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风雪
看着眼前人不可置信的表情, 黎嘉年愉悦地扬起了唇角。
他并不认识这个莫名其妙打扰了他画画的陌生人,只是从对方说的第一句话里,想起了昨天在画室里段殊接到的电话。
他一直以为那个电话是陆执打来的。
原来还有另一个玩具。
他慷慨地把自己发现的有趣游戏分享给段殊, 没想到对方不仅准确地接收了讯息, 还回赠给他意外之喜。
黎嘉年很开心, 微弯的眼眸里像是被今夜的星光填满, 熠熠生辉,他很久没有这么开心了。
他喜欢这个哥哥。
而眼前看起来幼稚轻浮的富二代,看见他不加掩饰的笑容,惶然地后退了两步, 以为自己陷进一场毫无预兆的噩梦。
“不可能……你……”
戚闻骁刚刚还沉迷在某种自以为是的想象里,然而他遇到了一个比他更恶劣的人,那个晶莹剔透的迷梦轰然破碎。
黎嘉年向前走了一步,离开那道照在他发顶的昏黄灯光, 于是他的短发便显出原本的栗色——那不是灯光投下的幻影,他不是段殊。
被打断了创作过程的画家难得心平气和,似笑非笑地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在叫人头脑发昏的冲击感里,他像个面色苍白的木偶,唯唯诺诺地回答操纵者的提问:“……戚闻骁。”
然后戚闻骁终于意识到了, 眼前这个“段哥”究竟是谁。
“你是黎……”他想起来那个总是笑吟吟的真正画家,觉得当下的一切都很荒诞,“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他知道段殊与黎嘉年已经结识, 这甚至还是他间接促成的, 但戚闻骁始终以为那是段殊在情急之下的举动, 他不觉得这两个天然对立的人会生出真正的友谊。
段殊怎么会跟黎嘉年一起出来旅行?
黎嘉年双手抱臂, 仰起了线条优美的下颌, 茫然不解道:“我为什么不可以在这里?”
戚闻骁被堵得说不出话来。
但还有更恶劣的玩笑等待着他。
“受伤了就去看医生, 或者去找妈妈哭,而不是来找他。”
黎嘉年的目光再一次扫过他额头的伤疤,这次的温度是冰冷的。
“而且,你不可以再叫他段哥。”
在这毫无道理的命令中,戚闻骁的眼神里生出浓浓的愤怒,他刚要开口反击,就听见如惊雷乍响的后半句。
“因为他是我的哥哥。”
画家的眼睛里写着纯粹且柔和的憧憬,与看着他时判若两人。
戚闻骁想斥责他荒谬的谎言,却开不了口,他的脚像生了根般扎在地面,不能行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黎嘉年轻轻掸去手腕上的铅灰,毫不留情地关上门,走回了这栋灯光明亮的屋子。
随即他急促地呼吸起来。
他无法理解眼前的情境,一切都乱了套,敌人成为兄弟,朋友变作陌路……
抛下那个像是被击溃的玩具,黎嘉年愉快地回到了三楼露台上。
画架仍然立在一旁,他却不再看那幅此前一气呵成的草稿,因为他有新的灵感了。
在这落满月光的露台上,他缓慢地拧上一罐罐刚刚打开的颜料,纷繁色彩于指尖蔓延,黎嘉年在脑海里勾画着那个最新的灵感,心脏里传来悚然般的喜悦和震动,它一定会成为他最满意的作品。
余光里,对面楼左侧卧室的男女已交缠在一起,也许是贪恋山林间清澈的晚风,也许是寻求刺激,他们没有拉上厚重的遮光帘,只有那道浅色的内窗帘作为遮挡,影影绰绰地映照出那对缠绵暧昧的身影。
黎嘉年面露厌恶,随即向右侧看去,独自等待的女人再一次拿起了手机,这次似乎是由别人打来的。
她听完电话,摁灭了第二支烟,橘色光斑骤然熄灭,这个暗夜里模糊的黑影,起身离开了露台。
同样的夜幕下,戚闻骁快步离开了这栋噩梦盘旋的一号楼,他还有一丝残存的理智,门铃响了那么久,正在画画的黎嘉年才一脸怒气地下楼开门,那段殊一定不在屋子里。
他是不是去找陆执了?
戚闻骁脚步仓皇,渐渐迷失在这个空旷的酒店山庄里,他跌跌撞撞,和一个同样惊惶的女孩擦肩而过,在暗夜里浑身雪白的猫咪有一双宝石绿的眼睛,它窝在心乱如麻的主人怀里,往来时的路离去。
而方向与之相反的戚闻骁,很快踏上了那片冰凉的石板路,两栋小楼之间宽敞的休憩地,溪水与野花,小小的凉亭。
他立刻找到了那个身影。
戚闻骁欣喜若狂,刻意无视了旁边那个才同自己打过一架的男人,当下一切纷乱的念头都隐去,他迫不及待地高喊出声:“段哥!”
他不再思索为什么,只觉得有种迟来的懊悔缭绕心间。
在那个路灯照亮了豪车的深夜,吉他包被第三个人接过之前。
他就该这样叫出对方的名字。
段殊错愕地回头,他听出了这个声音里蕴含的鲜明、复杂的感情。
他知道戚闻骁会来,但不知道这种感情源于何处。
无论如何,主人公们到齐了。
他坐在凉亭边缘,仍未找到那个可能存在的摄像机,却发现黎嘉年离开了露台,灯光熄灭,对面抽烟的女人也不见了踪影。
平静沁凉的空气里正酝酿着无形的风暴。
戚闻骁的帽子不知遗失在了哪里,他额角还未结痂的伤痕被月光点亮,段殊看得分明,终于知道了陆执嘴角伤口的成因,所以他侧眸看向那个沉默至今的男人,语气里是纯然的好奇,似乎与他并无嫌隙:“你们打架了?”
陆执像是一架突然接上了电源的机器,迟滞片刻,简短地回答道:“他来律所找我。”
段殊能想象得出来,那一定是场不太愉快的会面,对于戚闻骁主动找上门的缘由,他也有所预料,无非是那些幼稚的把戏。
而幼稚的戚闻骁显然看不得他们旁若无人的交谈,他终于藏不住心底那个保守已久的秘密。
“是我先认识你的,段哥!”额头带伤的纨绔公子哥急切地看向他,“在四年前,我们就认识了。”
这句话也出乎了陆执的意料,他的目光里透出冰冷的怀疑。
段殊倒是淡定许多,他摇摇头,诚实道:“我不记得了。”
“你记得!”戚闻骁的反应很激烈,“你救了我,在源和街那条巷子里,你把我送去了医院,不然我可能会死在那里,是你救了我,你一定记得!”
他的语气执拗,段殊依然平和,敏锐地发现了这个故事里的巨大漏洞:“我救了你,然后你假装成为我的朋友,把我当成玩具……这是你回报的方式吗?”
戚闻骁的热切霎时哽在喉间,他的身体狼狈地晃了晃,半晌,才哑声道:“……对不起。”
段殊竟笑了:“没关系。”
在这个格外宽容的答案里,戚闻骁惊喜地抬起头,却看见了陆执隐隐带着嘲弄的眼神,像在看一只命运相同的丧家之犬。
“我不记得你了,大概是因为,你对我来说是个不重要的人。”段殊轻描淡写道,“所以没关系。”
周围的小楼里传来似有若无的骚动,空气开始发烫,而这个声音像一只停泊在树梢的鸟,轻盈翩然。
戚闻骁颤抖起来。
不久之前,段殊也用相同的语气回答了陆执的疑问。
这个从来都胜券在握的男人,在黎嘉年之外,第二次体会到突如其来的挫败感,而且比第一次更深重。原本被他玩弄在股掌之间的宠物完全变了,往日的手段也失去了作用,他不甘心,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甘心。
所以段殊要帮他厘清。
他为“段殊”选择了一种更光明清澈的命运,在他决定拿出尘封的证书和奖杯,并堂而皇之地摆在黄金囚笼的陈列柜里之后。
“那个过去的我……不爱你了。”
他曾跌进美好的幻象,并深陷其中,难以自拔,那是以爱之名织就的囚笼,很难靠自己的力量挣脱。
他也的确没有挣脱,是另一个人的到来改变了一切。
但没关系,没人知道这背后的秘密,“段殊”仍能拥有迟来的体面。
所以当陆执问他为什么的时候,段殊冷静地宣判了这个独/裁者在爱情里的命运。
“因为你不配。”
不配得到任何人的爱。
树影摇曳,溪水安宁,同样颓然的两个失败者被阴云笼罩,陷进相似却又不同的汹涌情绪里。不远处的阴影里,响起草丛被踩动的模糊声音。
更早被宣判的陆执先一步收拾好了心情。
“我们可以重新开始。”
他强撑着惯常的自负,略带混血的英挺面孔在夜色里依旧耀眼,仍有着迷惑人心的力量。
戚闻骁的脊背绷紧,像一只想要寻找殉葬品的困兽,粗暴地打断了他的话:“不可能!你根本就把他当作黎嘉年的替身……”
“从衣服的颜色,香水,再到画画,你只是想把他变成另一个人!”
额头红褐色的伤痕映出他鲜明的恨意。
所以他不假思索地将这个难堪的秘密公之于众。
陆执的手指收紧,面对这个毫无章法的捣乱者,他在忍耐些什么,心底涌动的不甘令他不能就此失态,他要夺回那块原本就属于他的领地,就像在法庭上一样冷静而理智。
“以后不会……”
而没等漩涡中央的当事人回应,一旁的二号楼里,突然爆发出了一阵巨大的骚动。
女人的惊叫声和男人的怒斥声响彻山间,还有急促的脚步、重物跌落在地板上的声音。
段殊兀自走出了凉亭,专心致志地看向那个有着数道人影重叠摇晃的二楼左侧卧室。
这个从电话开始的故事,终结于所有人齐聚一堂的动荡。
有人赤着脚跑出了房间,没人去追,而男人那道原本怒意澎湃的呵斥声很快减弱,转换成哀哀的恳求。
所有明里暗里的旁观者能看见的最后一幕,就是狼狈不堪的男人跪在了一个女人面前,一高一矮的影子在浅色窗帘上摇晃,鲜明地对立着,然后遮光帘被人用力拉上。
皮影戏结束了。
一个混乱又悲伤的夜晚。
陆执和戚闻骁对这场突如其来的闹剧都毫无准备,他们茫然地看着那个封闭的窗口,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听见段殊格外清冷的声音。
“她会原谅他吗?”
他并没有问在场的这两个人,似乎是在自问自答,又似乎在跟不远处的窥视者隔空交谈。
“也许要等下雪的时候。”
追寻着他声音的指引,陆执和戚闻骁终于意识到了什么,错愕地望过去。
不知何时站在了树后的黎嘉年,听着这个似乎不着边际的答案,像是心照不宣地微笑起来。
寂寥、彷徨的长夜,被命运笼罩的古朴山庄,还缺一场洁白的风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