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38.昙花一现(上)
第二天,天未亮之时,凌云派的单丹丘便遣人往新风茶舍送来了请帖。
从冬天,到夏天。
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迎来了凌云峰的第一场雪;而他们第二次见面的时候,上天则送来了五柳镇的第一场雷雨。
闪电击穿了客栈的窗户,打在单丹丘花白的胡子上,那个耄耋之年的老人却纹丝不动,任凭轰隆隆的雷声震得整间屋子瑟瑟发抖。
桑沐林大病未愈,行动还不便,今日陪着慕容芫来的,是边逸。
边逸是个沉默的人,他一动不动地坐在一旁,像个木头人似的。
单丹丘虽然早已听闻“无影剑”边逸的声名,但是见到真人,这却是头一遭。故而,他晾起了自己请来的慕容芫,反而始终盯着边逸瞧着。
半响之后,慕容芫见单丹丘始终没有开口的意思,于是便问:“单老前辈,你唤我来,想必是有话要吩咐吧。”
单丹丘这才从边逸那里收回自己的目光,摸着自己的花白胡子缓缓地道:“吩咐倒是不敢。日前在新风茶舍的事情,想必慕容姑娘已经听闻了。姑娘难道就没有什么想问老夫的吗?”
“不知……我该问些什么?”慕容芫憨笑着问。
“风云际会,该是年轻人充满好奇心的时候。”单丹丘依旧不紧不慢地道。
“好奇心,”慕容芫道,“别人许是有,但是偏偏芫芫要不得。我曾对前辈说过,芫芫只求寻得苍云心法,以保性命。”
单丹丘看了慕容芫一眼,别有深意地道:“是呀,充满好奇心地那个少年,今日没有来。”
慕容芫会心一笑,又道:“他若是来了,定会问一问前辈,昔日相逢,前辈说杀戮已经停止了,可为何这半年多来,依旧是血流不断呢?”
单丹丘依旧摸着胡子,缓缓地道:“那就请姑娘替我转告他:杀戮,停止了,但是这江湖的血迹,永远都干不了。”
说着,他又对着边逸问道:“不知道,边少侠学剑是为了什么?”
边逸没有想到自己会突然被叫道,先是愣了一番,才回答了两个字:“喜欢。”
闻言,单丹丘咯咯地笑了起来,竟有几分孩童的模样。
笑罢,单丹丘又问慕容芫,“那慕容姑娘认为,凌云派的先人钻研轻功,是为了什么?”
慕容芫道:“前辈不妨直言。”
单丹丘笑了笑,道:“若是腿脚上没有些底子,单是那凌云锋,每日上上下下,累也该累死了。”
他对着慕容芫道:“你练武,是为了求生;许多人练武,都是为了求生。可这江湖有时候容不下这许多人,于是有人生,就要有人流血。”
“所以,这一切,结束不了,是吗?”慕容芫冷冷地问。
单丹丘轻轻摇晃着脑袋,道:“五堂十派的先祖们费尽功夫从上一代武林霸主的手里夺过权柄,然后缔造了中原武林如今的帝国。好歹,算是维护了近百年的安稳。现如今,五堂十派的气数已然尽了。这江湖要重新洗牌,谁都阻止不了。”
单丹丘说着,又突然看向慕容芫,道:“慕容姑娘年幼,却为病痛折磨,所以避世;桑少侠也年幼,但却素来衣食无忧,故而气盛。你们俩这一冷一热,走在一处本是恰到好处,若是慕容姑娘也跟着桑少侠一起风火了起来,怕是容易马失前蹄。”
随即,他又重新把目光投向边逸,道:“可老夫今日见边少侠的气质,许是能做二位的解药。无音居士常把因果缘由挂在嘴边,也并非没有道理呀!”
“前辈可是要说什么?”慕容芫不解地问。
但单丹丘却只笑了笑,懒懒地道:“老夫年纪大了,坐不久了,就不留二位了。请吧。”
说着,便伸手做出了送客地姿势。
“单老前辈……”慕容芫急忙站起身,要继续问下去。但是此时边逸却出手拦住了她,向她摇了摇头。
如此,慕容芫也只能作罢,二人便只好告辞离开。
“边少侠——”,
慕容芫和边逸走到门口的时候,单丹丘的声音又从他们身后传来,却只有一句话——
单丹丘道:“少侠莫要忘了,刀剑锋利,可是会杀人的。”
“谢前辈!”边逸回这句话的时候,依然没有回头。
等回到新风茶舍,慕容芫看着靠在床头、元气仍未恢复的桑沐林的时候,又不停地琢磨着单丹丘的话。
“他这是警告。”桑沐林对皱着眉头的慕容芫道。
“我知道,”慕容芫应道,“我只是想不明白他在警告我什么。近几个月来,海棠在各处的人马损兵折将,我几乎成了瞎子聋子。石飞说要去救无痕,又迟迟未归,我总觉得心有不安。单老爷子这样说,必然是知道些什么。”
“三哥不让你问下去是对的,”桑沐林道,“他这样语焉不详,你即便去问,他也不会再说了。”
慕容芫叹了口气,道:“今日,九娘也劝我走。我看得出,石飞迟迟未归,她已是强作镇定。”
“好在雨兰姑娘在这儿,她们二人也算有个照应。”桑沐林道。
可提起谢雨兰,慕容芫的叹气声反而更沉了,她说:“葛洺负了她,她本可以回雅琴轩,可她却不肯回去,那说明她的确是准备与过去了断的。她若是一人离去了,倒也罢了,好歹是个新开始。可她偏偏又愿意留在新风茶舍,留在新风茶舍,就是守着石飞。现在,我着实是想不明白她的心意了。”
“石飞对她有恩,她难以放下,也是情有可原吧。”桑沐林道。
慕容芫摇着头,无奈地道:“你没有听到她昨夜的琴声。我从没想到清风明月也会发出那般萧瑟凄凉的琴音。”
昨夜,慕容芫寻着谢雨兰的琴音而去,她坐在谢雨兰的面前,坐了整整一夜。在那个夜里,再没有主子和属下,没有海棠组织和雅琴轩,只剩下一个琴娘,和一个听琴的人。
整整一夜,两人一言未发。只有谢雨兰手下的琴音不断,轻轻地、粘连起两个人的思绪。
单丹丘说风云际会,如今这五柳镇,便是风云的中心。但是慕容芫一行人不得不提前退场了,因为无音居士为他们传来消息,她说,日前郑银蓉和她一同出发,已经奔桑家而去了。
慕容芫想问无音郑银蓉是因何事寻她,但无音却一字也不肯多言。她只道:“行业果报,都是躲不过的轮回。”
无音执意要去忠义堂为柳随元上香,任凭桑家兄妹苦口婆心,都不能改不了她的主意。她说这是郑银蓉嘱托她的,前因种种,今日该有这一炷香。直到这个时候,慕容芫才彻底明白为何柳随元终生未娶妻——可就是如此情根深种的一个人,依然栽倒在了花似月的温柔乡里。
“行业果报”,无音居士似乎极喜欢这句话。柳随元输给了乐天,二十年前如是,二十年后亦如是。难道,这就是属于柳随元的“行业果报”吗?那属于她的宿命呢?谁人又曾种下何般的“因”、她又将迎来怎样的“果”呢?没有人能告诉慕容芫。
慕容芫回到的桑家的时候,郑银蓉也到了沙河镇。
慕容芫进家门的时候,郑银蓉正坐在堂前,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胡蝶衣发呆。胡蝶衣被她盯得颇有几分不自在,可自己偏偏又应承了要在这里陪客,还脱身不得。
慕容芫一行人进门的时候,胡蝶衣如获大赦一般,跳着便往慕容芫身上扑去,米丰骏在一旁瞅着,轻笑着她。
在桑家后苑的亭子里,郑银蓉把带来的东西交给了慕容芫。
二十年,郑银蓉在无量山的后山守了二十年。她没有想到,原来自己的父亲早已把遗言连同女儿一起送上了无量山。
郑银蓉说:“这封信,是刻在藏经洞尽头的石壁上,也许爹爹在留下这封信的时候也在犹豫,他不知道这封信是不是真的应该面世。”
“那你呢?”慕容芫问她,“你犹豫过吗?”
郑银蓉笑着摇了摇头。
她说:“我曾经无数次地问过自己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可当我真的得到答案的时候,我才发现原来时间早已融化了当年的执念。”
那是一个心力交瘁的老人,在失去自己的女儿后,对前尘往事最真切的剖析和忏悔。
“蓉蓉爱女:
“自汝去后,为父辗转反侧,夜不能寐。陈年旧事,翻滚颅内。为父一生所为者,唯二:一曰练武,一曰治世。练武者,为扶天下正义;治世者,为保武林平稳。余一生引以为傲者,亦有二:一是为主中原武林数十载,侠客武士莫不诚服;一是乃兄烨,武艺精进、文思敏捷,一身正气更颇具余年少之风。余日日盼乃兄成事,以承为父之重担,安中原武林于二十载之后。所盼者,是为华梦;世事者,却为无常。
“苍云山乐轻云者,世罕见之武学奇才。如狂风骤席,扫荡武林。数年间,妒者、怒者、怨者,已不计其数。为父一时之不查,贼人竟倾江湖之力,灭苍云满门。纵然万鬼齐喑,为父已回天无力。为父自恃聪明一世,终糊涂一时。更有逆子辉,于苍云山麓负血债累累。悔矣、晚矣。逝者已矣。岂能再以中原武林为葬?乃兄烨未能识为父之深思,不得已驱之江南。
“事有不测,吾女竟错嫁于苍云之遗孤乐天,血雨腥风若起,为父何以对前人?慕容氏酿酒者,罪否?无辜否?为父不知。乐天之所为,非为父之所欲,然事已至此,为之奈何?
“逆子辉受重伤于苍云山,其生前亦是日日忏悔、愧对冤魂。其所求者,乃欲夺苍云派之武功秘籍,以治为父之残躯。苍天弄人,为之奈何!
“爱子烨,去矣;爱子辉,去矣;今,爱女蓉,亦去矣!为之奈何!”
晚风卷起地上最后的残花,在地面不停地打着转,像是留恋着这片曾经滋养了它的土地,留恋着生命最后的痕迹。
郑银蓉道:“我知道,鬼影子的头领,魅影,就是乐天。”
“你知道?”慕容芫如被惊醒一般看向郑银蓉。
郑银蓉说:“无量堂毕竟是五堂之一,不是与世隔绝的地方。我与乐天夫妻一年有余,我知道他对中原武林有多恨。可我真的没有想到,二十年来,仇恨已经完全吞噬了他的良知。”
“你打算怎么做?”慕容芫问。
郑银蓉淡淡笑了笑,道:“其实我什么都做不了。这封信,被刻在无量堂藏经洞的石壁上,没有人可以证明这是我父亲的遗书。我父亲封锁了苍云山被屠的真相,而他自己,也被封锁在真相之外。一句‘倾江湖之力’,是答案,却也什么都不是。这意味着答案已经永远模糊在江湖这潭浑水里了。说到底,这只是一个父亲,对心灰意冷的女儿,提前留下的遗书。”
她说:“父亲最后是被一个无知的剑客一剑毙命而亡的。也许,他早就在等着那一天吧。”
“你还怨他吗?”慕容芫问。
郑银蓉摇了摇头,道:“早就不怨了。”
她看向慕容芫,突然抬起手指抚上慕容芫的脸颊,轻声道:“有件事,我一直瞒着你。”
她顿了一下,才继续道:“年幼时,我喜欢过你父亲。”
她说:“一个年轻有为、风流倜傥的剑客,能有多少少女不动心呢?我只见过他一次:那一次,他到黑风堂与我父亲商议事情,我偷偷躲在屏风后面,瞧了他一眼。那一眼,我几乎记了一辈子。但是已经太晚了,那时候大哥告诉我说,他身边已经有一个姑娘——就是你母亲。可惜我从未见过你母亲。不然,我也不至于在我们初逢时认错了你的生母。但当时的我年纪小呀,又一直被父兄娇宠着,便嚷着说,无论如何也要去找你父亲,定要把你父亲从那个姑娘手里夺回来。当时爹爹嫌我蛮横无理,就把我锁在家里面壁,整整一个月后才把我放了出来。我被放出来后第一件事就是要去找你父亲……若不是遇到了乐天,我想我很难轻易放弃对你父亲的迷恋……”
郑银蓉说着,脸上竟泛起少女般淡淡的、娇羞的笑容,在她那一身素服的映衬下,更多了几分淳朴和天真。
慕容芫看着她沉浸的笑容,一时竟不忍心打断她。但她的疑问此刻必须得到解答,她问郑银蓉:“正是因为这些往事,后来乐天的复仇牵扯到慕容酒坊的时候,你才对你父亲的怨气才如此之重是吗?”
“是。”郑银蓉答道:“我以为父亲仍对此事心有芥蒂。我以为他怕我做出有辱家门的事情,才故意祸水东引,把慕容家做了牺牲的棋子。”
她说:“这半年来,我一直在藏经洞里誊写佛经。佛家有语,‘行则知行,住则知住,坐则知坐’,身受心法,许得自诚于己。我怨恨我父亲,但与其说我怨恨我父亲,莫不如说怨恨我自己。我一直自觉愧对慕容家,总觉得我的年少无知和慕容家的灭门之灾有着剪不断的牵扯。可是直到见到你,芫芫,如果你不介意我这样称呼你。”
她看着慕容芫,用她那双慈祥的眼睛看着慕容芫,用那双历经岁月洗礼却依然风华不减的眼睛,看着慕容芫。
她继续道:“也许是缘分,也许是孽缘。你的母亲,是你师父的孪生姐姐。而你师父,却又偏偏认得乐天,也许,还不仅仅是认得……”此时,她停住了,看向慕容芫的眼睛里突然写满了渴求。
慕容芫告诉她:“有人告诉我说,乐天,爱过我师父。”
慕容芫知道,郑银蓉在等这个答案,这个,能把她从数十年的愧疚中解脱出来的答案。
郑银蓉曾经说过,水秀秀十四年前重新找到她,询问她孩子的父亲是谁。如果水秀秀和乐天不是纠葛颇深,她又何必费力要来问这一番呢?郑银蓉和乐□□夕相处几百个日日夜夜,她是年少无知,却也是聪敏过人,她又怎能看不明白乐天日日紧锁的眉头之下,藏了数不清的故事和情思呢?慕容酒坊一场大火、数十条人命,郑银蓉用二十年的经声去超度,可她却没能超度了自己。二十年,这场自我的囚禁,该结束了。
郑银蓉合着眼睛,轻声念诵着经文,但是慕容芫看得到,她的眼睛,在轻轻地颤动着——是那双眼睛最后因红尘俗物而引发的悸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