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我看见那个人的时候，记忆最深刻的只有两件。
一件是她的衣服，她从来都喜欢穿一身黑色。
这个我知道缘故，她也穿白色的时候，曾经有人对她问，你是不是家里在办葬礼？
她是不那么在乎这些事的人。
如果那件白色的衣服，白色的裙子很好看，即使有人这样说她不好，她轻易也不会去换掉，因为衣服是自己的。不好听的话，却是别人说的。
她从来都很想得开的样子。
但是白色的衣服不耐脏。
我是无所谓了，毕竟我这里又不像她那样。
她后来就一直穿黑色的衣服了。
第二件是她的肤色。
她很白。
整个人就像一个发光体。不是许多光照在她身上才发光。而是她本来就在发光。穿白色衣服的时候，这种感觉还不太明显，但她穿成黑色，那种令人震惊的白色就从她的肤色上透了出来。
她过得好像很不好。
所以我才总是有那种错觉。如果我告诉她，这里有一个完全安静的，可以随意让你挑选房屋的世界。她肯定会愿意过来的。
不是看起来的事情。
也并不需要深思熟虑。
就我观察和了解来看，她是那种一定会答应的人。她不喜欢那边，她也不喜欢那个世界。
她也许可能不喜欢我，但她一定会喜欢这边的安静。这边的空旷，因为这边没有那些她讨厌的人和讨厌她的人。
这种世界对于她而言，应该是听说过的时候，会极力赞美。想起来就会懊悔，为什么自己不在那里。如果她设身处地待在这里，用天堂形容都不算太夸张。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地狱，那当然也可以拥有自己的天堂。一个人觉得这里不好。但一个人就可以觉得这里很好。
我跟她不一样。并不是在外貌上不一样。
如果这个地方从始至终，只有我一个人。我可以接受，但也许并不像她那么快乐。我是说这一切的猜想都建立在我邀请她。她可以过来，并且真的住下之后的感受会被说出来的前提。
我总是喜欢这样猜来猜去，想来想去，因为在来到这里之前，我就是这样了，来到这里之后，我也一直这样。
如果有一天我不是这样了，也许她跟我的距离也不是现在这样了。
事实证明，如果做梦那更快一点儿。
这也有个前提，除非我不再做噩梦。
如果做的是好梦，一定会有她在的。
她在那边儿干什么呢？真奇怪。
她在镜子里出现了，我的面前的这面镜子。
我等了她好久，她居然现在才出现。
她究竟是生活在怎样一个被日益压榨的环境里呀？在没有人的世界里，果然一切都变得快乐多了。至少她不能像我这样想说什么说什么，想做什么做什么。
这就是我比她好的地方。或者说这个世界比她那个世界好的地方。
无所谓，这边只有我一个人，说是我也可以。
反正也没人能过来指责我。
如果有人会过来，我反而不说话了。因为那种时候就没有必要了。许多事情大家心知肚明，没有我也可以继续下去。
又有许多事情，如果身边有许多人，我也不必说话。因为她们自己就可以解决，她们还会避开我去说话，那就更用不上了。
虽然我在上一个世界的时候，并没感觉出这些来，但每次我看见她那个世界的时候，我就有深切地体会了，就仿佛自己也在那边活了很久似的。
说来也好笑。见了她之后，我反而觉得世上一切都很好，除了人类。见了她那个世界之后，我又觉得这个世界和我之前那个世界哪里都好。只要去除掉人类，还能更上一层楼。
她好像听见很多杂乱的声音，那边一定很吵吧。
因为只有镜子，我是听不见她在说什么的。
她不想去读书的样子。
她挨打了。边上应该有很多大人在打她，还会骂她。她的表情不太好看。她身上多了许多的痕迹。
她哭了。她满脸都是泪。她抱着门口的柱子不肯离开。看光线那边应该是早上。她又背着书包，那肯定是要去上学了。
她住在顶楼。家门口很宽阔。一边是楼梯。一边是小桥流水，风景如画的田野风光。如果把视线往下降一点儿更近一点儿，就能看见那里有一个很大的垃圾场。
她们大概是都在那里丢垃圾的。虽然看起来很多很乱，很杂，很脏。但是她确实没有露出闻到很臭的味道的样子。
她没扛过去。她虽然哭成那个样子，挨了那样的打，受了那样的骂，还是要去上学了。既然这样，那一番的打骂，倒像是白受了。
她要是一直坚持自己的想法，肯定还是要挨打挨骂的。可是她现在这样，半路改了主意。倒不如一开始就说我这就去上学。
她是先说了我不想去的样子，然后抱住边上的柱子不肯走。再然后就挨打了。她这样肯定没有手下留情的份儿。可是不这样，她也不会高兴的哪里去。
她的表情一直都不太好看。我是说她看起来就很难过。而且一直在哭，她哭得眼睛都肿了。两边的脸颊涨红。
身上多了很多那种树枝打出来的印记。浑身上下都是。如果用遍体鳞伤这个词形容其实是很合适的。只不过她没有那么严重。
我说的严重是指打得不深，但是很多很密。
她就好像去什么跟她身高一样的灌木丛里窜了一圈儿出来似的。如果不是她身边有人，而且确实是在有人的地方，要往学校去，她看起来就好像是被什么恐怖的东西追了。
就像被猎犬追着咬，使劲跑，不知自己跑出来没有那种糟糕的样子。狼狈极了。
她似乎也不想让别人看见那些伤。
但是我在这边看见她怎么拉自己的衣服，扯裤子。她身上的伤还是有许多遮不住的地方。
遍体鳞伤。哪里是那么容易就遮掩过去的呢？
只不过她是挨打的，那个打她的人，对她身上的伤也该知道来历，用不着藏藏躲躲的。
当时一起在边上围观的其她人应该也都知道，眼睛都会看，既然都看见了，她也不用对那些人藏来藏去。
我看她走的那条路有些眼熟。
她又背着书包。瞧她的样子，今早上果然是白费了一场功夫。她也不是个离经叛道的人。肯定做不出换一条路走的事情了。
这是非去不可。
她不想被那些人看见吧。
那些关在小盒子里的沙丁鱼似的学生。
那些走来走去的贪吃蛇似的老师。
本来我还想，也许那些路过的人看她，她也会觉得不太好。但是我看她的样子又不太像。
她这一路上也不是没有人从身边经过，看见她的样子。可她只是低着头往前走，并不觉得有什么，或者并没做什么。
如果她觉得不应该被这些人看见，那她不会是这样的反应了。
她只是低着头。说明她只是不想看那些人的脸色，不想对其她人的脸色，眼色，表情有任何的想法和关心。她几乎等于没有反应的样子。
她大概是不在乎这些人的。
她走进学校了。
她还是低着头。但是更低了。
如果说之前她只是弯着脖子。那她现在已经想把头塞进自己的胸口去了。
她当然没有那样的能力，她的身体也并不能让她把头放进胸膛里。
她一路走进了教室。
她的表情比刚才更难看了。如果说她之前只是脸色不太好看，她现在就好像正在发脾气，又想哭又哭不出来，又不能哭，又有好多的眼泪要流。
她眼睛里已经装着很多很多的眼泪了。
可是她又不能哭。她就只是带着那些眼泪。像往常一样坐在座位上，低着头，自己做自己的事情。
她的眼泪满得好像要灌满了的瓦罐儿还要往里加水，明明就要溢出来了。可是，我看来看去，只看出她现在还是在哭。
只是这些人不许，那些人也不许。
她们当然不是只顾着自己。
她们还看着她。
一群人，并没什么本质的不同。
两个人互相讨论，她用窃窃私语的音量，又恰恰好让她听到。三个人埋头在一起说话，偏偏说的人是她。
四个人聚在一起，看了这边一眼，眼神就变成鄙夷又高高在上的样子。
不怪她不想过来。这种地方谁会想来呢？
没有人会关心她的。
从一开始就是这样。
那两个刚才在她家门口打她的人，如果要舔着脸，拍着胸脯说，是关心她，才打她，骂她，责怪她，那就太好笑了。
关心她，所以折磨她的身体，折磨她的精神，忽视她的意愿，否认她的需求，单方面替她做所有的决定。
这可真是太爱她了呢。
我只能庆幸，我这里没有人。
她在学校里过得看起来还不错。
其她人都不和她说话。其她人都不喜欢她。其她人都看不起她。其她人都对她远远避开。
体育课的时候，学生都去操场。
老师说几句话，一群人散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