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试探
段殊第一次从温佑斓脸上看到了惊讶的表情。
这种惊讶丝毫不加掩饰, 他的面孔上明明白白地写着一种对眼前状况的难以理解,紧跟着段殊的拒绝,疑问脱口而出:“为什么?”
段殊还没有说话, 又听到他问:“你要不顾自己的安全, 和这样的人做搭档吗?”
从未被弟弟拒绝过的恐慌, 很快转化成了就事论事的不解。
“你忘记那个小学时的同桌了吗?”
随着他的问题, 相应的回忆便浮现在段殊的脑海里。
“段殊”的记忆里基本没有什么负面的情绪,那个小学同桌就是其中罕见的例外。
他的小学同桌玩心很重,一门心思放在玩上面,经常到处疯跑, 胆子又大得离奇,常常能告诉大家一些闻所未闻的新鲜游戏。年幼且渴望新奇玩意的孩子,总是容易被这样的孩子王吸引。
那时的段殊就常常跟他混在一起,直到被温佑斓发现, 难得严厉地制止了他,警告他不许再和这个同学来往,还直接请老师给他换了同桌。
年幼的段殊当然很不开心,哥哥的告状让同桌不愿意带他玩了,他错过了同桌嘴里的许多稀奇风景, 为此他跟哥哥大吵了一架,甚至同他冷战好几天。
结果就在几天后,他的前同桌爬到高压电线杆上, 试着解开缠绕其上的风筝, 结果触电身亡, 同他一起大着胆子爬上电线杆的男孩尚未碰到电缆, 他亲眼看着同伴直直坠下, 受到了极大的惊吓, 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不愿意跟人说话。
无论从谁的角度来看,温佑斓当时让弟弟远离那个男孩的决定都是极其明智的,“段殊”每次回忆起这件事,都充满了后怕。
那现在呢?换掉一个隐瞒了过去、心理素质很可能极不稳定的领航员,是不是也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那些被选择后留存的记忆,一刻不停地影响着段殊的思绪,他仍能切身感受到那种曾经躲开了一场灾难的恐惧与庆幸。
他还能好端端地站在这里,就是因为那时候不情不愿地听了哥哥的话。
“我记得。”段殊的声音有些滞涩,“但现在不一样,我已经不再是那个不懂事的孩子了。”
这是真真正正的第二人生,他要在那些虚构鲜活记忆和浓烈感情的干扰下,专注地做出自己的选择。
温佑斓的眼神中倾泻出一种复杂的失望:“那时候,你也是这样和我说的。”
他抚平了报告单上的褶皱,不再强硬地要求段殊,语气转向柔和:“为什么不愿意换掉齐宴?因为他对你来说……是特别的吗?”
他的话语循循善诱,像是一个真的用心良苦的兄长,试着找出原因,然后再来劝慰弟弟不理智的决定。
“不是。”段殊抬头看着他,神情里流露出明显的焦躁,“是因为太麻烦了。”
齐宴对他来说当然是特别的,这就是他不能答应的原因。如果换成其他人,也许不用温佑斓要求,段殊自己也会动摇,因为隐瞒过往的比赛经历的确会损害车手和领航员之间的信任。
但他不能在温佑斓面前承认这件事。
他看见了这个问题背后危险的黑影。
“一个月后的那场比赛,我们已经报名了,时间很紧张,再找一个新的领航员磨合肯定很麻烦,很可能会导致我最后没法参加比赛,我已经期待很久了,不想就这样半途而废。”
他将原因归结到自己对拉力赛的憧憬上,听起来无懈可击。
温佑斓默不作声地审视着他的答案。
“他以前是车手这件事,我会去问他,他之前的比赛过程中看起来很冷静,心理素质分明比我要好。我相信这里面还有内情。”
段殊继续道:“半年前我主动找上他的时候,他其实没有那么热情,算是被我说服,才成了我的领航员。我们之间除了比赛也没有别的交流,所以他才没有跟我提起那段经历吧。”
“可无论如何,在我目前能接触到的人里,他是最优秀的领航员。我想赢下比赛,目前只能跟他搭档。”
说到后面,段殊的语气中已带上自嘲,他热爱赛车,但全靠哥哥的支持才能烧钱追求梦想,好不容易磨合完毕的领航员,又有着自己的秘密,前路看起来光明,却时刻笼着晦暗的雾气。
温佑斓听出了他的低落。
他只能安慰弟弟。
“那不是你的错。”他温和的声音里听不出太多的波澜,“这场比赛参加不了,也还有下一场,你的安全是最重要的。”
“我知道。”
段殊短促地应声,他看起来心乱如麻,眉毛皱起,在哥哥的提议和自己的执念之间挣扎。
实际上,段殊在思考另一个问题。
他已经窥见了温佑斓那种模糊又庞大的控制欲,却还不知道它的边界与形态,以及控制落空后温佑斓会被激怒到什么程度。
在置身事外的旁观者看来,他现在当然该立刻逃跑,跑得越远越好。
但段殊现在不仅会被那段过分美好的记忆所影响,还受现实条件的制约,家里的钱全都在温佑斓手里,他没有积蓄,也就做不到那种毫无痕迹的逃离。
况且,温佑斓作为一名技术精湛的知名医生,在行医过程中渐渐积累下了庞大的人脉。
帮风评极佳的温医生寻找一个离家出走的任性弟弟,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没有任何人会质疑。
而且段殊下意识觉得,如果他真的突然消失,会彻底激怒温佑斓,一旦他被找回来,也许就会面对那个不再有任何假面掩饰的哥哥。
他不想面对那个很可能会比原定故事更可怕的结局。
伴生在亲密关系中的隐形暴力,外人往往难以察觉,也很难施以援手,这从来都是一个令当事人煎熬至极又无计可施的难题。
他该怎么办?
段殊暂时还毫无头绪,但他很确定一件事。
他不想再和温佑斓住在一起了。
即便他知道往后的日子里依然会有周到的三餐和舒适的环境,但当他想起那个复杂的手机密码,就会意识到温馨日常背后隐藏的恐怖。
装在瓷盘里的丰富食物越引人垂涎,那种似有若无的恐怖也就越透骨。
想到这里,段殊面孔上的焦灼渐渐淡去,转化成一种下定决心的勇气。
“这场比赛,我一定要赢。”他不假思索道,“齐宴的事等比赛结束后再说,也许赢了这场比赛,我就能进入一个完全不同的圈子。”
这是抛给温佑斓的诱饵。
“哥,这段时间我想住在俱乐部里,我要抓紧时间训练。”段殊的语速很快,“二十四岁,还没有任何拿得出手的成绩。我没有时间了,我必须把握住眼前的每一个机会。”
温佑斓怔了怔,似乎没想到话题会跳转到这里。
他当然想要拒绝,但段殊的话还没有说完。
“只有拥有足够亮眼的成绩,才有选择的权利,才不会遇到这样隐瞒自己经历的搭档。”
“而且俱乐部就在医院旁边,我们还是离得很近,一切都跟以前一样,休息的时候,我会来医院里找你。”
“以前总是你来看我,那样是不公平的。”
段殊提出了一个对温佑斓来说有些越界的改变,但这个改变并不伤筋动骨,其中还夹杂着弟弟回馈的关心,甩掉碍眼的齐宴的可能性……
他在小心地试探温佑斓的底线。
“段殊”的驯服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养成,是温佑斓有意识的长期控制中改变的,就像温水煮青蛙。
既然温佑斓选择了这种方式,那他一定很相信它的效用,也确信被温水包裹了二十多年的弟弟无法察觉。
所以将这个方法用回到他身上,会不会也同样见效?
段殊不知道,但他只能试一试。
空气是静止的,温佑斓垂下眼眸,不知在想些什么,也许在考虑弟弟这些话背后的真正用意,也许在和自己的内心辩论。
阳光落在洁净的白大褂上,白得炫目。
段殊没有给他太多思考的时间,他的声音很低,却清晰地在温佑斓耳边响起:“你已经很辛苦了,我不想再让你那么累。”
温佑斓的眼神隐约闪烁,他听得出这句话里的真心。
年少时父母双亡,属于温佑斓的只有一笔不断被人觊觎的巨额赔偿金,和一个懵懂不知世事的弟弟,但最终他不光自己事业有成,也为弟弟提供了足够舒适的生活。
温佑斓过去的人生,显然是孤独的,他只能孤独地依靠自己,还要强撑着成为另一个人的支柱。
所以连段殊都很难分清自己的那句话里,究竟是真心多一些,还是演戏多一些。
他们之间的空隙里,尘埃飞舞,像点点逝去的金粉。
片刻后,温佑斓叹息似的应下了这个来自弟弟的提议。
“好。”他的目光是柔软的,“你长大了。”
段殊没有再说话,他移开了目光,看向树木蓊郁的窗外。
午后强烈的日光依然令人晕眩。
从医院离开,回到俱乐部之后,段殊第一个见到的人就是齐宴。
齐宴没有去训练,他坐在赛道外的长椅上,出神地望着场内疾驰的车辆,似乎正在发呆,就像“段殊”第一次见到他时那样。
于是段殊也像故事里的那个自己一样,主动地走上去,同他搭话。
“我回来了。”
他从极具沉浸感的泥沼里回来了。
齐宴抬头看他,似乎愣了一下,才问道:“检查没有问题吧?”
“没什么问题。”
他看见段殊的表情一如往常,踌躇片刻,忍不住道:“中午的时候,我是不是太多事了?”
段殊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忽然道:“你还有硬币吗?”
用来在自助贩售机里买饮料的硬币。
齐宴很快从口袋里摸出几枚硬币,递给了他:“还没换训练服,刚好有。”
段殊接过来,走到饮料机前,选中最后一排的两瓶冰拿铁,等待它们滚落到出货口,然后他弯腰拾起,将其中一瓶递给有些茫然的齐宴。
“这个牌子的拿铁很好喝。”
和上个世界的咖啡馆里是一模一样的味道。
“晚上请你吃饭,作为回报。”
其实他想不出来要怎么回报那个真正的齐宴,这些精心编写的世界里,充满了被他遗忘的回忆,而齐宴却拥有着他想象不到的耐心和宽容。
齐宴一怔,半晌才明白背后隐藏的含义:“你不回家吃饭吗?”
“今天开始,我会住在俱乐部。”
段殊觉得自己能做的只有两件事。
一是,认真感受这个世界的点滴,从里面找出齐宴想告诉他的事。
“上次那场比赛让你很兴奋。”段殊记得齐宴在比赛中的全情投入,也记得他对自己可能无法参加下个月那场比赛的担忧,“是因为你喜欢在大自然里疾驰的感觉吗?”
齐宴对他的这个问题毫无预料,他拧开塑料瓶盖,灌了一大口冰凉的拿铁,轻轻地应了一声:“也许吧。”
“不用等下个月,一周后就有一场民间沙漠拉力赛,有很高的奖金,现在我需要钱,而那里有最艰险的环境和最壮丽的风景。”
齐宴捏紧了手中的瓶子,下意识道:“但是,你的哥……”
“不需要他的同意,我会想办法瞒着他。”段殊打断了他的话,“这是我们两个人的比赛。”
两瓶拿铁在极近的距离里相对,瓶身上凝结着湿润的水珠。
段殊看着还未彻底反应过来的搭档,语气微微上扬:“要不要跟我一起去沙漠?”
二是,靠近故事里的这个齐宴,挖掘他内心隐藏的秘密。
然后,和他重新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