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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音(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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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建元九年,也就是昭帝在位的最后一年,实在是一个多事之秋。

    据史书记载,暮秋十五,朝中辅政大臣中书令郑基和丞相石康意图谋反,打算借赏月宴之机诛杀大将军霍廷昱,废黜天子。因有臣属提前泄密,反被大将军霍廷昱借机除去,郑石两家除昭帝皇后石氏外,九族皆灭。

    当夜,大将军霍廷昱率领禁军兵谏宫城,昭帝不敌,被霍廷昱囚禁于紫微宫,一干家国政事皆落入霍廷昱之手。

    同年冬月,冬至前夕,乱臣贼子霍廷昱鸩杀帝后于凤仪宫,天下哗然。

    原羽林军统领隋阳挺身而出,不惜生死,愿以命报效昭帝知遇之恩,趁逆贼霍廷昱不意间隙刺杀他成功。

    首恶既除,余者望风而降,全部溃败。此时有诸多名望之士称隋阳实乃废太子凌远之子凌初,昭帝无后,凌初忠勇仁爱,可以嗣为昭帝之后。

    朝廷上下犹有争议,各地诸侯多是不满,因多位当世名士大家皆赞成,最终凌初承继昭帝皇位一事才算盖棺定论。

    然而,登基大典上,凌初手持武帝昭帝两道亲笔遗诏,上有国玺御印,言明凌初继位乃是昭帝应允,更兼条理清楚,规度明晰,威严赫赫,现场众人无不拜服。

    是时,天光大亮,云破日出,众臣皆以为是吉兆,自此,天下咸服。

    凌初继位,遂为宣帝,他并没有按照昭帝遗诏中说的,持服二十七日,而是以帝王之尊,带头为昭帝服丧三年,天下臣民见此,亦是国丧三年。

    昭帝政事清和,明断是非,更兼体恤下民,民间朝中皆有不俗的英名,宣帝此举,令他深得民心。

    和宣帝一起登上历史舞台的,还有另一个浓墨重彩的人物——陈瑜。

    陈瑜,字璇之,出身颍川陈氏,先是师承颍川荀景略,后拜入南阳朱元仲门下。陈瑜少有才名,出口成章,至今仍有《云阳宫赋》等一系列怀古文章传世。早在昭帝时期,陈瑜就已经位列九卿之一,多次出入紫微宫,并和时任羽林军统领的宣帝有了深厚的交情。

    宣帝继位后,对世家子弟多不假颜色,唯独对陈瑜尊敬有加,短短三年就令陈瑜的官职成为众世家之首。凡是陈瑜奏请的事务,宣帝皆会亲自问询,朝中臣子上奏,宣帝都会派人先去询问陈瑜的见解,一时间,陈瑜无丞相之尊却行丞相之实,威严显赫,光耀非常。

    此刻,在后世史书中大放光彩的陈瑜,正在自己书房里习字。

    朝务渐忙,陈瑜很多爱好不得不被丢下,唯独习字一事他坚持至今,更是每当心不静人不宁时,陈瑜必会习字静心。

    比起如今朝野间对他多加吹捧的世人,陈瑜自己反而更加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在外人看来,他和凌初君臣相得亲密无间,可只有他们二人才知道,他们之间只不过是一场交易。

    并且这个交易都不是出自他们二人的本心,而是另一个人用生命促成的合约。

    况且更重要的是,眼下这个交易,也到了结束的尾声。

    这些年,在他们二人的携手之下,朝廷开始以才学选士,往昔的恩辟蒙阴皆被废除。同时,朝廷大修官学书院,给众多寒门学子有了可以读书识字的门路。双管齐下中,就已经渐渐打破了世家对于官场人才的垄断,出身低微的读书人也有了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机会。

    并且,在凌初的雷厉风行之下,无论是博陵崔氏还是颍川陈氏,当年主导收养凌初毒害小皇帝的一干世家,都被迫迎合圣意举族搬迁,再也没了昔日兴风作浪的根基。

    那么,眼下交易即将结束,陈瑜不由多了几分烦躁和失落。

    有了帝王的配合,他果然于政事上堪称如鱼得水,很多他以为自己要用一生才能做到的事情,短短几年就做到了。

    可是,这样的现状反而加深了陈瑜的忧虑。

    仅以一人之力妄图推动整个家国的发展,必当受到全天下的抗拒和反噬,辟如姜姓吴起,亦或商君卫鞅。

    武帝果决刚毅,压制世家二十余年,都遭到了世家处心积虑的报复,那么,出身世家却反而背叛了它的自己,又会迎来什么样的结局?

    陈瑜不禁轻轻皱眉,又定了定心,将心神放在手中的纸笔上,才把烦躁压了下去。

    如果此时有人细细端详他的字帖,就会惊讶地发现,陈瑜所研习的字体并不属于如今市面上流行的森严端方,也不似众人吹捧的钟王之体,反而是另一种具有奇特美感的字。只见仅仅就单字来看,这种字体间笔画流美顾盼承接,横直相安间虚实对比,一字字无不包含着一种隐藏的如活水的力量,更似涓涓细流永无休止之势。

    况且,这用来习字的,也不是平常的碑帖,而似乎是奏折书信之类,让人不禁有几分好奇,能写出这般行云流水沉着飘逸字体的,到底是谁。

    实际上,这正是昔日小皇帝的字迹。陈瑜掌权后,借着令人修史之名,将小皇帝诸多奏章回执藏为私有。他本意是多多探查小皇帝为政字里行间的行事风格,没想到几番拜读后,居然发现了小皇帝的字迹无比流美动人,比起那些成名先贤的书法也毫不退让。

    陈瑜出身世家见多识广,且几番拜在名士门下,对书法的鉴赏之力远超旁人。更别说他有习字静心的习惯,长久下来,自己都快修成了一代书法大家,自然一眼能看出小皇帝笔迹的不凡之处,不由对早已逝去的那人,又多了几分说不出的旖旎思念。

    思及那人,陈瑜不免有几分黯然萧索,他轻轻皱眉,一个晃神,好不容易静下来的心有乱了。陈瑜微微一叹,见窗外日光绵长,便索性抛开书房事务,起身随便走走。

    眼下正是春色渐浓的时候,日光融融,百草芬芳,陈瑜漫不经心地随意走着,就被不远处小亭子里正在烹茶的人影给吸引住了,也向着亭子走来。

    只见亭中人身形纤细,衣袂飘飘,气质清雅温润,容颜更是和不可言说的那位,有六分相似,正是曾经被霍廷昱金屋藏娇的如斯。

    如斯在霍廷昱倒台后,本无处可去,正发愁间,就被陈瑜接到了自己的府上,按照府上客卿的规格被悉心对待。在这里,如斯衣食无忧,出入随意,行动自由,连府上众人对他都是恭恭敬敬尊重无比。

    陈瑜对他也从来没有什么要求,他们平辈相交,如友人般相处,闲暇时就一起谈诗论画,烹茶赏花,连如斯自己都觉得,这样的日子,不能在奢望更多了。

    “璇之,你来的刚好。”见陈瑜步入亭子,如斯面上便绽放了一个欢喜的微笑,“正好赶上了我的绿尾碧云。”

    陈瑜本来兴致不高,但见了如斯,又闻到他衣上的淡淡冷香,微皱的眉宇便渐渐放松下来:“看来,璇之今日福分不浅。”

    陈瑜从未过问过如斯的过去,但在两人相处之时,他就发现了如斯烹茶技艺非常高超。市面上的种种点茶手段,没有一个是他不会的,若是出去斗茶,必定为京中之首。但如斯性子有些孤僻,素来不在外人面前展示,所以这种种近乎神技的烹茶之术,最终都便宜了陈瑜。

    点茶的手段细说起来,也不过是碾茶为末,注之以汤,以筅击拂,但最终的汤色茶末可就大有讲究了。只见如斯一边玉手执壶,壶嘴水涌如柱,将陈瑜面前的茶膏冲起,一边用茶筅快速击拂,不大的白净茶盏中便渐渐浮现出一副白汤青末的月下对弈图:左上方枝头细月,右下方则端坐二人对弈,端的是一派安逸静和。

    “细乳熟水正春晴,生成盏里水丹青。”见此高超的点茶手法,陈瑜渐渐遗忘了先前的怅然,连连称赞道,“你的手法又精进了。”

    听了陈瑜的赞扬,如斯只是低头一笑,面上浮起几分淡淡的羞涩:“那就请璇之好好品点一二了。”

    陈瑜闻言也是微微一笑,等如斯亲手将茶杯奉到身前,他正打算说些什么,却被忽然匆匆赶来的心腹打断:“大人,有消息了。”

    “璇之还有些重要的事情要处理,恐怕今日不便细细品茶了。”如斯刚刚认出那人正是陈瑜一直倚重的,专门负责探查宫禁旧事的一个心腹,就听到陈瑜的致歉之言,“待过几日闲暇之时,璇之再来拜访。”

    “好说。”如斯面上并无半点不悦,带着温柔包容的微笑目送陈瑜转身离开,却没有人知道,他藏在袖中的手已经死死捏成了拳头。

    他本以为,自己逃脱霍廷昱之后,便是新的开始,却没有料到,自始至终自己扮演的都是相同的角色。

    陈瑜刚刚来时的忧悒惆怅都落在他的眼里,也刻在他的心里,他清楚得知道,那是陈瑜想起那个人时才有的神情。

    那个,陈瑜总是隔着他,去看的已逝之人。

    只听“哐啷”一声,整套价值连城的茶具都被如斯推下桌案,他眉目里,往日总被陈瑜称赞的风轻云淡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却是令人心惊的嫉恨和戾气。

    如斯低着头,顾不上自己被碎瓷割破的手指,只平静看着连忙收拾一地狼藉的那唯一的下人:“告诉你家主子,他说的交易,我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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