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梦里真真
赵素衣做了一个梦, 自己变成故事中的赵七,和冯三一起离开了长安。具体发生什么记不太清了,只知道这个梦很长, 仿佛有一生那么久。
他睁开眼睛,发觉嘴巴里满是药的苦味,忍不住蹙眉。抬手将帷帐掀起一条缝隙,看到外面天色昏暗, 看样子是要下雨。
“现在什么时辰了?”赵素衣问。
守在床边的几名内侍见他醒来都松了口气,回道:“现在是午时, 殿下已经睡了一整天。”
赵素衣慢慢坐起来, 脑袋靠着床头, 缓解藏红带来的不适。他见仲兰端过一碗热粥, 明明是腹中空空,但觉不出半分饿,反倒有点想吐:“吃不下,你帮我拿两块糖。”
仲兰劝道:“昨夜陛下来过, 让我转告说, 等殿下的病好些了,可以到宫外转转。”
“当真?”赵素衣眼中露出光彩, 他不再言语, 伸手接过仲兰递来的粥, 猛地往自己嗓子里灌。那粥很热, 将他的舌头烫出两个泡。他又喝得急,手里的空碗还没有来得及撂下,又被呛得咳嗽。
仲兰见状忙捧过碗,一手轻抚他的后背,帮他顺气:“殿下慢点。”
赵素衣缓了一会儿:“我感觉自己已经好的差不多了, 仲兰,我要出宫一趟。”
仲兰想要阻拦:“可是这天马上就要下雨了,殿下要是想出门,不妨等个晴天。”
“钦天监说长安一连七日都有雨,对我来说都一样。”赵素衣又吩咐,“你去帮我备马吧,要那匹青海骢。”
仲兰还想再说什么,但被赵素衣的目光一扫,悻悻地闭上了嘴巴,出门去给赵素衣备马。
赵素衣简单收拾一下,带上两把布伞,牵上那匹雪白的青海骢离开东宫。然而走到玄武门时,看到不远处停着皇帝的车驾,心中一紧,担心赵柳会强令他回去。
赵素衣攥了攥拳,一步一步走向皇帝的车驾。他立在旁边,在满天空的阴翳下,不说话。
这时候,赵柳挑开车帘,递去一只小小的红木盒子。赵素衣打开一看,盒子里放着条崭新的长命缕。
赵柳望着准备出宫的他,目光平静,用父亲那般的口吻缓缓道:“今年端午没有送给你礼物,昨天我去看你,发现你手上的长命缕旧了。晚上抽空编了一条,这不才编好,就听宫人来报说你醒了。我想着你会出宫,就在这里等。”
他说完就扭过头不再看赵素衣,一手放下车帘,语气里有几分无奈妥协,“去吧,你还病着,记得要早点回来,别折腾自己了。”
赵素衣拿着装有长命缕的红木盒子,朝前走了一步:“阿爹”
“现在知道喊阿爹了?”赵柳再次叮嘱,“到外头散散心就行了,早点回来。”言罢,他命宫人驾车前往甘露殿。赵素衣目送赵柳远去,继续往皇城外的方向走。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赵素衣跑到魏国公府门外,却得知今日冯筠不在家中,而是陪母亲王氏去了西市。他几乎没有犹豫,骑马朝西市狂奔。
天色随着时间越发昏黑,大风吹着厚重的乌云翻滚天气不好,街道上的行人都急急忙忙往家里赶。他一路避让,时不时左右张望,希望在人群之中寻找到冯筠的身影。
此时,豆子大的雨点已经落下,一切景物都在薄薄的雨烟里朦胧模糊了。他又下马撑起伞,顾不得看路,踩着一汪汪的积水,像只无头苍蝇一样在偌大的西市里乱闯。
这可能是最后一次见到冯筠,他必须要找到他。
赵素衣在经过一间书铺时,忽然听到里面传来几句交谈声。一个女声责怪道:“都跟你说要下大雨,还只带了一把这么小的伞”
另一个声音似是委屈:“我以为带一把就够了,哪知道是小孩用的”
赵素衣所有的慌乱在听到这个声音之后全部消失,一瞬间又变成了那个举止讲究的赵家七郎,小心地躲开脚下一滩污水,站在了书铺的门外。
在迷迷霏霏的雨中,他心底反复默念着一个人的名字,直到那个人走出来才赋予唇齿念出声。轻轻地,像棉花丝一般的缱绻温柔:
“冯筠。”
冯筠怀里抱着“枣庄笑笑生”的几本作品,都用油纸严严实实包裹好了。他没有想到会见到赵素衣,恍惚觉得自己正在经历一场梦境,突如其来的喜悦令他不知所措,只想过去抱住赵素衣,叫他阿宝。
阿宝这个名字是冯筠的特权,他只有在叫阿宝的时候,才能完完全全的拥有赵素衣。并不是燕国的皇太子殿下,而是他藏在心里舍不得给别人瞧的宝物。
关于他们之间的事情,王氏已经听丈夫冯昭详细说了。她本来还想着找个机会点一点冯筠,让他不要再同太子纠缠不清,以免招来祸患。如今一看,太子冒着雨来找,她明白两人的事情根本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动的。而太子出宫,应该也是皇帝默许,恐怕是来见彼此的最后一面。
王氏想了想,向赵素衣行礼:“殿下,今日雨大,我家中还有事,便先走了。”
赵素衣知道他们没有伞的事情,递过去一把:“夫人,伞。”
冯筠接过来,固执道:“是布伞。”
“那就是布伞。”赵素衣对王氏道,“街上积水多,夫人慢走。”
王氏从冯筠手里拿过伞,她看看赵素衣,又看看冯筠,叹息一声,转身走入雨幕之中,给他们留下了长长的时间用来叙话。
赵素衣抬起伞,为冯筠遮挡住下落的雨滴:“和我一起走走吧。”
“好。”冯筠抬手握住了伞杆,他的小指挨着赵素衣的食指,“今天见到你,就像做梦一样。我前日听说你病了,现在感觉怎样了?要是难受,我送你回去。”
“你这是说什么混账话?”赵素衣前日受了风寒,正虚弱的时候,藏红的毒性再也压不住,令他浑身上下都不舒服。他面对冯筠,强打起精神,佯怒道,“你赶我走?”
冯筠哄他:“不是。你想着我,我就很欢喜。不用不用特意来见我。”
“哼。”赵素衣白他一眼。
冯筠看到赵素衣眼中露出来的笑意,也跟着笑,伸出手一指街边那处贩卖糕点的店铺:“这家的糕点好吃,我带你去尝尝。”
冯筠举着伞的手朝下移动,与赵素衣十指相握。他带着他来到店铺门口,买了满满一纸兜的糕点。因记得赵素衣喜欢吃樱桃毕罗,挑出一块递给他:“你尝尝。”
赵素衣并不想吃东西,先前喝的那碗粥还顶在胃里。只是想到下一次不知何时才能见到冯筠,接过樱桃毕罗咬了一口。
“怎么样?”
“挺好。”
他们穿过潇潇的冷雨,一路朝西,沿着大街出了金光门,走到郊外那片树林之中。柳叶落尽了,剩下一大把细细的枝条,在风中不停地晃。
冯筠回忆起与赵素衣初见时的那个春天,轻声笑:“你就是在这里放鹰咬了我的鹅,还偷走了我的钱。”
赵素衣道:“我当时就想气一气你,给你点颜色瞧瞧。毕竟你是来给我阿爹当奸细的,我信不过。”
冯筠问:“现在你信得过我吗?”
赵素衣没有直接回答:“你总爱说些废话。”
“哪能说是废话呢?”冯筠声音柔和,“从前我不认为人会有下辈子,但我现在特别希望我们能有下辈子下辈子,我会再次带上我的鹅,你要记得带上鹰,放鹰去咬我的鹅,这样我又能赖上你了。”
赵素衣凝眸看他:“下辈子如果我还记得,我不会带鹰,我会直接去找你,告诉你,你喜欢我。”
冯筠道:“说反了吧,不应该是你喜欢我?”
赵素衣点头:“是啊,你喜欢我,不对吗?”
冯筠笑了几声:“没有错,你说得都对。”同时,他留意到赵素衣的步调变缓,意识到他这是走累了。冯筠想让赵素衣歇一歇,又怕他会逞强,思考一瞬,开口道:“阿宝,我有点走不动了。前面有个亭子,我们去那里面坐一会儿吧。”
赵素衣之前在万春殿跪了两天一夜,伤到了膝盖,走的路太远就会觉得疼。他也明白这是冯筠在迁就自己,心中酸楚更甚。分明难过,却不敢表露分毫。他希望冯筠在离开长安之后,能够想起来的都是自己高高兴兴的模样,而不是哭哭啼啼的。
他笑了笑,只说了一个“好”字。
两人前往亭子内,这亭子好久都没迎来过人,长凳上盖着一层厚厚的灰尘。赵素衣看冯筠手里抱着书本,想让他把包裹书本的油纸撕下来当垫子。
冯筠不同意:“里头的书都是你写的,淋湿了不好。”
赵素衣一听是自己写的糟粕,立马从冯筠怀里抢过,撕开油纸,随便拿了几本铺在了长凳上:“枣庄先生本人都同意了,你还有什么舍不得?你要是想看,我专门给你写一本。”
冯筠闻言,脑子里瞬间回想起什么奇奇怪怪的场景,讷讷道:“不用,不用了”
赵素衣看冯筠的表情,就知他琢磨的不是什么正经东西,抬腿踹他:“不许想!”
冯筠悻悻低头,神态像只耷拉着耳朵挨训的狗子。他见赵素衣似乎消气了,又道:“阿宝,我现在就是后悔,怎么没有早点遇见你。譬如让我七岁的时候遇见你,跟你一起玩,放风筝、抓蛐蛐、上学气夫子。”
赵素衣道:“你这个想法这辈子是不行了,我们可以等下辈子。我不做太子,你不做将军,投胎到一个小山村里去。我们两家是邻居,我家院子里最好有一棵高高的老树,我会顺着它爬上去看你,朝你丢石头。”
冯筠诧异:“你为什么朝我丢石头?”
“我坏。”赵素衣理直气壮。
冯筠又笑起来:“你扔吧,要是你砸中我了,我就追你。”
赵素衣道:“我不太好追,你得多费费心思。”
冯筠侧着头去看赵素衣,忽然说:“我给你准备了一份礼物,没想到今天会见到你,就先把它交给陈国公家的小郎君了,你记得要向他要。”
“什么礼物?”
冯筠想到那方印章所代表的含义,先笑了笑。他见赵素衣一脸好奇,故意卖了个关子:“不告诉你,你肯定会喜欢。”
“真小气。”赵素衣白他一眼,“礼尚往来,你想要什么?我送给你。”
冯筠仔细思考:“给我一幅你的画像吧。唐朝时有个传奇故事,有个书生爱上了画中一名叫真真的仙女,日日夜夜对着画喊仙女的名字。久而久之,画中仙女被他真情感动,从画里走出来和书生成了家要是这事情灵验,我也对着你的画像喊你的名字,没准你会出来见我。”
“你叫我我就出来,岂不是显得我很随便?”
“那我多喊几声,一直到你来见我。”
“油腔滑调。”
“但是你喜欢听。”
赵素衣不说话了,头枕在冯筠的肩膀上,打了一个哈欠。冯筠挨着他,脑子里记起之前想让赵素衣和自己私奔的主意,但又很快意识到这个主意是不切实际的。
赵素衣先是太子,然后是阿宝。身为储君,不可能随随便便放下对天下万民的责任。而冯筠自己,其实是沾了死去冯三郎的光,他的恩情还没有还完,也不会丢下冯家父母一走了之。
亭外的雨渐渐小了,露出一轮白纽扣大小的太阳。冯筠才想跟赵素衣再说几个有趣的笑话,一低头,发现赵素衣已经靠着自己睡着了。
冯筠放轻呼吸,生怕自己会吵到赵素衣。他静静看着,一个人在雨中回忆从前的事情,喃喃道:“对不起,说好要一直陪着你的。”
赵素衣隐约听到了这句话,眉尖蹙了蹙,眼睛微微睁开:“你刚刚嘀咕什么?”
“没什么,只是想让你以后在长安多写信给我。”冯筠微笑,“你累了就多睡会儿,等快宵禁的时候我叫你。”
赵素衣喝的药里有安神的成分,极易令人犯困。他轻轻“嗯”了一声,又睡着了。
他在梦中见到了小时候的自己和冯筠,就像刚才设想的那样,他们生在普通的人家,是关系亲近的邻居。赵家的小院子里有棵高高大大的柿子树,他每天都会装两三颗石子,爬上去,讨人嫌地朝住在隔壁的冯筠扔石头。
冯筠瞧着呆里呆气,却每次都能够躲开他的石头。赵素衣便生气:“你每次都躲得这么准,去哪里追我?”
迷迷糊糊间,赵素衣听到另一个冯筠的声音,由远及近,唤他阿宝。
赵素慢慢睁开眼睛,梦中所见的冯筠模样和面前这个渐渐重叠。他脑子里昏昏沉沉,一时间竟分不清自己在哪里,周围是虚幻还是真实,念了声:“冯筠?”
冯筠松开赵素衣的手:“是我,快到宵禁的时间了。”
赵素衣这才发现雨已经停了,满天都是暮光。他意识到自己终将回到长安,起身整理衣裳。他不愿意说有关于离别的半个字眼,而是和往常一样告诉冯筠:“那我回家了。”
冯筠却没有和往常一样再说一声“明天见”,而是改口道:“我送送你。”
“不用了,我自己知道家在哪儿。对了,这匹青海骢是我给你带的礼物。这次出来的急,给不了你画像,送你一匹马。”赵素衣唇角扬起,弯腰捡起晾在地上的布伞,“阿粥,你再唱一首歌给我听吧。”
冯筠清清嗓子,唱了一首曾在渔阳唱过的歌:“好春光,不如梦一场,梦里青草香。你把梦想带身上,蓝天白云青山绿水,还有轻风吹斜阳。
“一千年年年花开放,天天好时光。一次人间也匆忙,小风大浪地狱天堂,还有你的灿烂脸庞。开心一刻也是地久天长,痛痛快快向前走决不回望”
赵素衣听着这首走调的歌,似乎心情都变得愉悦,转身走向密密的树林中。他想,自己和冯筠从这里相遇,也从这里告别,也算是有始有终。
赵素衣抬头望向天空,看到一行行大雁远离长安,向南而去。在淡淡然的夕阳余晖中,他听到自己悄声说:“再见啦,冯筠。”
冯筠立在亭中远远望着,直到再也看不到赵素衣的背影。他低头,用手指在落满灰尘的长凳上写了几个字:
“梦里真真语真幻。”
关于书生和仙女真真的故事,冯筠并没有对赵素衣说完。真真最后又回到了她的画里,任凭书生如何呼唤,也不再露面。
而这句词出自金庸的《天龙八部》,所对应的情节是虚竹与西夏银川公主。两人不知道对方的身份,也不知道彼此的样貌,只凭着一腔炽烈少年情意夜夜相会。对于虚竹来说,银川公主是他的梦中的仙女真真,是他的求而不得。
冯筠觉得自己就像那个呆头呆脑的小和尚,在机缘巧合下遇着了金枝玉叶。
赵素衣便是他的梦里真真,是他的求而不得。
不过,故事中的虚竹又找到了银川公主。
说是求不得,其实也求得了。
冯筠牵起赵素衣赠送的白马,沿着第一次来到长安时的旧路,慢慢走向了金光门。天色在秋风里越发黯淡,寒蝉声歇,一帘晓风残月。
他想,不管是封狼居胥还是勒石燕然,自己总有一天会再回到这里,再回到长安。
作者有话要说: 伞和布伞这两句出自王慧玲文集《她从海上来》张爱玲传奇的十九章。
梦里真真语真幻。出自金庸《天龙八部》章节回目词《洞仙歌》
书生和仙女真真的故事详见唐代杜荀鹤的《松窗杂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