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市(三)
如果有人自小皇帝的年号建元元年仔细看起,就会发现时至今日,小皇帝把先帝晚年的重税赋几乎全部减半。本朝百姓主要承担田租,口赋和其他杂税,但这三者税率在先帝手里都翻了倍。小皇帝竟然在众多豺狼虎豹的窥伺中,一点一点,将这三种税赋不同程度上进行了一定的减免。
比如去年,建元七年,小皇帝就令百官商议口赋征收之法。原本大靖的口赋是以货币方式征收的,百姓如果要缴纳口赋,就需要先变卖收成为货币,再上缴给官府。一来二去,既给了奸商剥削的机会,又加重了百姓们的负担。于是,在小皇帝的主持下,朝廷新政下令全国百姓可以用粮食来缴纳口赋,而不需要全部兑换成货币。
更别说今年,小皇帝又下令“郡国无敛今岁马口钱”。“马口钱”是先帝时期的规定,百姓必须要为自己拥有的牲畜马匹等上缴税钱。先帝多年对外用兵,执政后期更是大肆搜刮民间马匹充为军马。“马口钱”便是这时的产物,用高额的赋税逼百姓放弃自己的马匹,哪怕如果小皇帝执政,大靖并无战事,“马口钱”依旧存在。小皇帝今年七月下诏停止“马口钱”的征收,并很有可能会在明年将它彻底终止。
如果不是亲眼可见,谁能相信,明明连亲政的权利都没有,小皇帝却能在多重权臣间来回周旋,虚与委蛇威逼利诱,只是为了可以让自己的臣民可以过得更好。
他还那么年幼,自己还身处豺狼虎豹之中,却一心惦记着天下万民,为这天下繁华殚精竭虑呕心沥血。
抛去前世的亏欠,凌初早就被眼前人深深折服,他心甘情愿为这少年帝王献出自己的一切,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你呀,就知道说些好听的。”小皇帝笑着摇了摇头,转头看向人来人往的街道,目光沉静而温柔。
“公子说什么,那就是什么吧。”凌初也不在意小皇帝的答复,他早认定了小皇帝是这天下难得一见的明君,只体贴道,“公子是不是饿了?要不要先用些东西?”
“今夜,我一切都听隋大人的安排。”小皇帝笑脸盈盈,目如星辰。
“好。”凌初心里滚烫,全身上下说不出的舒服,“那我们就先去吃点东西。”
正值走到桥头,一波人流涌来,凌初下意识抓紧身边人的手:“公子小心!”
小皇帝乖乖地被他握着手,被他护在内侧,晶亮的眸子里是罕见的天真与信任。凌初只觉得自己的脸都要烧起来了,握着小皇帝柔软的玉手,大冬天的,身上汗都出了一层。他半点都不敢让小皇帝发现自己的窘况,连忙来到京中几个有名的吃食铺子前,才松开自己满是汗的手心:“公子,你看看,喜欢哪个?”
冬至夜市,各式各样的吃食铺子都欢天喜地开张起来。从甜的赤豆糯米饭到香的九层糯糕,从滋润的核桃仁炖酒到温补的羊肉汤罐,应有尽有。凌初见小皇帝不说话,正打算自己为他选几样,再一细看,小皇帝原来是盯着一家冬节丸铺子不肯说话了。
果然还是个孩子。凌初彻底忘了先前的窘迫,心里暗自发笑,那五颜六色的冬节丸也就看起来漂亮,滋味可离其他的差远了。
但是,他断断不会把心里话说出来,只引着小皇帝来到那家冬节丸的铺子,先把桌子椅子全部又擦了一遍,才请小皇帝坐下:“公子想吃什么?”
冬节丸是用糯米粉和白糖做成的吃食,比浮元子要小,并没有馅。但颜色多种多样,白的红的都有,有最简单的搓丸样式,还有精心捏成的元宝、聚宝盆、小狗小猪等各种形状。一般要过水煮熟后,再捞起来蘸糖粉,或者拌豆粉吃。
“我要一碗元宝的,里面加红色丸子,豆粉和糖粉各一半。”小皇帝虽然没在宫外吃过东西,但他看了好半天,就学着别人的样子像模像样点起冬节丸来。正说着,他又眼尖地瞧见了铺子里案桌上摆着的一罐干桂花,脸上就出现了一个活泼生动的微笑,“还要两勺桂花。”
“好俊俏的小公子!”冬节丸铺子的老板娘听到声音抬起头来,不由被小皇帝出色的神仙容貌所怔住,直到凌初恶狠狠盯了好久才反应过来,“咱家的干桂花可都是自己家晒的呢,干净得很,小公子一定要多尝尝。”
“嗯嗯。”小皇帝点点头,轻轻推了凌初一把,“你和他们计较什么呢。”
凌初见小皇帝被人直勾勾地看着,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只随意也点了一碗冬节丸,就陪小皇帝一起坐着:“还是有些委屈公子了。”
“这有什么可委屈的。”小皇帝由衷一笑,“我今夜是真的开心。”
“公子开心就好。”凌初的心情也随着小皇帝的笑容转晴,“这几年都跟着别人一起为公子祝寿,却不能让公子真正过个开心点的生辰礼,隋阳有愧。”
小皇帝的生辰是整个朝廷的大日子,前后几天盛宴,都要礼部亲自操办。凌初能做的,也只能随大流年年恭贺,想单独给小皇帝过个生辰礼,可比登天还难。幸好今夜他成功带小皇帝出宫参观了京中夜市,更幸运的是,这热热闹闹的宫外生活果然令小皇帝喜笑颜开。
“你费心了。”小皇帝看着铺子外来来往往的人流,淡淡一笑,“其实,我本来是不怎么喜欢过生辰的。”
“嗯?”凌初有几分好奇,他每年的生辰平阳侯府都要重办的,所以一年中,他从小就最喜欢生辰那一日。据说当年小皇帝也是先帝最宠爱的幼子,为什么小皇帝却不喜欢过生辰呢?
“我六岁生辰的当天,被立为了太子,那一晚上,母后整晚都抱着我,让我一定要乖乖听父皇的话。母后的神情很奇怪,好像很开心,又好像很难过。我一晚上都在想,母后会不会哭出来,结果第二日醒来,我就怎么都找不到她了。”小皇帝言语淡淡,半垂着眉,令人看不清神情。
啊,凌初听着听着,忽然心里一个咯噔。
他才想起来,据说先帝准备立小皇帝为太子时,因为其母亲赵嫔太过年轻,先帝担心“子少而母壮”就直接赐死了赵嫔。但是他没有料到,先帝是在小皇帝六岁生辰当天赐死赵嫔的,而且看样子,赵嫔自己心里也清楚。
赵嫔的死给小皇帝带来的影响是巨大的,最直接的体现就是,当他八岁继位时,整个后宫并没有可以照顾他的女性长辈,宗室们不得不请出他的长姐——德安长公主入宫照顾小皇帝,这也是如今德安长公主宫中势力如此庞大的原因。
而对于当时年仅六岁就失去母亲的小皇帝来说,更多的是不能为外人道也的伤痛。
凌初的心忽然揪了起来,他前世十几岁时才知晓了自己真正的身世,可这之前,他都在平阳侯府中受尽宠爱。
而眼前的小皇帝,在六岁时失去了自己的亲生母亲,又在八岁时失去了自己的父亲,然后只能一个人孤零零地呆在偌大的皇宫里,在豺狼虎豹间周旋,在虎口狼牙下谋生。
凌初完全不敢相信,他到底经历过怎样的磨难,才能一步步成长为自己看到他时的样子,好似永远清醒睿智,永远高傲睥睨。
一瞬间,凌初心如刀割,眼中莫名涌起泪花,然而他半点顾不上自己的失态,只想如同在马上一般拥小皇帝入怀,为他遮风挡雨,陪他分担痛苦:“陛下——”
“陛下 ,今日可真是好雅兴。”一个熟悉的声音打断了凌初未出口的话语,令他整个人如坠冰窟,“隋统领也在,还真是幸会啊。”
方才还笑语喧嚣声不断的铺子一瞬间安静的可怕,店铺里众人神态各异,唯有眼中的惊惧之色皆是一模一样。
小皇帝眸光淡淡,抬眉扫过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一队禁军,以及毫不客气拉开拦路的食客径直走向自己的禁军都督:“霍大将军。”
“陛下倒真是让臣好找。”霍廷昱难得没有带上平日里一派忠君之色的面具,脸色阴沉,就要在小皇帝身边坐下。
但他还没有落座,就被同样沉着脸的凌初拦住:“霍将军,还请注意分寸。”
“呵,今夜都快成为佞幸之臣的隋统领,有什么资格对霍某说分寸二字。”霍廷昱开口嘲讽道。
凌初眼神一暗,一时间两人剑拔弩张,只怕立即就能打起来。
“够了。”小皇帝面色冷冽,“都给朕住手。”
凌初略一犹豫,以保护者的姿态挡在小皇帝的身前,遮住了霍廷昱的视线。
“霍廷昱,朕跟你回宫。”小皇帝站起身来,环顾一圈店里店外跪着犹在颤抖的百姓,眉目冷冽凌厉道,“至于你和你的人,自己安分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