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暗涌
又一个阳光晴朗的早晨, 洁净的餐桌,水润嫩绿的甜豆,牛奶和炒蛋。
一起出门, 乘电梯下楼, 段殊在副驾驶座上系好安全带, 一边看窗外的风景, 一边同正在开车的温佑斓闲聊。
在赛车俱乐部外停下,段殊下车,和哥哥告别,目送他开进隔壁医院的停车场。
比赛结束之后, 生活回归正轨,段殊开始亲身体验了原本那个自己的日常生活。
上午做些理论分析,偶尔发发呆,看些知名车手的比赛视频, 中午温佑斓会过来,陪他吃午餐,听他憧憬地提起之前看到过的某个精彩片段。
下午便是实车练习和体能训练,畅快淋漓地出汗,傍晚结束后冲个澡, 一身清爽,如果温佑斓没有加班,就会来载他回家, 如果哥哥要忙到很晚, 他会自己回家, 冰箱里永远有温佑斓提前备好的方便菜。
故事里的那个段殊度过了许多个这样充实、规律的日子, 生活里到处都有温佑斓的痕迹。
先不论他们只是兄弟, 即便是要共度余生的伴侣, 大多数人也没法做到温佑斓这样体贴周到、始终如一的程度。
如果说段殊起初还有一些诧异的话,在意识到相依为命的弟弟对温佑斓的意义之后,他已不再疑惑,反而存有一点淡淡的歉疚。
赛车是之前那个段殊选择的事业,而段殊本人在适应过程中的确燃起了对这项陌生运动的兴趣,也觉得自己不应该擅自改变这个人物的梦想。
每一次看见弟弟在赛车场上驰骋的时候,温佑斓会不会想起十几岁的自己得知父母出车祸后度过的那段艰难日子?
无论是在场地赛还是拉力赛中,翻车事故常有发生,只要不引发起火和爆炸,普通的侧翻算是平常的小事故,连意外都称不上。
可对于一个有过类似心理阴影的人来说,也许任意一条赛车事故的新闻,都可能被关联到同样在开赛车的弟弟身上,足以引发他巨大的恐慌。
尽管除了那天在餐桌上,温佑斓轻描淡写地提到过一次以外,他从来没有主动说起过这些事,看起来真的在努力调整自己,试着接受弟弟的梦想。
赛车圈里时常会传出在某个比赛和训练中发生了事故的新闻,段殊会刻意绕开,不告诉哥哥,也觉得他不会主动去留意。
但正因为如此,段殊反而会替默不作声的哥哥感到担忧,他所谓的梦想对另一个人来说,是长久的慢性伤害,那种微妙的负罪感始终缠绕着他。
于是他会下意识地在其他方面更听哥哥的话,像是一种虚无缥缈的补偿。
比起从小背负了更多责任和灰暗的温佑斓来说,段殊已经足够自由和幸福了。
他应该听温佑斓的话。
午休时间,温佑斓照例来看他,带着一份由私厨送来的午餐,他白天要工作,没有时间下厨,所以会从专业的私厨那里订餐。餐盒里是精心搭配的高档食材,比一般餐厅供应的菜品看起来要可口得多。
之前他只是偶尔会带午餐过来,最近频率却变高了,几乎天天都带,对此温佑斓的解释是:熟悉的私厨临时聘了一个手艺很好的大厨,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走,所以要趁现在多吃几次。
段殊没有多想,面前卖相极佳的菜品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尝了一下,果然很好吃。
他们在段殊常用的休息室里吃饭,窗帘敞开,玻璃窗关着,空调里吹出簌簌的冷气。
透过明净的玻璃,能看见屋外几乎具象化的暑气,太阳酷热刺目,在每天气温最高的午后,不得已在室外行走的人们全都汗流浃背,他们步履匆匆,被晒得头晕目眩,只想着赶快走进室内,从而忽略了一路上的风景。
在最猛烈的阳光下,眼前会浮现出白色的光点,于是人们忘记了别的,只记得这份汹涌而来的热度。
盛夏午后的日光像浓烈的爱一样,令人晕眩,失去视野。
“今天下午没有手术,有一些空闲的时间,要不要过来顺便做个体检?”温佑斓为他夹菜,“我已经帮你提前打好招呼了,很快就能做完,只要一个小时左右,不会耽误你太多的训练时间。”
温佑斓的理由很充分,安排得也很妥当,段殊没有理由拒绝。
从事这类运动的人,的确应该定期做身体检查,对自己负责。
段殊正想点头应下,外面突然传来了敲门声。
“段殊,你在休息室里吗?”
熟悉的声音透过门缝传进来。
“在。”他简短地应道,“怎么了?”
下一秒,齐宴推门进来,他穿着一身黑色的训练服,碎发漫过眉峰,略显昏暗的走廊,更衬得眼眸明亮炽热。
当他的视线落到屋里的另一个人身上时,眉毛微蹙。
温佑斓又来了。
段殊看他一直没有说话,下意识又问了一遍:“在吃饭,有事吗?”
温佑斓放下了筷子,同样沉静地抬眸,看向这个陡然而至的闯入者。
“李朋订了烧烤,说今天中午他请客,所以我过来叫你。”说到这里,齐宴顿了顿,“以后都不跟我们一起吃午饭了吗?”
在这种并不是集体训练的车队里,每天的吃饭时间是人最齐的时候,是个很好的交流机会。
吃完饭大家一起对着空盘子聊天扯淡,有时还打打游戏,那些插科打诨闹哄哄的感情,大多是这时候培养出来的。
之前的中午,段殊还时不时会跟他们待在一起,但自从那场小型拉力赛结束之后,段殊再也没有在中午出现过。
听到他这样问,段殊下意识看了一眼身边的温佑斓,他的心中浮现出一种无端的紧张,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在犹豫间,温佑斓替他开口了。
“赛车手要控制体重,不应该吃那些高油高热量的东西。”
他的语气里带着委婉的不赞同,仿佛只是单纯针对这顿烧烤。
齐宴立刻道:“烧烤只是偶尔,平时的饮食都很清淡,但段殊已经很久没跟我们一起吃饭,跟大家都有些生疏了。”
他的眼神里丝毫没有闪躲,定定地注视着温佑斓。
“他已经是成年人了,你应该给他更多空间,没必要管这么多,也不用天天来。”
齐宴说得直白,这句话已经在他心里藏了很久了,今天恰好有机会,索性说了出来。
在成为段殊的领航员之后,他就大概知道了段殊的家庭情况,以及那个和他关系很好的哥哥。
起初齐宴并没有多想,但在好几次聚餐前夕,段殊却被哥哥以各种理由临时叫回去之后,他敏感地察觉到了某种异样。
段殊的哥哥不光是不希望段殊来玩赛车,而且似乎并不希望他和周围的朋友深入接触。
尽管温佑斓看起来并没有过分阻拦,也像是默许了段殊的选择。但前几天的拉力赛上,齐宴发现温佑斓一直平静地站在人群中,连颁奖的时候都没有什么表情的变化,只是随大流地鼓了鼓掌。
如果真心接受了弟弟的事业,为什么在他第一次得奖的时候,都没有想要为他拍照留念的冲动?
齐宴始终觉得怪异。
这种怪异在最近温佑斓的频繁到来中达到了顶峰。
他在潜移默化地控制段殊。
一种当事人甚至不曾察觉的控制。
他的话音落下后,段殊不自觉地握紧了手中的筷子。
他略微不安地看向温佑斓的表情,他不确定在这句有些逾矩的质疑之下,温佑斓会做出什么反应。
齐宴同样紧紧盯着温佑斓,脑海里构思着更过分的话,他想要激怒温佑斓,让他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暴露出自己的真实面目。
领航员不仅是车手在赛场上的搭档,也应该是车手在生活中最亲近的伙伴,他会为段殊处理那些琐碎的事情,在一点一滴的生活日常里培养出比赛中最重要的默契和信任。
温佑斓的过分干涉打乱了这种赛车手和领航员之间应有的秩序。
小小的休息室里暗潮涌动,在空调吹出的冷气里,依然有汗水悄然滴落。房门敞开着,外面隐约传来其他人的笑闹声。
温佑斓的表情丝毫未改,片刻后,他温和地笑了起来。
“你说得对,我不应该管这么多。”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干脆地应下了齐宴的指责。
温佑斓不再看门口的男人,而是转而看向段殊,语调里满含歉意:“抱歉,明天我不会再来了。”
“但是今天先吃完吧,下午要检查,最好不要吃太油腻的东西,我怕你会不舒服。”
他重新拿起了筷子,全当另一个人不存在。
段殊心情复杂,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只能先点点头,然后因为烧烤的缺席,对齐宴说声抱歉。
他想,温佑斓又一次退让了。
齐宴的眼神中闪过不可思议,他握紧了拳头,不再说话,转身离去。
漩涡无可奈何地散去。
午餐结束之后稍作休息,段殊跟着温佑斓来到了隔壁的医院。
今天主要是一些对神经、肌肉和骨关节的检查,防止段殊在比赛和训练过程中有什么长期积累的损伤。
检查的医生和护士都跟温佑斓很熟,调侃着他对弟弟的关心。温佑斓全都笑着回应,他在医院同事眼里的形象幽默风趣,很受欢迎。
宽敞整洁的诊疗室,谈天说地的医生,窗外斑斓的阳光,一切都很明亮。
检查结束之后,温佑斓拿着纸质报告单,细心地对段殊解释检查结果。
他的语气柔和,将每一个指标都解释得简单易懂,完全是在为了弟弟的健康考虑。
“肌肉有一些损伤,以后最好定期做些舒缓性的治疗。”
说完报告单之后,温佑斓的话音有些沉郁下来,他提起了中午的小风波:“对不起,我不知道中午过来会影响你和车队朋友的关系。”
他真心实意地为此道歉。
段殊当即摇摇头:“没关系,那不重要。”
他对齐宴以外的那些朋友,并不太在意,他知道他们都是不重要的背景板人物,所以本就很难交付出真挚的感情。
“那就好。”温佑斓像是松了口气,他略作停顿,话语里又带上舒展的笑意,“我最近在看一些国内经典比赛的报道,想多了解你喜欢的这项运动,比赛果然都很精彩。”
“当然,发生事故的时候,也的确很可怕。”
说到这句话的时候,温佑斓的语气并无异样,只是在单纯地陈述一个事实。
段殊顿时有些惊讶地望过去,温佑斓对上他的眼神,笑道:“不用替我担心,没事的。”
他在努力克服内心的障碍。
段殊还未从这种隐约的感动中回过神来,便听见他继续说道:“而且在看资料的时候,我还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
他反射般提问:“谁?”
然后他看见温佑斓好奇的眼神。
“你知道齐宴之前也是车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