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八章
不消片刻，沈文新进了屋。
他瞥了眼沉默的两人，也没在意，只同常玉禾道：“常姑娘，你的住处安排在少鹤边上，可行？”
常玉禾点头告谢，抿抿唇又道：“沈大人，不知府上可有羽箭？我的羽箭用完了。”她指了指搁在一旁光秃秃的一个箭筒。
沈文新点头：“方才已让人送至姑娘房里。后续还要，姑娘问府里的管事老沈取用便行。”
常玉禾没想到沈文新做事这般周全，自是谢了了事。
“倒是孟端友疯病这事……”沈文新蹙眉，抬头时眼里有些小小的兴奋，“虽不知疾疫起源何处，眼下只知被孟端友咬过的人，许是面临疯变的危险。”
“县城西北处同井巷原有一处空置的驿馆，恰好充作临时疠所。明日我派人去趟孟知县府上，尽快将有伤的百姓带进疠所住一段日子。”他凝神思索了一会，又接着道，“方才听你们所言，疯变后的人乃是死人。是死后疯变，还是疯变后死亡？”
常玉禾便摇了摇头。
祝铮道：“尚不知晓。只知疯变后的人对血腥味及声音较为敏锐。”
沈文新就拧紧了眉：“明明死了却还活着，明明活着却已经死了……”蓦地又问道，“孟端友与那客栈小二在何处？”
“孟知县府上。”祝铮回了句。
“还在便好。”
翌日天未亮，常玉禾便起了身，因在知州府里，她没取弓箭，身上只藏了把剔骨刀。
行至前院，便见正门处进了一队人，抬着一具连口鼻一并被布头缠得严严实实的“尸首”。说是“尸首”，却一直在护卫们的肩头蹦动、挣扎。七八个人按着，才不至于摔到地上。
“这是吴娃子？”常玉禾问站在前边指路的管事老沈。
老沈忙回道：“正是。大人原想将孟老爷也搬来。孟知县那处……”
语未尽，意思十分明显。
常玉禾也没说什么，只好奇道：“沈大人要这个作甚？”
老沈面色一白，憨憨笑了笑：“大人说要研究下病症……”
这不是仵作的活么？她听了有些讶异，想想昨夜沈文新眼里的小火苗，便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曙色初透，薄雾冥冥。
常玉禾在院内站了一会，便见着祝铮自石拱门那走了出来。
他神色冷淡，肃着一张脸，便是见了管事老沈扯了个笑示意，也掩不去他身上的行伍杀气。倒是那一身玄衣极为素淡，勾勒得他身形瘦长，显出几分倜傥洒脱来。
跟在后头的罗京明，瞧见她时脸色不太好看。
“裕……常姑娘不待在房里，一大早出来要作甚？”语气有些冲，想是心情不好。
常玉禾没同他计较，压根儿没理他，只走至祝铮旁边问道：“将军眼下要去何处？”
“孟知县府。”他带头出了门，“再同他聊聊。”
常玉禾自是跟在了身后。
他们走远了后，知州府衙门口来了一队人。领头的是京师北城兵马司的副指挥吴瞻，剩下的九人皆是他底下的小卒。
“他们去哪？”吴瞻冲祝铮的背影努努嘴。
“大人，属下跟去瞧瞧？”说话的是钟光，身形瘦削，面黄肌瘦，像是从未吃饱似的。
吴瞻白他一眼：“那罗京明虽说是个小旗，耳朵好使得很。就你这毛躁性子，去了不就是搁人家眼皮底下跳么。”
钟光讨好地一笑：“罗京明那狗耳朵……”
正想骂上几句，吴瞻已对旁边的曹缘下了指令：“你去。”
曹缘面无表情地跟了上去。
吴瞻冲他背影啐了一口，暗骂了一句：“狗蛋卵子。不就是御史底下的狗腿子么，塞我跟前和个大爷似的使唤不动。”
“大人，别同他一般见识。叫他被姓祝的发现才好，定吃不了好果子。”钟光也跟着愤愤。
吴瞻一巴掌拍了上去：“猪脑子。你只当人家不晓得是我指使的吗？”
钟光喏喏。
一旁眯着眼睛往那头看的于大山疑惑道：“那小娘子是谁？一路上没瞧见过呀。”
一行人都眯了眼睛去看。姿态各异，引得路人也纷纷往那边瞧。
吴瞻皱了皱眉头：“甭看了。回头问下不就晓得了。左右不过那姓祝的相好。”
于大山极为震惊：“姓祝的转性了啊。”
吴瞻翻了个白眼，同守门的卫将递了牌子，进了知州府里。
沈文新这会正在热火朝天地研究虽死尤活的吴娃子，听说京师北城兵马司的副指挥吴瞻到了，也没顾得上，只叫老沈给他们安排屋子，说离祝铮越远越好。
老沈很是听话，祝铮他们的屋子在前院东边的厢房，吴瞻他们的屋子就安排到了西边厢房。两边中间隔着老大一座知州治所，想“叙个旧”也得先绕过治所才行。
吴瞻这头老大不爽了，可人在知州屋檐下，他也没好意思闹起来。
常玉禾跟着祝铮进了孟知县府里，隐隐就听见正院那头有一些鬼哭狼嚎的声音。她便看向祝铮。
祝铮似是也听见了，瞥了她一眼，摇了摇头。
孟致民听皂隶通秉说是祝铮来了，已经在书房里头候着。待又见着常玉禾，他神色就有些微妙，只他掩饰得极好，诧异片刻后便堆上了笑。
“祝将军。”他请祝铮落座，又命人奉茶，“今日知州大人已将吴娃子搬去了知州府。倒不知祝将军还有何事？”
祝铮也不绕弯子，请护卫关了书房门才道：“孟大人，昨日我们去了一趟赤岐山道观。”
孟致民闻言，并没有什么惊诧的表情，只顺着他的话道：“赤岐山有些陡峭，道观却极小。祝将军想必费了些功夫。”
“路是难走。道观里已数月未住人，只寻到这么一面木牌。”祝铮将怀里已经洗净的木牌拿了出来，递给了孟致民，“孟大人瞧瞧，可曾见过这块木牌？”
木牌有些潮，上头黑乎乎地已辨认不出原先的木色，只中间刻的几个字尚能看清。写着“道清玉锁”四个字。
孟致民端详片刻，摇了摇头：“木牌并未见过。倒是想起封院判曾唤那名眼疾道长为‘道清真人’。”
“那位道长胸前可曾挂着这样的牌子？”
“应是没有。”孟致民仔细回忆了一番，仍是摇了摇头。
祝铮便将木牌接过来又塞进怀里，随后问了句：“令尊身子可好些了？”
孟致民一时有些语滞。
邱大夫被祝铮手下的人带走后他就晓得了。按理他父亲脉息全无之事，眼前的人不会不知。便是不知，从沈知州那边也该听说些什么。如今祝铮睁着眼睛问瞎话，他竟有些无言以对。
“老样子。”孟致民神色有些凝重，静默片刻才道，“祝将军直言便是。”
“听说令尊去岁末身子便有些不好？”
“是。床榻上躺过了年节，开春才好起来。”
“开春后，令尊可有什么性情上的变化？”祝铮循循善诱。
孟致民道：“……性子躁了些，不大出门，吃食上头也没那么讲究了。”顿了顿又反问了句，“祝将军问这个作甚？”
祝铮就凑近他面门，低声道：“宫里头那位，开春后也是这么个模样。”
孟致民额际就冒了汗。他拿袖子揩了揩，语气犹疑：“年纪大，大约都会如此。”
祝铮摇了摇头：“若是从前，我自是赞同。”他又俯身过去，“孟大人，我们在道观遇上了同令尊一般发疯吃|人的道士。”
“观模样，死了很久了。”他静静看着孟致民，见他脸色惨白，好一会才缓过神，这才又道，“如今只估摸着疯变的起点在于道观，甚至同仙丹有关。可令尊从未出门，又如何染上这等疾疫？”
孟致民如坐针毡，头皮一阵阵发紧，咬着牙齿没说话。
祝铮便又换了个问题：“孟大人可有记下这几日伤亡人员的名字与住处？”
孟致民脸色难看，只将案桌上一份文书递了过来：“死者四人，除了吴娃子，伤者记录在册的为十四人。”
“这么说，还有未曾记录在册的？”
“是。当日本官府里有三人逃得匆忙。阜财客栈门前只记了五名伤者，听说还有旁的伤者，却不知姓名。”
祝铮眉头打结：“吴娃子是被咬后疯变。目前尚不知疯变的契因为何，如真同令尊的咬伤有关，这城里的百姓……”
孟致民袖下的手攥紧了拳头。
“自然，也许只是巧合。”祝铮预备起身，“怕就怕同仙丹有关，那宫里头那位……指不定也要出事。孟大人许是有些事没想起来。无妨，且先依着知州的法子处置罢。”
祝铮带着几人出了书房，孟致民仍僵坐在那处，好一会才喊了声：“来人，请许捕头过来。”
出了知县府衙，祝铮吩咐道：“去把阜财客栈的掌柜请到知州府里。”
一旁的护卫觑了罗京明一眼才走。
常玉禾心下暗暗叫奇。堂堂一个少将军，南下剿匪混到如今，竟被撸光了毛，就剩个光杆将军，也是难为他了。
没走几步，常玉禾就看见府外围墙拐角，她原先藏过的地方似是躲着一人。那人躲得较为粗糙，斜斜靠着墙，露了大半个身子，一身惫懒，仿佛并不在意被人瞧见。
祝铮意味不明地看了常玉禾一眼，并未往拐角那行去，只回头走向知州府衙的方向。
晨雾已散，长街上人来人往。
宽道两侧，驱邪看相算命的摊位支了好几个。游方道士拿竹竿撑了布幌子，摆上各种符咒、法器以及驱邪的物什。没怎么吆喝，就有人拥过去买，还有人因买断了符咒，被后头排队的人骂得狗血淋头。
常玉禾正诧异，身后忽然有一妇人将一张符咒塞进了她的手里，鬼鬼祟祟地丢了句话就跑：“驱邪避灾，小心点呀姑娘。”
愣神间，妇人已混入了人堆再寻不到。她微侧过身，将那符咒细细一瞧。正面是拿朱砂画的符咒，并无特别，背面则有一行蝇头小楷，写着“不可尽信他人，趁早远离”。
心头微震，也不知写纸条的人是想她小心祝铮，还是小心所有人……
见前边祝铮停了步，探究地看过来，她状似无意地将符咒塞进了袖子，不紧不慢地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