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18章
我踢了踢这些硬币。这个柜子里没有放别的东西,除了硬币,什么也没有。
被我踢出来的那个柜子的洞,黑乎乎的,露出一个不规整的圆。
里面剩下的一点儿硬币,就像流水一样,顺着破口缓慢往外移动。我不太看得下去,干脆把这个柜子也拆了,这个柜子就变成了地上的木头渣子。
硬币堆在上面。
确实没什么危险,我开始绕进去翻箱倒柜找东西。我找到了咖啡豆,咖啡机,咖啡杯,咖啡勺,可惜我都不会用。
这些东西看起来就金贵得很,我用不惯,干脆全往地上砸碎了。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很像一个奇怪的抄家来的人,抄的是别人家,也是我自己的家。
礼貌这种东西在我这里是完全不存在的,但是有些时候,我会突然想到这个东西。然后我发现我是真的一点儿都没有。
为自己那不存在的礼貌,短暂哀悼一下好了。
一秒之后,我把这里拆了。
这里完全变了个样子,只怕就算原本就住在这里的人家回来看见,也不会认得出来,这里原来是谁家。
外面的雨还在下,地上都湿透了。
地面并不是平整的,于是有了流水潺潺。下水道口堵住了,那些水咕噜噜往底下压,即使这样,那台阶下的路边还是有一大汪水转着圈儿。
我实在没办法平静下来。即使这里只有我一个人,这个世界居然也能这样吵闹,真是令人难以置信!
我在这里找到了一个可以烧水的水壶,插上电还能用,我烧了一壶水,泡了一袋速溶咖啡。
水烧起来使劲冒泡,水壶晃来晃去。
不知道是不是有人,走来走去,说来说去,我只是站在这里,这里除我之外没有任何一个人,可是那些人说话的声音还是虫子一样从各种缝隙里钻了进来。
不能怪我怀疑这里有人。
这种奇怪的声音总是无处不在。我想这些声音大概是从她那边来的。所以,我讨厌那边。真是烦透了,难以想象,她究竟要怎么在那些声音里活下去。
我震惊的应该是,她居然真的能活下去。
于我而言,太不可思议了。那种世界简直和梦魇没什么两样。也许我的噩梦还要好些。可她居然活得下去。虽然死得比较早,可她确实活了那么久。
从这一点来说,我是由衷佩服她的。
我晃晃杯子,用勺子随便在杯子里搅了两下,开水是滚烫的,冒着热气,翻腾着气泡,咖啡粉在水里很快就散开了,传染一样让水质变成土黄色。
我用勺子敲了敲杯子。
看了一眼窗外的土,再看一眼杯子里的水,扬了脖子喝下去,浑身滚烫。那种滚烫就好像喝了硫酸,从舌尖一直到喉咙,从食管下到胃里,好像吞了个活生生的炸弹,又好像是一团火。
那团火先从我的口腔进去,落在胃里燃烧起来。
好像一个不小心点着火的酒精瓶子。
玻璃碎片划拉着皮肉。
真糟糕!
这样的身体,她居然还能活那么久。
她果然跟我不一样。
如果她是一个完完整整的人类,那她不会被我看见。跟其她人类比,她的寿命确实短了些。
可她不是。
她的寿命跟长短没有关系。
或者说不应该以长短来议论她的寿命。
应该从别的角度来看。
她不完全是人类。
也就是说,不管她的寿命是长是短,她都是非常正常的。而她被我看见,说明她跟我有关系。她跟我有关系,还能在那种世界里生活,真是难以想象的。
正如我所看见的,她的那边过得并不好。那种无处不在的排斥,不仅是她身边的人,还有那整个世界,她本来就是格格不入的。
这是毋庸置疑而且必须承认的。
我想有目共睹。
虽然这里只有我一个,不过,我有眼睛,我看见了,我知道。
我忽然有种预感,她大概就快出现了。
我心想,长痛不如短痛。我把水壶里的水倒进杯子里,晃一晃,全当洗过了,然后一股脑都喝下去,只过了这么一小会儿,水当然还是很烫。
这里很吵。
我把水壶里的水喝光,洗了我用过的东西。临走之前打扫卫生,没有完全碎掉的东西,全都变成粉末,然后被我装进了垃圾袋,丢了出去。
我从那家店铺离开的时候,里面完全空了,我连硬币也没留下。
我对这种东西没什么兴趣,反正用不上。但是东西摆在那里,打扫卫生的时候很麻烦。我就干脆收拾起来,装在垃圾袋里,挂在某一个钩子上。
至于那个钩子在哪儿,我也没记住,然后我就回家了。
走到半路,我想起来家里没有镜子。
于是我转头进了最近的屋子,从里面带走了一面镜子。因为大镜子不太好带,所以拿的是一面梳妆镜。
这张镜子完全比不上本来在我家墙上挂着的那张,太小了,挂不上。看的时候都有点麻烦。我懒得再去找第二张镜子,不然顺手就把这张镜子也砸掉。
我带着镜子回到家里,找了双面胶,镜子背面被贴在墙壁本来有镜子的位置。我收拾了那些镜子的垃圾,学着她从前的样子,带着衣服走进浴室。
打开温水。
关上门窗。
一边洗一边看镜子。
我本来是用不着做这些的。
我是说我跟她不一样,在这方面上,她需要进食,需要睡眠,需要清理换洗,我通通都不需要。我做这些只是为了试试她在那边究竟是什么感觉。
我们的感官并不相通。
我只是看过她这样做过。
当她做那些事的时候,镜子就会给出马赛克。马赛克把周围的颜色都融成一团,我看她的时候,只能看见浓郁模糊的雾气。
如果她躲着人做了什么事,我还是一样能看见的。只不过没有那么清楚而已。
我对她的身体毫无兴趣。
如果是别人的,那简直恶心起来了。
镜子还算很识时务,我没什么意见,于是这种跟出状况一样的状态就保存下来。
我穿衣服的时候,她就出现了。
她还是过得不太好,年纪很轻。
看起来满面愁容。
从外貌来看,大概十多岁。
从她的衣服看,穿得一般。
我看见她的时候,她正坐在一个小院子里。
院子并不大,看起来有些简陋,地上湿漉漉的,大概刚刚下过雨。外面有人在敲门。
她走过去打开门,门外是乌泱泱的一大群人走在前面的。看她的表情像是认识,大概是她的某个亲戚,或者正住在这屋子里的人。
她低着头没说话,转身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那大概是她的卧房,有镜子有床,也不是很窄。
看起来比她之前过得好多了,只从这个房间的配置来说,她之前连房间也没有。
她的神色很平静。
回到房间里之后就关了门窗,也不出去看。
那外面的人热热闹闹说话,并没有搭理她的意思。
她也并不想出去。站在屋子里,过了一会儿之后,坐在桌前。这屋子里的光线不太好,有些昏暗,即使亮着灯也仿佛是蒙了一层雾的镜面。
她不在乎这些。虽然有些影响行动,不过她并不是个喜欢运动的人,这点不方便,就完全可以忽略掉。
虽然我看她走进来就一不小心踢到个什么东西,走了没两步,又不小心踩到什么,好像要跳起来又没跳,只是垫了垫脚尖,看了一眼地上的东西,然后绕开了。
她走的比较快,我没看清楚那是什么东西,不过应该不脏,她脱了鞋子就上床,看表情好像有些头脑昏沉的样子,躺在床上,闭着眼睛也不往里翻。
看上去她好像有些头晕,所以一时动不了,只在床边睡着。过了好一会儿,才动了一动。我几乎以为她就要这样睡过去。
但是她确实是没睡着的,因为她睁开眼的时候,眼睛里虽然有些困倦,却并不昏沉。足以见得她还保持惊醒,即使是刚才躺在床上闭着眼睛的时候,大概她也是醒的。
这么一看,她这次的身体也不太好。
不过想一想她和我的关系,她在那边身体不好,忽然顺理成章起来。
她本来就不应该是那边的人,可她既然在那边土生土长,大概是没有机会再回来了。不说近乡情更切,她那是水土不服,要不就是体质过敏。
不过大概不是身体上问题,也就是说不能轻易检查出来。只要她活着一天,她大概就得用这样的身体一天了。
我稍微意识到了一点,这边世界对我的好处。
然而我一想到,只要她从镜子里消失,我还要再等她。再等不知道多久,我就完全静不下心来。
我的心情到现在也没有平静。
我从前是绝不忍受这些事情的。
然而我现在不仅必须要忍受,还得适应。
这不仅是心理落差的问题,还是实际状况的问题。
在我来到这里之前,我根本不会需要接受这样的现实。我看着镜子里的她,忽然觉得有些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