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十九章
“陆律师?”
段殊疑惑地咀嚼着他的话,两道情绪不同的眸光在极近的距离间交错。
“他看起来不是很好相处,性格很冷……坦白说,我不太喜欢这样的人。”
他将黎嘉年话中的喜欢理所当然地诠释成一种朋友意义上的认可,毫无异样地回答了这个问题,也避开了潜藏的陷阱。
他领着黎嘉年在画室门口停下脚步,身后人似乎对这个答案很感兴趣,发出轻轻的笑声。
心头绷起了一根无形的弦,段殊按下房门把手,推开了门,和画家一起走进那个曾关了“段殊”数百个日夜的画室。
墙壁是清洁的浅灰色,偌大空间里整齐地摆放着画架、空白画布、常见的石膏像与静物……
原本这里还堆着许多幅已完成的作品,大多是对黎嘉年作品的临摹,段殊已经提前让芳姨搬走。
黎嘉年环视一圈,颇为满意:“准备得很齐全。”
段殊走到窗边,看见对面的别墅二楼窗户大开,略微停顿后,伸手拉上了里层的白纱帘,挡住过分烂漫的日光。
“昨天临时让人送来的,希望我不会浪费这些工具。”
对话重回日常,芳姨端着招待客人的茶水上来,目不斜视地放在工作台上,相当恭敬地朝段殊欠了欠身才离开。
她缓步走到门外,转身关上房门之前,从窄窄的门缝里看见,这对孪生兄弟似的男人已面对面坐下。
灰色空间里只剩下他们,和窗外影影绰绰的风景。
黎嘉年姿态大方地坐到了为模特准备的椅子上,仿佛已经忘记了进门前那个意味不明的提问。
“今天不想教你基本功,太枯燥了。”
他脱掉深黑风衣,随手搭在了椅背上,露出鲜少会穿的雪白衬衫。
“不如先来画点好玩的,省得你练完一天的排线和起形,就再也不想走进这个房间了。”
段殊并不意外,他本来就不觉得黎嘉年是来一本正经教自己怎么画油画的:“好玩的?”
“来画我吧,无论是用线条,还是色块,画你眼里的那个我,形准不准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能不能抓住神韵——我知道你有这种天分。”
黎嘉年语气笃定,懒散地向后倚靠着,渐渐又显出几分天真:“作为回报,我可以给你讲一个有趣的故事。”
段殊似乎猜到他要说什么故事了。
此刻白色的黎嘉年,像是另一个自己,坐在镜子的彼端。
于是他欣然应允,低头在崭新的颜料盒里翻找着想要的颜色。
初学者的凌乱线条太难表达黎嘉年这个人,唯有浓郁的色块还算合衬,不需技巧,只要直觉般的本能。
段殊深思熟虑后拿起了一管深红,画板背后的模特同时开始了叙述。
“这个故事的主角刚好是我们都认识的人。”模特保持着倦懒的坐姿,语调莫名疏离,“而且,是我们都不喜欢的人。”
“他的性格古怪,有时候难以相处,有时候又会刻意伪装……但我觉得,他其实很容易被看透,因为心里只装着赢与输,他喜欢赢带来的快感,尤其是当一次输赢能决定某个人一生命运的时候。”
“可惜在遇到我之后,他输得很难看。”
这是陆执和黎嘉年的故事。
段殊将深红颜料挤进木质调色板,安静地听他说着。
陆执在律师界是个特立独行的人物,绝大多数人都不知道他的家庭背景,这被陆执和他同样掌控欲强烈的父亲一并隐瞒了下来,他本该是继承庞大家业的独生子,却因为走上“歧路”,几乎与家人断绝了关系。
他入行不为名利,也并不信仰公平正义,唯有一腔渴望胜利的狂热野心,只接他觉得可以赢的案子,于是昨天为凄惨的受害者慷慨陈词,争取高额赔偿金,明日又为充满争议的杀人犯狡猾辩护,帮他逃脱死刑的结局。
陆执以令人吃惊的工作强度接下一桩桩光怪陆离的案子,并在心中暗暗标记好了这些人的命运,然后开庭,辩论,最终收获一纸预料之中的判决,看着天平两端的人们露出截然相反的表情,这是他最愉悦的时刻。
在七年职业生涯中,陆执唯一的败绩便来自于一个在法庭上选择自辩的对方当事人,黎嘉年。
陆执受黎嘉年哥哥黎哲的委托打财产官司,试图证明跟他同父异母的私生子黎嘉年在照顾病重父亲时蒙蔽其心智,篡改了遗嘱,因此依法将丧失继承权。
“现在想起黎哲把我告上了法庭这件事,依然让我觉得很难过。”模特的语气低沉,神情却莫测,“爸爸明明已经在遗嘱里留给他五分之一的东西了……他总是不知足。”
“那时爸爸的肝癌到了晚期,脾气很坏,除了我,没有人愿意耐心听他说话,也没有人真心盼望他活得再久一点。所以他爱我,那是理所当然的事。”
深红在苍白画布上蜿蜒,段殊边听边思考,又找到一管熟褐色。
身家不菲的绝症患者,豪华却孤独的病房,在那些日子里来殷勤探望他的人们,的确很难辨明关切背后真正的心思。
而被认回豪门不久的私生子黎嘉年,久久地陪伴在病榻前,为父亲想尽了一切延长生命的办法。
“陆律师很聪明,他始终揪着我被爸爸抛弃了很久这点不放,质疑我对爸爸能有多少感情,质疑我为他积极联系新药的真正动机。”
熟褐接管了大地,轮到浓浓的黑。
“但是他错了,爸爸只是肝癌,仍然有清醒的头脑和意识,他靠自己攒下那么多财富,疾病仅仅带走他健康的身体,并没有摧毁他看人的眼光,他知道我是真心的,真心盼望他活下去。”
所以黎嘉年孤身上了法庭,他不需要律师,他有最完美的证据,父亲清醒时录制的种种视频,公证过的遗嘱,与医院签订的周全协议,被这段父子深情感动得眼泪直流的护士……
即使包括陆执在内的绝大多数人都认为黎嘉年是早有预谋,正常情况下,这样一个被遗忘了多年的婚外私生子,不可能被风流的富豪父亲慷慨赠予大多数财产,但证据链无懈可击,他依然赢了。
肃静的法庭上,黎嘉年一身深酒红色的衬衣,神情始终是阴郁的,被笼罩在兄弟阋墙的黑雾中,他说了最后一句话。
“我唯一的愿望是爸爸还活着,即使我一分钱都得不到……当然,你们不会相信我的话,但我希望他没有死,一天比一天希望。”
每个人都能听出这句话里毋庸置疑的真心。
当庭宣判后,他望向对面席上满脸不甘的陆执,眼中露出似有若无的天真笑意。
那个眼神和那句话,深深扎进了陆执心底。
“黎哲一脸颓然地坐着,好像失去了全世界,陆律师却一直看着我,我很难形容那道目光。”
模特的视线滑向被洁白纱帘遮掩的窗口:“大概就像今天的太阳,有种烧灼般的感觉。”
远处那个黑黢黢的窗户若隐若现。
“后来,他就常常出现在我身边,他说他爱我。”模特笑了起来,“这件事最有趣的地方在于,黎哲知道以后气坏了,觉得我们两个早就串通一气,差点想要把我们俩打包再告一次——可惜他找不到更出色的律师了。”
故事说完了,画布上的笔触也已走到尾声。
短暂的寂静过后,段殊问他:“你为什么那么希望父亲还活着?”
他并不怀疑对方反复强调过的这一点,只是好奇背后的原因。
黎嘉年笑吟吟:“你猜。”
段殊没有猜,他的心中无端地浮现出一个离经叛道的答案。
他缓缓停下了涂抹色块的动作,将画笔搁在一旁。
“画完了?”
黎嘉年伸了个懒腰,慢悠悠地起身,向前倾来。
他并不急着观赏画像,尚有一桩更重要的事。
功成身退的模特凑到新任画家耳边,神情晦暗不明:“我在晚宴那天发现了陆律师的异常,他先是一直看你,然后变得不敢看你。”
“你们早就认识对方。”
无形的镜面破碎,两张极为相似的面孔耳鬓厮磨。
“所以,你是不是我的……替代品?”
尽管段殊早已对黎嘉年的复杂与聪颖有所预料,但他此刻展露出的侦探般的敏锐和直觉,仍令他悚然一惊。
而这个形容词闪过他脑海的时候,终于有什么东西拨云见日。
侦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