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醉时揽月自欢,醒时畅所欲言
逼仄的角落里,窗外冷淡的日光透过高而严的木窗子,透过空气中细密紧湊的灰尘,照射在泛黄的书页上,不偏不倚。
一道小小的身影蜷缩在高大的木架之后,被遮掩着,只隐隐约约能瞥见她修长的脖颈。
最后一页纸翻过,露出熟悉的后封。
白扇合上书,依着架子站起身,轻轻揉捏着僵直的后背。
窗外的日光着实过于晃眼,白扇微眯着眼,将竹帘子垂下来。
就在这时,屋檐上挂着的铃铛猛地一响。
有人来了!
她急忙拉开竹帘一角,往外望去。
马车的嘚嘚声停下,院子外一片尘烟飞扬。几个穿着黑袍的男人从马车上跳下,正往院子里走来。
白扇拉下帘子,双手扣住木架底部的铜环,将沉重的木架用力往下拉。木架移开,露出一方两块青砖大小的暗格。少女将书工整放好,重新将石板盖上。又拿手在地上拂了拂,伪装成久久无人清理的模样。这一套动作熟练流畅,几乎已经刻在心底。
在她起身那一瞬,门被猛然一推。
铁环碰撞,发出清脆的当啷声。
外面的人显然也没想到这门被关得这般紧,片刻之后,只听嘭的一声,门被猛地踹开。
木屑四溅,灰尘蔽眼。
门板被踹成两截,一截在地上,一截挂在门轴上,吱呀吱呀凄惨地□□着。
“青天白日,为何锁门?”
领头的黑袍人表情森冷,目光锐利,上下扫视她,仿佛在扫视什么死物。
“回大人,今日日头晒,我便在房中小憩了会儿。”
白扇顺着眼,低着头,表情谦恭。
“小憩?”
白扇颔首,并未多言。
蒙国规定,只有在入睡时方能锁门。说起来,小憩也算是入睡。这个季节日头高,小憩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拿这理由对付朝廷不定时的搜查,也算是能堵住他们的嘴。
岂料领头那黑衣人冷冷一笑,大手一挥。
“来人,搜!”
听到命令,身后侍从鱼贯而入。
“蒙国禁止私藏禁书,你可知?”黑袍人微阖着眼,手指有一下没一下敲打着木桌。
“知晓。”白扇嘴唇泛着白,却还紧咬着齿关,生怕露出些许情绪来。这些黑袍人眼睛毒辣尖锐,若是稍有不慎,便会被他们觉察抓到坊牢严刑拷打。有的人抗不过去,屈打成招也是常有之事。
“哼,皇天在上,谅你也没这个胆子。”黑袍人眼睛一眯,泄出一丝阴翳的笑。
“大人,没有。”
“大人,这边也没有。”
搜寻的人从房间走出,恭敬回道。
黑袍人睁开眼,满意点头。回头瞧见白扇这怯懦样,不由得鄙夷地哼了声。
白家人都是骨头硬的,没想到后人却是这般扶不上墙的东西。
正欲离开,走出门时不经意往屋里扫了一眼。这一扫,他就停住了脚。
“慢着。”
搜查的人从后面走上前,凑在他旁边恭声问道:
“大人,有问题?”
黑袍人:“去木架上看看。”
为首一人小步跑到木架边,视线一寸一寸扫过,搜查得极其谨慎。
白扇垂着头,肩上青丝散落,遮住她眼中闪烁的不安。
按道理说,这暗格相当隐蔽,这些书在里面藏了几十年,也未曾被人发现。但若有万一,等待她的只有一个结局,那就是绞刑。
市集口执行绞刑,曝尸三日,让百姓引以为戒,这是蒙国百年不变的旧规则,无人敢过多置喙。
白扇眼虽敛着,余光却已蔓延至木架那边。
“大人,查到了这个。”
一尊小小的瓷瓶被放置在地,不过手掌大小,瓶身呈青蓝色,花盛枝蔓,曲曲绕绕。瓶口微微外张,透着莹润的光。若不是瓶口缺了一角,倒真算得上是件宝器。
但这玉瓶虽有残破,也不是白扇这种贫苦人家用得起的。
“这件玉瓶,做何解释?”
一声脆响,剑落玉碎,残片四溅。
黑袍人缓缓踱步到白扇跟前,一双阴沉的眼盯着她,似乎要盯出个窟窿来。
白扇并未说话,眼睛却不自觉湿润,泪水顺着脸颊,一滴一滴砸下。
“不过是母亲的旧物罢了,大人何必这般斤斤计较?若是我这个孤女碍着大人的眼了,直接寻个由头将我捉去杀了便是,何须毁我母亲遗物!”
少女泪光婆娑,死死咬着唇,语气却是少见的执拗。
“你母亲的遗物?”黑袍人瞟着地上四散的碎片,气势已弱了半截。
遗物,到底是有些晦气,更何况是她母亲白羽的,那就更晦气了
“既然如此,这次便饶你无过。”
他目光在少女湿润的脸上逡巡片刻,转身离开。
白扇紧攥的手缓缓松开。
只听马匹嘶鸣了声,马车的嘚嘚声重新响起,直至消失不见。
白扇抬起头,面无表情地关上门。
一月一次的搜查,月月如此,这月算是过去了。
朝廷严查禁书,一切书籍均由朝廷设立的择书寺予以审查,若有不合格者,此书将被立即封禁。如若执笔者在书中议论朝政亦或是引用了古夏国的文字篇章,那就另当别论。轻者投入大牢监/禁,重者直接就地仗杀。
所以蒙国建国一百多年,牢里关押的文人不知凡几。这十多年倒是少了很多,若是回到三十年前,朝廷为了处置这些“妖言惑众”的文人,特地在宫外设置了更意堂。
更意堂前水东流,文人骚客愁更愁。更意堂外白旗飘,奈何桥上走一遭。
更意堂杀人从不留尸,斩杀之后直接投入堂前的更意河中。久而久之,更意河水便渗着一股腐臭之气。这里位置绝佳,本该是商业极为繁荣之地,但因靠着更意河,这里往往秃鹫盘旋,尸气弥漫,也就无所谓繁荣,反倒成了棺材铺子的聚集地。
白扇收回思绪,叹了口气。
她出生之地就在这阳城,也从未离开过此地,按道理对于京城之事,她不应了解得这般清楚。只因跟着母亲耳濡目染,也知晓了个七七八八。
白扇卷起帕子,拭去眼角的泪。哪知这泪水不知为何,竟越擦越多。
眼见着整块帕子都快拧得出水来,她只得走到药柜旁,凭着记忆在里头翻了翻。
“川香一两,芥草半两,覆根子三两,甘季一两”
白扇手里拿着几味药材轻轻掂了掂,一齐放入药钵中,仔细碾磨着。
待磨成粉末后,拿布袋装着,投到药罐里小火煨半个时辰。
药汁翻滚,水汽蒸腾,一缕药香从药罐口飘散出来。
白扇轻轻一嗅,知道时辰已到,便拿了块湿布抵着药罐盖子,慢慢揭开。
药香扑鼻而来,白扇却只觉得舌苔一苦。
她自己熬的药,没人比她更了解这药有多苦。
若不是自己这见光流泪的毛病常常犯,她早就不知道将这药罐子扔哪儿去了,或是放在院子里种了花也说不定。
不过今天这毛病倒是来得正好,若不是这眼泪流得恰到好处,她戏也断不可能演得这般逼真。说不定对付那些巡查卫,还得多费一番功夫。
想到这里,白扇笑了笑,手里的药似乎也没平日那么难以接受。她一只手按着鼻子,一只手端着碗,面不改色将药灌了进去。
白羽死前将一生医术全都传给了她,这药经过她精心调配过,若是止不了,她得背上荆条去跟母上大人请罪。
母亲的这些药方,很多都来自于那些禁书。
“娘,你留下这些书,到底想要告诉我什么?”
十岁之前,她从不知家中竟存放着上百本禁书。这些禁书,是母亲死前才告知她的。
那些禁书里,藏着一个神秘的朝代,名叫古夏。
这是一个神秘到在蒙国连名字都不能提起的国家。
这些禁书,有些完好无损,有些却有很明显的火烧痕迹。她一本一本全都看过,有古夏国的诗歌辞赋,还有历史典籍。古夏国文化繁荣之盛状,绝非蒙国所能企及。
白扇很羡慕那个时代,自由,繁盛,醉时可揽月自欢,醒时可畅所欲言。有时她不禁想,这个时代是否真的存在?若非知道蒙国自建国时起便开始焚烧古夏国典籍,她定然会认为这朝代不过是杜撰,最多也只是昙花一现罢了。
古夏国的存在,在短短百年便被抹灭得毫无痕迹。
屋檐上挂着的铃铛又晃晃荡荡响了起来,门外传来一声苍老的咳嗽。
老人扣着门环,轻轻敲了敲。
“阿瑶,你在家么?”
白扇透过窗瞟了眼天色,日头已经落到树梢上,这是每日阿白煎药的时辰。
她换了张和煦的脸,打开门。
“阿婆,进来吧。”
白扇搬了张椅子,让阿远坐在上面,手把着他细小的胳膊摸着脉象。
阿远坐在高高的椅子上,小腿晃啊晃,眼神纯净满是信赖。
“白姐姐,我的病有没有好一点点?”
“好很多了。”白扇轻轻将他袖子卷下来,手抚摸着柔软的发丝,笑着说:“只要阿远每天好好吃饭,病很快就好了。”
“那我的病好了,以后能和姐姐一起出去玩吗?”
“当然可以。”
阿远才十八岁,正是好动的时候,整天却被闷在家中,守着苦涩的药汁过活。他得的病是哮喘,这病若是生在富贵人家还好,靠着药,一辈子也能过得去。但若是像阿远一样生在贫苦人家,那就是头顶的一把刀,一把随时随地都会砸下来把家砍得支离破碎的刀。
阿远幸运的是遇到了白羽,靠着她配的药一步一步长大。后来白羽死后,便是白扇给他看病。
听到回答,阿远重重点头,随即伸出小手,“那姐姐拉钩钩!”
“你这孩子,就知道缠着姐姐。”阿婆拿手指轻点他的脑门,又指了指满屋的药材,“你白姐姐要采药,哪有空陪你。”
“阿婆,没关系的,这点时间我能抽出来。”
白扇将沸腾的药罐子端上来,倒进小碗里,递给阿远。
药汁黢黑,浓得像墨汁一般,表面飘着几片药渣。药香已被浓厚的苦涩全然掩盖,闻着就叫人生厌。
可阿远接过碗,一口喝下去,连眉头都未曾皱一下。
“姐姐,喝完了。”阿远把空空的碗给她看,语气欢快得像只小黄鹂。
“嗯,真棒。”
阿远眨眨眼,眼巴巴地望着她。
“喏,手伸出来。”
白扇手团成团,轻轻放在他手掌心,手缓缓张开,两块橘子糖整整齐齐躺在他手心。
“谢谢姐姐。”
阿远扬着嘴角,笑得十分没心没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