找我？”宋桥忽然转向她，眼睛一眨不眨，紧紧盯住苏霄霄。
语气与其说是单纯的询问，倒不如说更像等待宣判的结果。
大雨铺天盖地，警笛声凄厉悠长，像把尖刀刺激着人的神经，警灯忽闪，红蓝|灯光层层叠叠映在他的眼底。
宋桥不得不提高了声音，他俯下身，不自觉捏紧了苏霄霄的双臂。
压抑了一晚上的焦躁达到顶峰，他再也按捺不住汹涌的情绪，喉头因为紧张而痉挛，几乎听不清自己在说什么。
“你有没有……”
“你能不能……有一点点喜欢我？”
——很多年以后，宋桥在宣传刚杀青的一部剧时，和剧组接受一家媒体的采访。
彼时他已经是流量史上的神话，放眼前后二十年，没有哪个明星能刷新他爆红的速度，广告接到手软，商务代言和同款全网断货，收视率屡屡破8，大小奖项入围数个，粉丝牛气得可以撑起半边天。
主持人按照台本把问题走了一遍以后，露出搞事情的微笑：“宋桥自出道以来，几乎没有个人生活方面的报道，下面我代表众多粉丝问宋先生一个大家最关心的话题。”
台下观众尖叫声一片，主持人众望所归的发问：“所以宋桥喜欢什么类型的女性？”
“什么类型……”宋桥无奈地笑了出来。
“电视机前的观众朋友都很想知道呢，”主持人也是他的迷妹，小脸微红，按捺不住好奇，“平时在拍戏拍电影时，应该见过许多美女吧？那你觉得哪一类最有眼缘呢？”
宋桥靠在沙发上，十指交叉，静默地想了一会儿。
“最有眼缘的，其实无关美丑。”他淡淡地说。
那是脱离了所有审美的标准和范畴，只剩下单纯的是非题。
“只有是和不是。”
是她，或者不是她。
在圈里这些年，遇到的俊男美女来来去去，像花花世界的浮光掠影，即使入了眼，也无法在心头留下任何印迹。
唯一铭心刻骨的，是漫天雨布里，一张冰凉的小脸。
平时会特意卷起来的头发湿漉漉的贴在脸上，漆黑的眼珠，冻得通红的鼻头和发紫的嘴唇。
泥水横流的街道，深一脚浅一脚地，鞋上沾满污物。
她自己没意识到，看见宋桥的那一刻，她的眼睛里全是惊恐，甚至没认出来是他。
那样狼狈，强撑着一步步去找他。
美吗？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从看到那张脸的那一刻时，他的心里，就再也看不到其他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