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这天下午,段殊独自在画室里练习,他和黎嘉年约好,隔天来家里一次。
前方摆着简单的石膏像,浸没在光影里,他握住铅笔,在素描纸上慢吞吞地描摹的时候,隐约听见楼下的厨房传来忙碌的声音。
不同寻常的动静。
这个沉迷于同一部电视剧的女佣,总会在电视机前坐到下午四点,才依依不舍地离开,准备主人的晚餐。
现在还不到三点。
她并不会主动改变规律的时间表。
段殊下意识望向了画室的窗口,映出对面那栋一片寂静的别墅,今天他并没有拉上那层若隐若现的白纱帘。
他和黎嘉年在画室共处一下午后,陆执显然受到了不轻的刺激,不知道接下来会做出什么事。
段殊想了想,推开房门,走下楼梯。
厨房的大理石台面上堆满了各种食材,像要办一场盛大的晚宴。
芳姨听见楼梯上的响动,连忙回过头:“段先生,有什么事吗?”
她对他的称呼已经从“你”,上升到了跟陆执并列的先生。
昨天段殊听见了这个忠心耿耿的监视者走到门口的脚步声,也知道她拍了照。
然而即使看到了那样的画面,陆执怒气冲冲地回来,段殊却若无其事,到最后也没发生什么,这又一次超出了女佣的理解范围,于是只好茫然地提升段殊在心中的地位。
段殊倚在门边,静静地俯视着她:“在做晚餐?”
“啊,对。”比他矮很多的芳姨紧张地扯了扯围裙,“陆先生晚上要回来吃饭,吩咐我好好准备。”
果然是陆执。
段殊的视线在这些名贵食材上逡巡了一圈,真心实意地评价道:“你会做很多菜。”
受到赞扬的芳姨放松了一点,自卖自夸道:“我学了好多年呢!只要是报得上名字的菜,都能做,段先生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段殊看着她骄傲的表情,忽然想到了什么:“会做甜品吗?”
他常常想起前天上午去咖啡馆之前,吃到的那份苦涩又甜蜜的提拉米苏,可惜齐宴提供的早餐真的做到了每日不重样。
芳姨一愣:“甜品?是您早上吃的那种吗?”
见段殊点点头,她霎时显得有些赧然:“段先生,对不起,我唯独不会做这些……要是您想吃的话,我现在就打电话叫他们送些过来。”
段殊对她的答案并不意外,脸上反而浮现出一丝笑意:“没关系,只是随便问问。”
什么菜都会做的万能女佣,唯独不会做甜品。
因为已经有一位真的会做甜品的咖啡店老板了。
他不再打扰芳姨,回身上楼,重新坐回了画板前。
或许是因为过去为了拍戏,段殊要快速学习很多新东西,日积月累下来,倒是培养出很强的学习能力。又或许这是体验者在虚拟世界里的特殊待遇,学东西会更轻松容易。
现在面前的素描纸上,他画的石膏像已经有模有样,进步堪称神速。
但段殊其实并没有太大兴趣,想学画画不过是他用来为“段殊”出气,顺便刺激陆执的托词。
因为他不像黎嘉年,真的将画笔当成了传递情绪的中介,有许多心绪和感受要借此传达。
即使他拥有很好的美术功底,也不知道该画什么。
不过现在,段殊突然有了一样迫切地想要记录下来的东西。
那碟记忆里的提拉米苏。
精致的包装盒,柔软的丝带,方形的小块蛋糕,娇艳欲滴的花束……一点点在画纸上成型。
窗口映出的天色也渐渐转暗。
门缝里飘入食物的香气,汽车马达声越来越近,随后驶进他看不见的车库。
陆执回来了。
段殊望着这幅尚未完工的记忆里的画面,眸光专注,直到芳姨小心翼翼地敲响了房门,提醒他下楼用餐。
段殊不舍地放下笔,难得有些烦躁。
但当他看到坐在长桌另一端的陆执时,那丝烦躁立刻化作了惊愕。
今晚芳姨准备了西餐,摆盘相当精美,银色餐具,烛光与鲜花,姿态优雅的男人,一切看起来都很好,是个标准的浪漫夜晚。
除了陆执的脸。
他的嘴角带着淡淡的青紫,像是被人打了一拳,破坏了这张完美的面孔。
芳姨也看见了这不同寻常的一幕,她什么也不敢说,默默低着头钻进厨房,假装自己不存在。
陆执察觉到对面那道不加掩饰的打量目光,似乎习惯性地要露出不耐的表情,又按捺下来,尽量展现出某种温和:“在画画?”
段殊颔首,略带揶揄地凝视着他的脸:“怎么又受伤了?”
陆执像是僵了僵,语调平静:“一个意外。”
他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就像回避昨天那道伤口一样。
段殊挑了挑眉,不再追问,自顾自地握住了刀叉,开始用餐。
陆执白天遇到了什么事,又为什么要特意安排这顿晚餐?
他总会知道谜底的。
金属刀叉轻轻地触碰着盘子,在这细密的声音里,段殊始终淡定自若,专心地处理着盘中的食物,陆执则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明天开始我会搬回来。”
男人冷不丁地向他宣布。
段殊一怔,很快道:“这本来就是你的房子。”
言外之意,陆执想住在哪里是他的自由。
“但是,明天阿年会过来。”
如果他不怕关系暴露的话。
陆执垂下眼眸,手指有力地捏住了刀叉的柄,他的语气沉下来:“别再这样叫他。”
段殊却道:“为什么?”
略作停顿后,他像是单纯好奇地追问下去,并不怕触怒这个天生的□□者:“你会叫他什么?黎先生?嘉年?还是也跟我一样……”
银光烁烁的餐具被重重地放在了桌面上,陡然的响声打断了他的话。
“别再故意激怒我。”陆执的声音是暗沉的,“明天我会让人来收拾你的房间,清空衣柜,你喜欢什么颜色?白色?”
段殊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这是对□□者而言极为罕见的恩赐。
他仁慈地允许段殊不用再穿那些被规定的颜色。
他不想让自己继续模仿黎嘉年了。
明明已经发现事态超出了控制,却仍要摆出掌握着全局的模样。
段殊笑了起来,一针见血道:“你是不是又喜欢我穿白色了?”
他知道陆执开始改变了,至少他对这个曾经不屑一顾的宠物,做不到干脆地舍去,反而换了一套似乎更有尊严的驯养方式,看起来像是某种关心和退让,实际上仍然是想安排和控制他的生活。
丢掉了黎嘉年常穿的酒红色,就换上陆执如今喜欢的白色。
没等陆执回答,段殊又漫不经心道:“可惜我每天都喜欢不同的颜色。”
“如果你非要替我安排点什么的话……我想要一个陈列柜。”
对于这个出乎意料的答案,陆执沉默片刻,应声道:“好。”
然后他们都不再说话。
这顿本该培育浪漫的晚餐,在静默中结束。
芳姨的手艺的确很好,如果换个用餐的同伴就更好了。
在陷入睡眠时间前,段殊这样想到。
陆执的效率很高,翌日上午,衣帽间里的一切东西都被清空,连暗红色的床品都换了新,段殊倚在一旁看着,手中捏着一个不起眼的小盒子,免得被当作杂物清走。
那里面盛着咖啡店老板写给他的寄语卡片,现在已经有六张了。
崭新的实木陈列柜按照他的要求,摆在了房间里很显眼的位置。
对面的别墅重回冷清,陆执搬了回来,还叫人新添了许多东西。
当他站在门外,审视着这个焕然一新的房间时,格外留意到这个突兀的柜子。
上面异常空荡,只放着两本证书,还包着塑料薄膜,看起来曾经被保存得很好。
陈列柜旁的段殊低着头,细心地拭去水晶奖杯上的尘埃,然后将它放在了柜子中央。
日光将透明的水晶奖杯照得无比璀璨。
大功告成,段殊回眸看他,表情明朗:“我之前不该把它们尘封在床头柜里的。”
“它们应该被光明正大地放在这里。”
耀眼的光芒像密密麻麻的针,刺进陆执的眼睛。
他没有回答,转身离开,嘴角的青紫令人难以忽视。
有些事情正像这块意外降临的伤痕,开始无可挽回地改变了。
下午到访的黎嘉年敏锐地注意到了这栋豪华别墅里的某种改变。
“好像多出了一点生活气息。”他打量着客厅里突然新添的暖色调装饰品,衬得墙上的《风暴》也变得舒缓起来,“看腻原来的风格了吗?新的布置很好看。”
段殊走在他前面,神色自若:“不是我买的。”
黎嘉年闻言,先是一愣,眉眼间随即涌上雀跃:“那就更好了。”
画室的门推开,话语点到即止。他们不再提起与替代品有关的话题,也不再讨论那个重新布置了别墅的人。
黎嘉年翻动他昨天画下的练习,从里面挑出了一张最满意的,笃定道:“你一定很喜欢这张,画得很用心。”
深浅交织的铅灰色细腻地勾勒出甜品的模样。
段殊看向这个能一眼看穿他心情的人,目光愈发柔和。
“这是几天前的早餐,印象很深刻,所以突然想要画它。”他坦诚道,“但是画完了之后,又不知道该画些什么了。”
黎嘉年讶然道:“是没有灵感吗?”
“不。”段殊摇摇头,“只是不知道该记录些什么。”
绘画和电影一样,是对某种心情或感受的永久镌刻,如果对人对事都记忆淡薄,一切如过眼云烟,就很难产生那种浓烈的表达欲。
对黎嘉年这样内心复杂,又能随时随地找到乐趣的人来说,这显然是他无法理解的领域。
他揣摩着这句话背后的意味,自言自语道:“是因为觉得日子过得很无聊吗?”
“要不要出去采风?换个新环境,可能会有新的感受……”
黎嘉年蓦地想到了什么,目光灼灼,语速也快了起来:“你去过云山吗?就在隔壁市,风景很美,那里的温泉很有名,我时不时就会去住一段时间,有家熟悉的酒店,里面有最舒服的温泉水。”
段殊当然没有去过,他专心地听着黎嘉年介绍。
“我去了太多次,那里的服务员都认识我了,如果看到你,他们肯定会很惊讶的。”
“对了,陆律师之前常常会跟过来。”黎嘉年又一次提起这个名字,“他应该也对那里的风景很满意。”
“你会喜欢那里的。”他笑得天真热烈,“这一定是趟有趣的旅行。”
段殊几乎瞬间明白过来,眼前人又找到了一样好玩的事。
记忆中那个在镜头前同样恣意妄为的自己,渐渐与身旁的黎嘉年重合。
他的心头便生出一种放纵般的溺爱和包容。
“好。”段殊毫无异议,“我们一起去。”
黎嘉年像一个得到了糖果的孩子,立刻兴奋起来。
“那我现在打电话订房间,我们明天就出发。”
他兴致勃勃地计划起这趟突发奇想的旅行。
段殊安静地注视着黎嘉年的一举一动,澄净无波的水面下,他心潮起伏,某种复杂难言的思绪如海浪奔涌,泛起泡沫般的雪白浪花。
在表面上亲昵又安然的气氛中,放在桌上的手机忽地响起。
屏幕上显示出戚闻骁的名字,段殊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天,也接到了他的电话,从此被卷入一段段荒诞不经的关系。
见他在出神,黎嘉年好奇道:“不接电话吗?”
浪花在他的声音里轰然落下,刹那间席卷了一切。
于是段殊恍然般收回心神,然后笑着拿起了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