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选择
段殊记得这个香味, 和他在虚拟世界里的那个早晨,从冰箱里端出来的那份提拉米苏一模一样,连造型都完全相同。
高端精密的仪器检测到他大脑神经活动的变化, 预先亮起了提示灯, 那群在他进入世界之前就见过的研究员们早已等候在了一旁, 带着紧张与急切。
在情节跌宕起伏的宙斯系统中, 他的精神并没有得到过真正的放松,所以在回到现实之后,倦意立刻涌了上来,意识变得模糊, 尤其是见到了一个挂念已久的锚点之后,心情蓦地放松,便将要坠入梦的海洋。
朦胧中,段殊似乎听见了齐宴的声音, 和那群同事们低低的话语声交织在一起。
他们有没有吃到过这个味道的提拉米苏?
怀着这个有些不着边际的问题,段殊陷入了某种奇妙的半睡半醒的状态,像是麻醉后尚未完全苏醒,意识与身体分离,他能察觉到研究员们正围在自己身边, 审慎地评估和判断着。
他也听见自己有些迷茫的声音:“过去几天了?”
很快有人回答他:“六天,目前看没有出现任何问题,不用担心, 你现在很累, 先好好睡一觉。”
他却还在试着睁开眼睛, 似乎有什么事尚未解决:“但是……”
那道低沉又磁性的声音在听到问题之前, 便做出了回答:“我会放进冰箱的。”
于是, 段殊才安然地陷入了睡眠。
沉沉的黑暗涌来, 又悄然亮起斑斓色彩。
在光怪陆离的梦里,他见到一个男人的背影,正站在装修温暖明亮的厨房里,他的手里握着打蛋器,熟练地打发着蛋黄和芝士,浇进模具。
四周漂浮着烘焙的香味,暖洋洋的。他在往厨房走去,离那个男人越来越近。
下一秒,视野便切换了,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你要加多少奶油?”
“很多。”他听见自己有些轻快的声音,“我会好好刷牙的。”
那个人就笑了:“是吗?”
段殊努力地想要看清梦里人的样子,却怎么也做不到,眼前像隔着一层朦胧的纱。
当他再次试着睁开眼睛的时候,梦境戛然而止。
他在一间整洁明亮的房间里醒来,床垫柔软,他睡了很长的一觉,应该是这座研究大楼里备好的房间,到处散发着阳光的味道。
他隐约听见了陈医生的声音,从门缝里微微飘进来。
“我要看检测数据……这是我的病人……”
段殊按下床边的呼叫铃,房门很快被人推开,齐宴和陈医生一道走了进来。
“睡得好吗?”齐宴与宙斯世界里的模样完全不同,仍然是白大褂与金丝眼镜,冷淡的表情,“你有一个很负责的医生。”
陈医生见他醒来,连忙松了口气,顺口抱怨道:“我看你几天没跟我联络,就找过来了,但你一出来就睡着了,他们又不肯透露更多的信息,说要数据保密。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段殊感受了一下自己的身体,回答道:“现在很好,每个部位的感觉都很正常。”
陈医生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你是说……神经感知恢复正常了?”
段殊点点头,心中也觉得不可思议。
齐宴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补充道:“是暂时的,检测数据显示你在体验过程中,出现过这样的好转,然后很快又出现了异常波动,现在可能只是处于临时好转的阶段中。但这至少证明了这种治疗手段是有效的。”
这一次连陈医生也没有再反驳,他踟躇片刻,颇为不好意思地道:“这个数据真的不能让我看看吗?你们之后会发论文吗?不用那些保密的核心数据,我只是想知道段先生症状好转背后可能的原因……”
见齐宴面无表情,段殊忍不住道:“我作为受试者,能看到这些跟我的身体密切相关的数据吗?陈医生在之前的治疗过程中帮了我很多。”
齐宴的表情这才有了一丝波动,他对陈医生道:“你可以和我正在隔壁的同事讨论这件事,现在我还有很多问题想跟体验者沟通。”
他晃了晃手中的记录本。
陈医生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又同段殊简单聊了几句,就跑出去找齐宴的同事了。
宽敞的房间里,只剩下他和段殊。
空气霎时沉静下来,段殊从床上坐起,看着他走到一旁的椅子前坐下。
“是不是有很多问题想问?”齐宴的声音柔和了一点。
段殊的确有很多疑问,但此刻最重要的,是一个问题。
“我们以前……认识吗?”
他直视着齐宴的眼睛,那里面并没有一丝逃避和犹豫。
“认识。”齐宴的语气平静无波,“但你忘记了。”
段殊其实早已预料到了这个答案,可当他从齐宴口中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心头依然蔓上了一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是什么程度的认识?为什么在他电脑的记事本里,完全没有过这个人的痕迹?
但这个问题对于被遗忘的那个人来说,显然是残酷的,所以他无法再问下去。
“抱歉。”
齐宴摇摇头:“这不是你的错。”
他很快结束了这个短暂的话题,将略显凝滞的气氛引入公事:“还有什么想问的问题吗?”
闻言,段殊沉默了很久,一幕幕深深烙印的画面在脑海里闪过,出口的话语也有些干涩:“你……事先知道我会怎么选择吗?”
无论是弹奏钢琴的晚宴,精心布置的温泉山庄,还是那个与他惺惺相惜的黎嘉年,所有被他选择的人和事件都被设计得丰富而精彩,甚至与他的真实经历有颇多契合,带给他极为特别的体验。
这也同样意味着,齐宴提前预料到了他选择的每一步。
“我始终没有脱离剧本,对吗?”
在故事的后半程,他一度以为自己为“段殊”带来了全新的人生,也为自己突破了某种藩篱,结果现在看来,只是一种幻觉。
黎嘉年最后说的那些话,或许只是齐宴提前写好的台词,并不是类脑所谓的自我觉醒。
这个故事里的每个人看起来都有巨大的变化,但从未脱离最初设定的核心性格,即使是与他交换了处境的陆执亦然。
段殊的确将类脑生成的主要角色带离了原定结局,那个在替代品的秘密曝光之际,“段殊”被悄然销毁的惨淡结局,也令陆执尝到了原剧本中不存在的诸多负面情绪,但那个人物从来都没有改变。
陆执并不明白真正的爱,他的人生中只有征服或失败,他并不是为错过爱情而悔恨,而是不甘于自己的又一次失败,因为他是一意孤行只按逻辑条件前行的类脑,也是那些情感失败者的缩影。
听到这个问题,齐宴先是静默片刻,然后说起了一个看似毫不相关的话题:“你知道林子的全名吗?”
段殊一时间有些茫然:“林子?”
他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这个人是谁。
是戚闻骁的两个跟班之一,曾经在晚宴开始前打电话催促他的人。
他一直以为那是一个背景板角色,所以只在小角色里寻找齐宴时多看过他一眼,此后再无印象。
齐宴语气平淡:“在我写下的剧本里,他暗恋这个故事的主角,但主角显然把目光更多的放在了戚闻骁身上,所以他从来没有表露出来,只是在戚闻骁的光环里,用自己的方式默默注视着对方。”
段殊完全没有发现这件事,他目露惊诧,然后安静地听着。
“如果故事开场后,你暂时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和陆执与黎嘉年之间的三角关系,或者觉得这么快见到黎嘉年是一个会让故事提早收尾的陷阱……”
他列举着各种各样的可能:“又或者你是只是单纯地想要回避突然降临的矛盾和冲突,那么在戚闻骁打来电话邀请你去晚宴的时候,你会试着拒绝,于是你不会见到黎嘉年。”
“我的一些同事在参与测试的时候,大多会谨慎地去熟悉这些角色,如果你也有那样的倾向,就会试着遵照原先那个主角的步调生活,而在跟戚闻骁的接触过程中,你会因为他的态度而涌上一些负面情绪,在失落和郁闷之余,林子一定会试着安慰你。”
他的语调里有一种引人遐想的魔力。
“每个人都有不一样的选择,可能你从视频里见到了主角的过去,也可能你根本没有去试着翻看他的手机,没能发现那个戒烟天数背后隐藏的秘密。”
“无论如何,我猜场景或许又会是在喧嚣夜店背后的寂静小巷里,但人物变了,一个一腔真心的暗恋者走近你,那样昏黄的灯光总是容易让人陷入爱情,然后你们聊天,你知道了他的全名,林风。”
“在和他的接触中,你渐渐觉得陆执和戚闻骁都失去了意义,从此展开一段完全不同的剧情线,你会一如既往地背着陆执出去玩,但不是为了宣泄苦闷,而是为了见那个人。”
段殊已经陷入了愕然,直到被齐宴的问题唤醒:“戚闻骁后来有没有出事?”
他反应了一会儿,才喃喃道:“在故事的最后,他进医院了,因为跟朋友起了冲突,是林……风吗?”
“对,你在离开之前,是不是成功地报复了戚闻骁?”齐宴扶了扶眼镜,“他的性格像走在钢丝绳上,很容易令自己变得一无所有,也很容易陷入疯狂,在失去理智之后,他会想要找到那个引发一切变故的源头。”
“所以林风拦住了他。”段殊怔怔地接过他的话。
“在剧本里,他会为他爱的那个人付出一切。”齐宴的声音里辨不出感情,“但你没有走近他,所以你无从知晓。”
而他没有说出口的是,如果段殊记得五年前的相遇,记得那家咖啡馆,在第一天出门时就好奇地走进去,那么接下来的一切也许都与陆执、黎嘉年、戚闻骁无关了,变成了他和齐宴两个人的故事。
“我曾经告诉你需要摸索设定,但这并不意味着一切都已经被预设,我在剧本里埋下了无限的可能,每个人都会用自己喜欢的方式诠释这个人物的生活碎片,那是他们真正自我的化身,有的人会追逐刺激,有的人会选择逃避。”
他注视着段殊:“像你,就选择了立刻直面危险的陆执,冒着下一秒就会被抹除的风险。”
“你并不是只想按照剧本生活,你只是不敢光明正大地释放内心,甚至需要剧本和其他人的掩饰。”
比如黎嘉年。
段殊久久地呆在黎嘉年身边,在这个与他截然不同的人物的影响下,他觉得自己发生了变化。
但实际上并不是黎嘉年或虞年改变了他,而是他选择了他们。
他选择被改变。
黎嘉年是他在那个由宙斯演化的虚拟世界里最留恋的人。
他留恋那个肆意妄为、自由自在的自己。
段殊知道那是一个虚构的角色,而且就以他曾经饰演过的角色为蓝本,他不应该对他投注任何真实的感情。
但他仍然清晰地记得那个画家栗色的头发和温暖的怀抱,仿佛就在昨天。
“如果……我继续参与这个实验,还能在下一个世界里见到他吗?”
齐宴凝视着他,眼神里流露出某种克制的温柔。他似乎想抬起手,触摸段殊的发顶,最终又停了下来。
“不会了,但你可以去爱真正的自己。”
齐宴站了起来,轻轻地对他说:“去吃蛋糕吧。”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世界彻底结束啦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