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殡仪馆的看门人
另一边朴傲天坐着大巴车已经赶到了县城,一路问路才找到了县城这家唯一的殡仪馆,等到的时候已经天黑了,殡仪馆大门紧闭,最外面看门的老头告诉他办理手续的人已经下班,不在了,得明天早上八点才有人。他有点丧气,坐在殡仪馆门前的台阶上沉思,县城他不常来,不怎么熟悉地方,原本想在殡仪馆台阶上将就一晚上,那老头却劝他赶紧回家,一到晚上十二点,殡仪馆总会有点异常,这是一般人遭受不住的事情。
朴傲天并不害怕,他只想着可以省点钱,家里两个在外挣钱的年轻人都没了,得为朴一龙攒一口口粮钱,自己的祖先是龙虎山旗下弟子还是萨满教传人,曾经年轻的自己还是平云镇第十六代巫师传人,什么大风大浪自己没见过?以前还睡过坟头,夜行过满是狼嚎的野外,自己还老当益壮!
朴傲天坐在台阶上不为所动,那看门的老头急了,从自己的保安室里走了出来,边劝说着边作势让他走。“哎,你还真别不信,运势低的人可是见到不该见的东西会大病缠身的呢!我说老哥哥,这附近有旅馆,也就几十块一晚上,你要是坐在这里,挡了这条路,后果可不堪设想。到时候可别怪我没有提醒你!我们可不负责!”
朴傲天点了点头,站起身来,看门老头以为他要走,便不再说话了,谁知他转身仔细看了看这殡仪馆的风水位置,这保安室内走进去还有一块空地,空地旁边有一栋大楼黑漆漆的,大楼顶端满是阴气在冒着,这种常年不间断存放尸体的地方阴气强点也正常,却看不出有什么异常。
老头这时又继续补充:“一般我们这里的尸体只停七天,七天没有人来认领的尸体,就会被送到火葬场火化,有些人头七想家就会回去看看,所以你要是一个人大晚上坐在这里,非常不合适。”
朴傲天感到一阵辛酸,他点了点头,他想到明天起,只要他进行了确认,火葬场的人就会过来把他的儿子和儿媳妇拉走,两个曾经活生生的人,就会变成一小罐的灰烬,永远住在一间小盒子里,过了头七,黑白无常就会用勾魂锁链来拘人,他们原本虚无缥缈的身体就会跟随那黑白无常自觉地踏上黄泉路,下到地狱。曾经最爱的亲人就是永不相见。他叹了口气,低下头看着脚下的台阶,随后准备离开。
那老头似乎感受到了他此时的悲伤,在身后低声讲了一句:“老大哥,节哀顺变……”
朴傲天抬起胸膛,转头看了一眼看门的老头,将心中那番悲伤狠狠咽了下去。
老头和他闲聊一句:“大哥,您哪儿人啊?”
“我从平云镇岙海村来。”
“那还挺远,得好几个小时转车吧?”
“还行吧……”
“这里面是您什么人呢?”
朴傲天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淡淡回道:“我儿子和我儿媳妇。”
“哎呦……这”老头一阵惊慌,估计此时脑子里想找些美好的句子想安慰他。
“没事,已经接受了。”
看门老头像是做错了错事一般,可能原本打算放松一下气氛,却没有想到眼前这个男人这么实惨,他想到自己的保安室里还有两瓶高度白酒偷偷藏着,下意识邀请道:“要不,上我哪儿喝一口去?”
“行啊,”朴傲天竟然爽快地一口答应下来。
男人之间的情谊有时候就是这么简单,两个陌生男人之间,有两瓶酒,一小碟花生米,就能瞬间变成称兄道弟的好哥们。
看门老头做贼似的关上保安室的门,拿出了自己的续命家伙:高度白酒,一大袋干的盐花生。
两个人就这样剥着花生,你一小口我一小口地开始唠起了家常。
原来这个看门老头的过去也很凄惨,叫戴傲德,今年已经五十五了,比朴傲天还小一岁,年轻的时候就是县城本地人,没读过什么书,学过修车,也做过服务员,去澡堂子做过搓澡工,都是些又累工资都不高的工作,后面经人介绍来到了殡仪馆工作,干些扛尸体的工作,一般活也少,钱也是赚的比一般打工收入高,却没有女孩子愿意和这样的人搭伙过日子。直到他三十来岁的时候,殡仪馆的馆长给他介绍了一个自己村里的一个女孩,女孩的名字叫月娥,当时月娥的情况也比较复杂,是个二婚,头婚呢,嫁给了隔壁村的一个老实人,男方家条件也不怎么好,月娥家兄弟姐妹比较多,当时到了适婚年纪了,只想赶紧把她嫁出去,可是结婚以后,月娥才发现这个老实人并没有表面这么老实,对她也很冷淡,平时只会指挥她干家务,干农活,就是伺候她那泼辣的婆婆,结婚三个月还没到,这男人就在外面嫖娼被抓进了警察局,后面月娥去花钱保释领人的时候,才知道这厮原来还是个惯犯,早就已经有了案底。月娥还算是个脑子清醒的女人,在当时的农村不顾所有人的劝阻和这个男人离了婚,值得庆幸的是,月娥并没有在婚姻内怀上他的种。后来月娥在村子待不下去了,来到了县城自己一个人打工养活自己,赚的钱一半给家里,一半自己留着。馆长认识戴傲德也挺多年了,深知这个男人平时无不良嗜好,为人木讷,甚至都没什么感情经历。还是个三十好几的老光棍,心说不如介绍两个人认识认识。后面两个人一见面,便一见倾心走到了一起。戴傲德父母只是小作坊工厂的职工,用多年存的钱,还有他自己攒的钱在县城换了一套稍微大些的房子,结婚后的第二年,两个人的感情越来越好,月娥也怀了孕,戴傲德的父母却出了大事,他们因为长期在小作坊工作,小作坊生产的材料为了节省费用而使用低劣材质,致癌物质超标,他们被双双查出了癌症晚期。
戴傲德是个老实人,他想拼尽全力救回自己的父母,一意孤行找银行抵押掉了他们家唯一的房子,以快速拿款的方式,得到了一大笔钱。瞒着月娥拿抵押房子的钱为父母治病,三个月后,他倾家荡产想救回的人都没有救回。银行发来了通知让他们家开始还款,高额的利息就让戴傲德有些承受不住了,后面实在瞒不住了,怀孕了五个月的月娥在家里这才知道所有的真相,因为受到了刺激摔倒在地,撞到了要害,当时的医疗条件太差,孩子和大人都没保住。
房子也因为还不起贷款,而被银行查封收走。
从此以后,家破人亡的戴傲德一心一意在殡仪馆打着工,一生没有再娶。他认为自己是世上最大的罪人,害死了妻子和孩子,还留不住生养他的父母。
五十五岁的戴傲德回忆起过往,情不自禁地也老泪纵横,他又抿了一口酒,哽咽地捂着脸,那肩膀一抽一抽的,难过地低声呐喊:“月娥……我真不是个东西,我对不起你……”
五十六岁的朴傲天刚经历过丧子之痛,在面对另一个男人的悲伤时刻,却沉默了。
有时候人在一起好像就是比较个惨,一个人比另一个更惨,那另一个相对而言没这么惨的,心里竟然会稍微有些舒服,还会收拾好自己的情绪去安慰别人。所以说,人的悲喜并不能相通,只能比较。
让别人一下子就可以开心的事情,除了给他钱,就是你把自己难过的事情说出来,只要比对方惨,对方就可以瞬间释然:这个世界上,竟然还有比我更惨的人。
朴傲天犹豫了片刻,像是在安慰自己,也像是在安慰戴傲德:“兄弟,人死不能复生,你相不相信,他们会通过另一种渠道重生。”
“你是指?”
“下到地狱,路过奈何桥的时候,会喝一碗孟婆熬的汤,永远忘了这凡间烦恼事,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也是一种释然。从一个没有情感记忆的鬼魂,投胎,下一辈子不知道是怎样的一世。我想,你的月娥,下一辈子阎罗王会公平一些,让她的一生可以获得幸福。”
戴傲德红着眼睛红着脸,怔怔地看着他:“老哥,你信这些吗?”
朴傲天挂上一丝苦笑:“我信。”
戴傲德一脸不相信:“那您能说服自己,去接受自己养这么大的儿子就这么忽然没了?”
朴傲天脸上又挂上了一丝痛苦:“我不能。说实话,我还不相信,没有到确认的最后一刻,我无法相信我的儿子,就这么没了。”
“那您怎么就能确定我的月娥已经走了呢?我怕她怪我,不踏实走……”
朴傲天想了想,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瓶子,里面是牛眼泪和桃木汁的混合体,他从小瓶子里滴出一滴,抹在了自己的右眼上,仔细看了看戴傲德周围,确定地说:“她不在,也没有在过的痕迹,你印堂清明,虽然在这极阴之地长住,但是没有被邪祟缠身的现象。而且你的命格硬,阳气重,一般邪祟不会来纠缠上你。”
戴傲德像是发现新大陆一般,激动地握住朴傲天的手:“大哥,您是我的亲大哥,没想法您还会看这个呢?!”
随后又激动地飙出了泪水,自己一边抹,一边哽咽:“那是不是说明月娥没有怪我,已经原谅我了……”
朴傲天不动声色地将满手的眼泪鼻涕擦回了戴傲德的身上。
等戴傲德哭够的时候,他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满脸的开心,激动地连连举起酒杯,一杯接一杯的去敬朴傲天酒。
不多时,便趴在保安室的桌子上头也抬不起来了,嘴里还嘟囔着:“谢谢大哥,您真是我的亲大哥啊……”
“来,喝……”
戴傲德稍微动了动,整个人就像一滩烂泥一般滑到了地上。
朴傲天皱了皱眉头,艰难地把他拖到了保安室里的小屋内,里面放着一张简易的行军床,上面有一床薄被,他又将戴傲德拖到了那张小床上。里面又小又乱,散发着一股老光棍经常不洗澡的酸臭味。
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已经不早了,这一聊就聊到了后半夜。
朴傲天坐回了保安室亭内,木木地看着窗外,像是在等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