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十五章
祝铮霎时紧绷起来。
那活死人原靠墙坐着,双腿直愣愣瘫在床板上。约莫是闻见了满屋子的血腥味,他呲溜一下直着腿就站了起来,像被人扒拉住脑袋拔了起来一般。
姿势诡异,众人虽有防备仍吃了一惊。
活死人仿佛没看见房内有人,站在床板上,张大了嘴哈出一口气,脸上的筋脉如活物般四下游走,随后遁入颈项不见。他呲开血牙,下嘴唇因缺了块肉,露出浓血走缝的牙齿,白森森,红艳艳,极是瘆人。
门边的李驿丞见状,浑身发麻,吓得往常玉禾身后缩了缩。
活死人听见动静,正欲发作,一只羽箭破空袭来,射中了他额心,将之击撞至墙,如破布袋一般被撂倒在床板上。
众人皆是一愣,看向射箭的人。
常玉禾心下狂跳,手上倒是不慌不忙地把弓箭又背回到身后。
有祝铮在前边,她本无心出手,适才搭弓上箭也不过是以防万一。哪晓得李驿丞忽然凑近她,那活死人又一脸要扑来的架势,她一向惜命,一紧张就松了抓着羽箭的手。虽说先前也有过同样的状况,也知晓对方不是活人,耐不住心底还有惧意,忙将有些微抖的手藏进袖口。
见祝铮同沈文新也看着她,屋内气氛凝滞,她理直气壮地解释道:“他要扑过来了。”
祝铮转回头去,没有说话。
她旁边的李驿丞却是心惊胆战,默默退开了几步。
片刻后,知州府的护卫开始搬运尸首,祝铮回身说了句:“死后尸变。可是为何?”
常玉禾也正在想这个问题。当初被孟端友和吴娃子咬死的几人,当场死亡并未尸变。疯管事在这屋里啃了三人,亦只有一人死后尸变。这是为何?
她看向李驿丞:“可记得头一个发作的时辰?”
李驿丞忙看向沈文新:“入夜时分知州大人遣了人来叮嘱下官,说若有病重之人,务必另拨单间,并守好门户。下官便急忙遣人去拿了些锁来,挂到了房门外,又特特巡了一遍疠所,那会这屋里珠楼的管事还好端端的……”
“李驿丞。”沈文新打断他的话。
李驿丞心一提,忙道:“约莫一刻钟前。”
几人听了都没搭话。李驿丞待要再讲,身后起了些骚动,是孟致民同县丞一道赶了过来。
孟致民瞧见屋里满地的血便是一惊,脸上已白了几分。
“下官来迟,大人恕罪。”他对着沈文新行了堂参大礼,后背冷汗涔涔。
县丞姓柳,也已跪倒在地。
李驿丞一看,不行,自己也得跪。刚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沈文新道:“你们且下去依着我原先嘱托重新安置疠所。孟知县且随我来。”
他出了房,孟致民紧随其后。两人进了走廊尽头的一处房。
祝铮率先出房下楼,常玉禾便也跟了下去。
院子里守着一圈护卫,护卫都持着火把,把个院落照得和白日似的。
地上搁着四具白布蒙着的尸首,上头洇着隐隐的血迹。伤患们或好奇或害怕地挤在一边,见李驿丞等人下来,纷纷涌上去问要怎么办。
这里头有许多真的病患,那可是潜在的疯子,李驿丞吓得连连后退,忙道:“各位稍安勿躁。知州大人有新的安排,各位先听我说可好?”
众人哪里听他说话,只七嘴八舌吵着要走,一气儿地涌向院子大门。
吴瞻适才跟着祝铮前来,却被命令守在院子门口已有些不快,此刻见着近三十人在往门口挤,气得火冒三丈。他手一挥,他手下的弓箭手便齐齐在门口拉开了弓,瞄准了院子里的人。
“都他|娘的给我滚回去。”吴瞻朝一旁吐了口唾沫,一脸凶狠的模样,“不怕射成筛子就出来。”
前排人忙不迭惊慌失措地往后退,退得急了还踩了后头人的脚趾,院子里登时怨声载道一片。推搡间,妇人带的娃就哭闹起来。
吴瞻一听有婴儿哭声,身子一顿,示意手下放下弓箭。
见众人声音渐落,李驿丞总算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各位,现下要再记一遍册子。若有并非被……他们咬伤的,记在黄册上,拿了自个东西便能回家。”
听说可以离开,人群立马安静。
夜风袭来,火把的光拂动乱舞,地上的人影斑驳变换,初秋的凉意仿佛一夜之间浓郁起来。
常玉禾立在廊下,有种归处不明的落寞与迷茫。只不过片刻,她又坚定起来。软弱无用,她阿弟能依靠的唯她一人。眼下可知被咬伤的人是死后尸变成那般样子,便是同仙丹有干系,他阿弟只要活着,就不会变成这样。
北上京师前,晓得疾疫的治疗方法,才是重中之重。
李驿丞记着册子,知州府的叶大夫从旁验伤,费了近半个时辰才将所有人重新入册。
人群分成了三类,确认被孟端友、吴娃子与杨三妮咬伤的人统共十二名,疑似被咬伤却打死不承认的共八名,最后便是蹭吃蹭喝骗进来的共五名。
骗吃骗喝的那五名在答应了李驿丞绝对不离开县城后,拿着自己的包袱滚也似的离开了疠所。
张连富也想走,叶大夫不让。
“我这是自己咬的。真的自己咬的。”张连富欲哭无泪,他把手腕上的伤口亮出来,“要被他们咬着了,伤势能这么轻吗?”
叶大夫仍不让:“事关重大,但凡是咬伤撕裂伤,都得留下。”
张连富气急,他涨红着脸直嚷嚷:“我这是自己咬伤的,凭啥关我?把我同这些疯子放一起,你们这是草菅人命!”
祝铮听了,一旁轻描淡写地问了句:“珠楼管事那房门,谁给锁的?”
仿佛被人砸了一头一脸的雪水,张连富突然就哑了声,他脸上的红晕立时退去,眼神躲闪,垂下了脑袋。
李驿丞大气都不敢出。
叶大夫开始分房,除了妇人同婴儿仍是原先的房间,旁的伤势较重的仍是五人为一间,住到二楼。张连富那八个疑似的,则在一楼住进十人的大通铺。
沈文新还将疠所旁的那处宅子赁了下来,让知州府的两位大夫住了进去,又安排了六名护卫全天候轮值。为防万一,祝铮便让吴瞻挑三名弓箭手同护卫一起轮值。
李驿丞最后得知自己还得住在疠所内,简直要疯,转念一想,这疠所的人手都换成了知州府的,他若警醒些,富贵险中求,升个一官半职也好。
待疠所安置妥当,几人回了知州府,祝铮便提议明日他去请外边那些还未入住疠所的人。沈文新自是没意见,他如今已将疾疫事宜自孟致民手里接过,只让知县府去处置县城里因疾疫而起的治安事件。他需要在知州府里研究病症,外头有祝铮负责自是更好。
翌日,祝铮带着常玉禾、罗京明、吴瞻和于大山四人,同柳县丞一起,依着册子上的记录挨家挨户去请人。
约莫是昨夜疠所之事传得太快,原先答应柳县丞的那五名伤患中,有两人已收拾包袱逃出了县城,还有三人死活不愿去疠所,最后是县丞苦口婆心劝诫与吴瞻恐吓之下,不情不愿地跟着护卫走了。
听说有伤患出逃,沈文新便派了兵丁去追,又修书一封送去了位于滨河县的上峰——知府陈章茂那边。按着规程,信上他将疾疫的来龙去脉以及活死人惧火等事宜详细地叙述了一遍,并将疠所以及伤患出逃的事也好生讲了个明白。
秋日晌午,暖如初夏。知州府衙皂房内却有渗骨的寒意。
沈文新正用火炙之法替知县府原被孟端友咬伤的皂吏治疗。
他将火棒靠近皂吏手腕的伤口,便能见着细而长的红色虫子争先恐后地自伤口血肉处爬出,又掉落在地,扭成一团。
没一会,地上就密密麻麻地扭成了一堆,乍一眼看去,仿佛一团团洇在地上的血迹。看得常玉禾浑身发冷,一遍遍地起鸡皮疙瘩。
“不必勉强自己。”祝铮见她脸色发白,从旁劝了一句。
常玉禾觑他一眼,吸了口气道:“我没事。”
祝铮有些无奈,才认识她几日,总觉她看着害怕,又惯会逞强。真要说她胆小,又总让人出乎意料。
沈文新炙烤了一会,直起腰来:“也是怪哉。这两日每日炙烤,虫子越到后头越少,眼瞅着是没了。翌日再来,又是同样的情况。没完没了。”
常玉禾听了,脸色又白了些:“沈大人,虫子会生卵罢?”
一夜之间便能生这么多虫子,要是不拿火炙烤,这体内的虫子数……
“……”祝铮听了,脸色也有些难看。
沈文新神色有片刻的僵硬,没一会叹了口气:“若是如此,这火炙法便不顶用了。”
常玉禾回想那几次瞅见活死人的模样,疑惑道:“沈大人,他们的瞳仁为何变白?”
“你怀疑那是虫卵遮的?”沈文新对这个想法感到毛骨悚然。
常玉禾倒是没想到这点,她打了个寒颤道:“先前瞧着,最初是眼睛与前额出现游动的活物。何况他们头部受伤便失了生机,你说,他们的巢穴会否安在脑子里?”
沈文新眉峰蹙起,下意识看向皂吏。
皂吏原见着虫子,又听了对话,已浑身抖个不停,眼下见知州大人的眼神仿佛要剖开自己脑子似的,他吓得脸色惨白,抱住脑袋道:“大人!你别听她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