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尺布斗粟
“殿下。”
陈池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赵素衣转过脸,看到他领着两个与赵宜年年纪相仿的男孩子。这两个孩子扮成小内侍的模样,像是两条细竹竿被套到宽宽的麻袋里, 有一种说不出的违和。
他们模仿陈池的动作向赵素衣行礼,当头抬起来时,赵素衣才发觉是谢九和王二。
“这么巧?”赵素衣挑眉,近来的巧合令他不得不多心, “冯筠是怎么遇见你们的?他改了什么话本让你们演?”
“回殿下的话,”谢九向前一步, 答道, “我和王二之前在乐游原卖艺, 但天气渐冷, 去那边游玩的人也就少了,赚不到钱。我们就去了西市,正好赶上买糕点的冯郎君,他还请我们吃了份中饭。后来路过一家书铺, 赶上什么‘枣子先生’的新书开售, 冯郎君买了一本。他向我们说,想请我们演枣先生新书里面的一节。”
“哪一节?”赵素衣继续问。
“冯三和赵七到鱼山附近剿匪, 赵七发现那个匪头是他失散多年的堂兄, 被逼良为寇。赵七想不明白什么是善恶对错, 冯三宽慰他, 还唤赵七为‘阿宝’。”王二道,“冯郎君改了结尾,让我们给殿下看看。”
他这样一说,倒又叫赵素衣回忆起来。冯筠第一次叫他阿宝的时候,也是在这间屋子里。那会儿窗户下还撂着一把躺椅, 靠在上头,一伸手就能摸到夏天的阳光。
冯筠欠儿登一样立在旁边,一次又一次地招惹他。他恼羞成怒,想要揍冯筠,却不小心栽到冯筠的怀里。那姓冯的不仅不道歉,还占便宜卖乖,实在可恶!
不过那个可恶的人已经走了,和夏天的光一样,要很久很久之后才能够回来。
赵素衣静默片刻,屏退了左右宫人:“演来看看。”
谢九和王二解下背上背着的木匣子,从中分别取出一尺高的悬丝木偶。这两只木偶人五官画的简单,眼睛就是两个黑点,鼻子就是一条竖线。不好看,还有点丑。
两个人准备好需要用的东西,表演开始前,赵素衣唤赵宜年过来看。
谢九与王二躲在简易搭成的帷幕后,控制手下的木偶做出各式各样的动作。只是这出戏的唱词一般,基本和赵素衣写的对话没有区别。
虽说如此,但当他听到那一声“阿宝”,脑子里还是忍不住去想冯筠。想他现在是不是离开了长安,想他冬日的衣裳有没有带够,想他平平安安。
赵素衣正出神,忽然看到代表“冯三”的那个娃娃从怀里拿出一个长条状的小玩意要送给“赵七”。它说:“望你见它如见我。”
“赵七”有些好奇地接过礼物:“一枚印章?底下刻的是‘如星’。”
“冯三”又道:“对呀,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赵七”将礼物收下,却做出嫌弃哼声:“无聊。”
“冯三”笑道:“哪里无聊,你分明很喜欢。”
“赵七”的那个木头娃娃明显恼了,也不搭理“冯三”,转身就走。“冯三”便去追,整场故事在一声“阿宝”中结束。当帷幕落下,谢九牵着“冯三”的那只娃娃走到赵素衣面前。他从怀里掏出一团被红布一层层包裹的东西,“冯三”被丝线牵着,做出和谢九几乎相似的动作,不过他的礼物已经送给了“赵七”,空空的朝前递着一双手,样子十分滑稽。
谢九道:“这是冯郎君让我带给殿下的。”
赵素衣慢慢将红布拆开,看到一枚精美的白玉印章,正面雕刻着一只鹤的图案,底下则是两个四仰八叉的丑字——如星。
这种野狗乱爬的字迹只有冯筠一个人能写,是谁也模仿不出来的。赵素衣把沉甸甸的白玉握在手心,他已经推测出印章是一对,另一枚应该是“如月”,被冯筠带在了身上。
原本温凉的白玉印章被他掌心的热度烘成暖暖一块,赵素衣眼角余光瞥见“冯三”,顶着一张笑脸的木头娃娃仍然保持着笨拙的姿势。恍惚间,他记起方才戏中的台词,仿佛是冯筠本人贴着他的耳朵说:“哪里无聊,你分明很喜欢。”
他的确很喜欢。
“谢谢你们了。”赵素衣收回目光,看了看谢九和王二,“想要什么谢礼?”
两个孩子神情喜悦,彼此间互递了几个眼神后,谢九开口道:“冯郎君给了我们酬金,按理来说不应该再要殿下的谢礼。只是长安寸土寸金,又马上要入冬,希望殿下给我们些钱置办冬衣。”
赵素衣明白这个“置办冬衣”只是幌子,向外间屋唤来仲兰,嘱咐他:“你带着这两个孩子去领趟钱,他们从很远的地方来,人生地不熟,多给一点。再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冬衣,也让他们拿着。”
谢九和王二连声道谢,他们开始收拾表演所用的东西。谢九折起“冯三”的丝线,看样子是打算把它重新放回木盒里。许是着急去领赏钱的缘故,他走得急,脚步一乱,瞬间把自己绊倒。“冯三”也和他一起摔在地上,听得一声闷响,胳膊被磕断了一条。
谢九赶紧起身,涨红了脸,为自己的冒冒失失道歉。他随手捡起断掉的木偶人胳膊,扔到了木盒子里。
毕竟是“冯三”的一部分,这个动作让赵素衣有些许不舒服:“那只胳膊你不安回去吗?”
旁边的王二解释:“没事儿。殿下有所不知,这两个傀儡只能演这一出戏,以后有没有用处了,只能改成别的样式。”
赵素衣闻言愣了愣,垂眸看到两只木偶娃娃被分别锁进了狭窄的木头匣子里,忽然感觉到一股难以形容的难过。在枣庄先生的故事里,“赵七”和“冯三”说好要一起浪迹天涯,他们不应该被分开,更不应该被关进匣子里,等待着被拆解成另外的人。
赵素衣叫住正要离开的谢九和王二:“你们把这两个娃娃卖给我吧。”
谢九诧异回头,他想了想,解下了背后的木匣子,把它放到地上:“殿下已经帮了我好几次,再谈买卖不太合适了。要是殿下喜欢这个娃娃,我可以赠给殿下。”
王二见状,也解下后背的木匣:“我也一样。”
赵素衣说了句“谢谢”,等谢九和王二告辞离开之后,才弯腰打开两只木匣,从里面把“赵七”与“冯三”抱出来。他做的第一件事,是用剪子把这两个娃娃上头的丝线一根根拆下来。然后又找了些工具,一点点去粘“冯三”断掉的胳膊。
“阿貉。”赵素衣发现赵宜年一直在旁边瞧热闹,心里头略放松了些。他想和他多说说话,小声问:“你觉得刚刚那出傀儡戏怎么样?”
赵宜年摇摇头:“不好看。”
“哪里不好看?”
赵宜年想也没想:“我看不明白,所以觉得不好看。”他托着腮,出神道,“要是下次还有傀儡戏,我想看《白雪公主大战共工》。”
这离谱儿童故事的名字赵素衣听着耳熟:“白雪公主和共工大战至宇宙边荒,大道都磨灭了?冯筠给你讲的,嗯?”
赵宜年道:“冯哥哥讲故事好听,比刚刚的傀儡戏好听。”
赵素衣把“冯三”的胳膊贴了回去:“你叫我叔叔,叫他哥哥是个什么道理?”
赵宜年吐吐舌头:“那我怎么称呼他?我听小叔叔的。”
“你也叫他叔叔,不过他比我大几岁,你要加个老字。”赵素衣莞尔,“你以后见到他,要喊他老叔叔。”
“记得了。”赵宜年又问,“我听冯娘子说老叔叔出门打仗去了,小叔叔,你知道这个白雪公主故事的结局吗?”
赵素衣眼前全是冯筠给穗儿讲故事时眉飞色舞的模样,他没有听完《白雪公主大战共工》,沉思了片刻,张口胡编:“你老叔叔说,这个白雪公主在战胜了共工之后,回到大地一看,发现天的裂缝被女娲炼石补好。
“不过女娲遗留下了两块石头,日久天长,那两块石头渐通人性,某天偶然遇见一僧一道,它们听他两人讲述万千繁华,便动了凡心,央求和尚道士带它们到人间看看。和尚与道士把它们变作两枚白玉印章,投入红尘。印章落到了两户人家,一家姓马,一家姓肖。这两户人家各有一个孩子,姓马的那家,孩子绰号没头脑,姓肖的那家则叫不高兴。
“这其中还涉及到一件旧事。没头脑和不高兴原本是天上的神仙,一个很有头脑,一个非常高兴。不知怎么互生情愫被天帝知晓。天帝一怒之下将他们打入凡间,并取走了他们的头脑和高兴。如果他们这一世还互相喜欢上,天帝就既往不咎,允许他们在一起。如果不能,则要留在凡间做七世的苦、互相折磨”
赵宜年默默地听,直到晌午时冯贵妃遣人来叫他回去。饭后赵素衣有午睡的习惯,众人收拾好内室,点上一炉他惯用的沉光香后掩门离去。
窗户下的尘埃在浅淡的阳光里飞。
它们每一粒挨得很近,细看却又保持着距离,彼此都是孤孤单单的在阳光里飞。
赵素衣坐在床边仔细端详两个丑娃娃,它们模样简单,和“惟妙惟肖”这个词半点关系也不沾。他抬手摸摸“冯三”的脸,这只木头娃娃不会给他任何的反应,它只是笑,呆板地笑。
他心里瞬间产生了一种难言的感觉,空落落的。像是初升的新月,一大半都被夜色吞得不见,只余下一弧小小的自我茫茫发光。
那本该在和冯筠道别的下午、本该在听到大军离开长安时的钟声而产生悲伤情绪,因为这两个木头娃娃,后知后觉地爆发出来,如同汹汹的潮水。
他要被淹没了。
赵素衣把两只木头娃娃抱入怀里,各拉起它们的一片衣角,他隐约记起有册话本上说,某地婚礼有个习惯,是将新人的两片衣角系在一起。前一阵冯筠送他大雁,两个人什么礼仪都做了一遍,唯独漏了这一节。可是因他在哭的缘故,手指抖得厉害,试了几次,绑出一个丑丑的疙瘩。
赵素衣想重新绑一个好看的,但这个疙瘩已系成死结,没有办法再解开了。
他更加难过,这个礼节不知何时才能和冯筠补全,“赵七”与“冯三”有这个机会,却被自己搞砸。
赵素衣把两个娃娃放在床头,起身找出一根红色的窄发带。他在“赵七”和“冯三”衣角相连的地方,用这根发带打了个漂漂亮亮的同心结。
其实,赵素衣是有机会和冯筠远走高飞的,就是他们告别的那个下午。两个人大可以骑着青海骢,逃离长安这座恢宏的万邦之城。此后山高水阔,白马西风,再也不会有什么阻碍他们在一起。
赵素衣曾动过这样的心思,也羡慕话本中描述的卓文君与红拂。她们做出世间里最不屑的私奔举动,但有一腔无畏无惧的勇敢,爱与恨皆干净利落。
只是,赵素衣见过被洪水淹没的人,见过为了一些药丸子放弃自我尊严的人,见过在贫病交加中挣扎的人。对于他而言,太子不仅仅是身份地位的象征,而是责任和信任。他不能因为冯筠便抛下定邦安家之职,辜负供养他数年百姓们的信任。
他最后还是选择留下来,虽然这个决定会让他陷入极度的矛盾和痛苦。
不知道过了多久,赵素衣哭得累了,头也一跳一跳的疼。他不舒服,慢慢躺在床上,面向墙里蜷缩起来。一只手抓着两个木头娃娃之间的同心结,另一只手拉过被子盖住全身。在浅浅的熏香里,他闭上眼睛,喃喃道:“不分开了”
赵素衣这一觉睡得很沉,直到仲兰在门外唤他时才醒。一睁开眼睛,不仅头疼没有丝毫缓解,还觉得胸口发闷,有些透不过气。
他下床推开窗户,让外面的风进来。一抬头,这才发觉头顶的天空只剩下了半轮晚照的夕阳。
赵素衣倚在窗边缓了缓精神,整理好仪容,伸手推开殿门。仲兰看到他:“殿下,吴王来了。”
吴王赵琛,行六,因生母早亡,被送养给小张氏,得了个小名叫“寄奴”,寄养的寄。自巫蛊案发生后,赵琛屡次上书为小张氏与赵璎求情,在定案后甚至用“不父不君”这样词来斥责赵柳的专断。
赵柳厌烦赵琛,是人尽皆知的事情。
平日里,赵琛和赵素衣基本没什么来往。无事不登三宝殿,赵素衣问:“六哥说因为什么来找我了吗?”
仲兰左右顾盼,压低声音向赵素衣耳语:“吴王方才偷偷告诉奴婢,赵庶人自尽前曾和他见了一面,手中有封她留下的信,内容关于一件旧事,要交给殿下。”
赵庶人,是早已死去的高阳长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