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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晓山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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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素衣一直都没想明白“老婆”这个词究竟指代什么, 他趴在床上,眼睛往下瞅着冯筠:“你今天必须说清楚,‘老婆’到底是什么意思?”

    冯筠哪里敢说, 捂着被磕疼的脑袋,慢慢从地上站起来。他低下头,不让赵素衣瞧见脸上的尴尬表情,语气故作轻松地带了点笑:“就是好兄弟的意思。”

    赵素衣自然不相信, 反问:“当真?”

    “当真,当真!”冯筠说得大声, 做出坦荡模样以证明自己说的不是谎话。然而赵素衣轻易看穿他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架势, 嘴巴里“嘁”了一声, 扭过头不再看冯筠:“我不问了。你总也不肯说, 那八成就不是什么好词。”

    “是好词。我发毒誓,如果老婆不是好词我一辈子当光棍。”冯筠拍干净身上的土,又坐到赵素衣身边,“我没有轻视你的意思。阿宝, 我不骗你, 等以后我会告诉你它的含义,现在不合适。”

    赵素衣对于冯筠的这一番解释, 似乎听进去了, 又似乎没听进去。他稍微转过头, 看了冯筠两眼, 抿着嘴没说话。

    冯筠早习惯赵素衣这张臭脸,想了想,又说:“阿宝,我有件事想问问你,不知当讲不当讲。”

    赵素衣直截了当:“不当讲, 你闭嘴吧。”

    冯筠一拍大腿:“嘶,哎——不带你这么玩的,我都准备要说了。”

    “你这个人好奇怪。”赵素衣靠着床头坐起来,“你问我当讲不当讲,我说不当讲,然后你偏偏要讲,你何必问我呢?多此一举。”

    “嗐,这不是显得郑重吗?”冯筠从衣襟里掏出一张信纸,双手递给赵素衣,“我想跟你拜把子,发展一段可歌可泣的兄弟情。”

    赵素衣展开信纸一瞧,只见上头写满了字,歪七扭八,笔画如同一只只鸡爪,大喇喇地张开着,拼凑成一段句子:

    “如果给你寄一本书,我不会寄给你诗歌。我要给你一本关于植物,关于庄稼的。告诉你稻子和稗子的区别,告诉你一棵稗子,提心吊胆的春天。”

    这其实是一首现代诗,名字叫做《我爱你》。所谓的稗子,是种类似与稻子的野草。春天时,农人为了收成,会将它们从田里拔去。冯筠觉得自己应该是一棵稗子,小心翼翼地怀着感情,害怕春天,又期望春天。

    他想告诉赵素衣,又不敢告诉赵素衣,只好用了这样的小心思。

    赵素衣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到这鬼诗的名字会是“我爱你”。他横竖琢磨不明白,稻子稗子和拜把子有什么联系,蹙眉道:“你不用送我种庄稼的书,我能分清稻子和稗子,稗子的穗长。”

    冯筠:“”

    他一时间竟不知如何答话,垂下眼眸,目光看似随意地望着落在地砖上的树影。那影子随着屋外的风摇动不止,就像他难静的心。

    冯筠默默然看向赵素衣,迟疑着问:“那你和我拜把子吗?”

    赵素衣见他的神情有些像赵高兴,抬眼看人时有一种糯糯地可怜劲儿。他突然产生伸手摸摸冯筠脑袋的念头。考虑到不礼貌,只好忍下来,低头把信纸折好:“你为什么想和我拜把子?”

    冯筠打着哈哈:“这不是想跟你当好兄弟嘛。”

    赵素衣继续问:“只有这一个理由?”

    冯筠看着赵素衣的眼睛,颜色一如方才梦中的月光,又浅又亮。他心中忽然涌出一股冲动,想对赵素衣明说的冲动。但这些微不足道的勇气到了舌尖,被嘴巴强硬地一抿,又退怯了。仿佛刚伸出脑袋的蜗牛,稍微一碰,就又缩回到壳子里。

    他说:“只有这一个理由。”

    赵素衣仔细想想,没有拒绝:“那好,等回长安了,我跟阿爹说一声。”

    冯筠心里发虚,生怕自己的龌龊心思被他家大人看出来:“这种事情还要告诉陛下吗?”

    赵素衣反问:“这种事情不应该告诉阿爹吗?”

    冯筠知道赵素衣说的是结拜的事情,可他心思不纯,竟咂摸出别的滋味儿:“对,是应该告诉一声。”

    这时候,赵素衣忽然记起什么,踹了冯筠一下:“别坐着了。”

    冯筠疑惑:“又怎么了?”

    赵素衣嫌弃道:“阿粥的粥要糊了。”

    冯筠这才想起那锅早饭,大喊一声:“坏了!”

    他冲出门去,直奔小厨房。

    赵素衣瞧着冯筠的背影,待人离开之后,忽然笑出了声。他从怀里拿出那张信纸慢慢展开,迎着太阳的光彩,将它又仔细看了几遍,还是看不明白稻子稗子和拜把子有什么关系。

    他不知道,冯筠便是那棵稗子。

    他也不知道,他就是那棵稗子的春天。

    冯筠的粥差点煮糊,他们四人一起吃了顿早饭。赵素衣和冯筠分别前往县衙和医馆,阿桂则陪着穗儿在家中休息。

    正午时,二狗从长安回到了渔阳。它这一趟去了快有小半个月,除了路途遥远之外,还有燕郡多地雷雨的影响,较平常慢了很多。

    二狗起初不知道赵素衣搬离了旅舍,飞到二楼他曾住过的房间外抓了许久窗户。发觉没人搭理之后,一脑袋钻破了窗户纸。

    它见房间里空空荡荡,茫然地叫了两声,这才飞到大街上去找。正巧赵素衣在挨家挨户派发水和粮,它远远瞧见他,从天空中扑下来。

    二狗给赵素衣带回来一封赵柳的亲笔书信,里面说了三件事情。

    第一件是赵柳默许他为朝廷钦差,主管渔阳瘟疫一事,周边州府郡县皆可调动。

    第二件是他之前未经允许,以太子身份调动各州府物资的事情已经传到长安,朝中已有言官上奏弹劾。不过赵柳打算渔阳事毕后前往东都洛阳修养,属意他这个太子监国。

    这两句话的潜台词是将国家大事全部交于赵素衣,那些弹劾的奏疏,也将由他自行处理。

    而第三件则是对赵素衣的嘱托。赵柳习字晚,还是向崔嫦学的。崔嫦穿越而来,一手毛笔字写得四仰八叉,赵柳也跟着写得四仰八叉。虽然苦练了多年,可字形已经定了。就算规整起来,每个字都有副大大咧咧的骨架。

    唯独“平安”两字,他写得慎重。

    赵素衣将赵柳的信和早上冯筠的那封装在一起,揣入怀中收好。他继续去给大家分发物资,之后回到县衙,处理疫情的相关事宜。待到晚上,再前往医馆帮着煎药。

    他抽空还叫书局刊印一些小册子,上面详细说明了黑市上出售的圣人药丸属于骗术,准备在下一次黑市开市、抓到郑乌有后发给百姓。

    赵素衣每天都是凌晨时回到住处,凑合吃两口饭倒头就睡。赵素衣的体质不好,受不得累,冯筠担心他迟早将自己折腾出病,就向老大夫讨了副滋补药方,隔三差五煮一小碗叫赵素衣喝。

    赵素衣最怕苦,哪怕只有一小碗,也如同在喝毒药。五官皱成包子,表情痛不欲生。冯筠见状,再去集市那边的时候,顺路向糕点铺子的老板娘买了一兜白糖。

    冯筠把白糖兑进水里,等赵素衣喝完药,就给他喝点糖水。这分明是哄幼稚小儿的路数,冯筠却发现,赵素衣格外吃这一套。

    等到燕雀街黑市开市的那天晚上,赵素衣向医馆里告了假。他让杜县令挑了一队可靠的人,乔装打扮,先混入郑乌有提到的魏记杂货铺。接着再调动周围巡夜的人员,将燕雀街大大小小的道路口尽数封死,确保不会有一个人逃脱。

    他在县衙里等消息,当灯花剪过四次之后。杜县令迈着大步从外面走进来,朗声道:“殿下,抓到了!”他从身上摸出来一张通缉令,指着说,“我们抓到这个姜汝南了!”

    赵素衣心头一紧,扔掉手里的剪子,再次问:“抓到了谁?!”

    “姜汝南。”杜县令语气肯定,“殿下,我核对过了,的确是这个要犯。他之前一直躲在魏记杂货铺的菜窖里,被几个同伙照顾着。不仅如此,我们还在他身上搜出这个东西。”

    杜县令说着,拿出一枚白玉鱼符,双手递给了赵素衣。

    赵素衣没有忘记,当初他托一名不良人给杜县令送信,为了表明身份,把鱼符也让他转交。后来种种迹象表明杜县令没有收到信,他的鱼符也不见了。

    后来一直被瘟疫的事情耽误着,也没顾上去找。

    竟是在赵平安手上。

    赵素衣的手指轻轻摩挲失而复得的白玉鱼符,将它撂到了桌子上:“杜县令,带我去见见这个姜汝南。”

    关于赵平安被抓,赵素衣不觉得他是郑乌有。毕竟以赵平安的身份,不可能以身犯险,更像是郑乌有故意将他出卖。

    赵素衣想,郑乌有敢这样做,一定是有更大的图谋。说不准过不了多久,自己就会收到这个人的第二封信。

    他跟随杜县令来到关押赵平安的牢房,隔着栏杆,看到了自己的这位堂兄。

    赵平安脸上没有多少表情,他感受到赵素衣打量的目光,眼睛微眯,漫不经心道:“你是谁?”

    “赵素衣。”他向他说了自己的名字,走进狭小晦暗的牢房,“赵平安,我是来告诉你一声,明日午时三刻,你将被凌迟处死。”

    “这么快?”赵平安愣了一瞬,随即轻笑道,“你既然知道了我是谁,就不好奇我都做过什么吗?”

    赵素衣脸上没什么表情:“不过是一些招摇撞骗、愚弄百姓的事情,没什么好奇的。”

    赵平安盯着赵素衣:“你就没什么想问我的?”

    “有。”赵素衣想了想,说,“杜县令在你身上搜到了一枚白玉鱼符,你从哪里弄来的?”

    赵平安原以为赵素衣这个太子要问他邪丨教的事情,没想象他居然这么小家子气,还纠结于象征身份的白玉鱼符,轻蔑地笑了声:“有个不良人说他娘生了重病,不敢让别人知道,听说我这有药可以治病,就来找我。但我的药贵,他没有钱,就拿鱼符换跟我换。你的东西是他偷的,跟我可没关系。”

    “那个人现在在哪?”

    “我怎么知道,大概和他娘一起病死了吧。”

    赵素衣听了这句话,积压许久的情绪顷刻爆发。想到许许多多人,可能都在这种事不关己的态度中死去,他心里一阵恶心,一只手拉住赵平安,另一只手抬起来对着赵平安的脸扇了下去:“你当真该死!”

    赵平安当即摔到地上,他被打得疼了,怒气上来,表情亦变得歇斯底里:“什么叫我该死?我吃不饱饭的时候,你跟赵柳可在长安享福呢,太子殿下!你知道我们一家子靠什么生活吗?是编草筐,一个草筐才值几个钱?我阿爹不能露面,那些编好的草筐就由我和我阿娘带出去卖。

    “有一年冬天,山里下了很大的雪。我和阿娘冒着寒往集市去,冻得手指都青紫了。好不容易走到了,一整天却没有买出一个钱。不得已只能回家。后来我阿爹生病了,家里也没有钱去请大夫。阿娘想向姑姑借点钱,但阿爹怕被赵柳知道后连累她,也就没有第一时间告诉她。后来,我阿爹就活活病死了。”

    赵平安说着,忽然发了狠,指着赵素衣道:“这天底下谁都能骂我、指责我丧心病狂,只有你赵素衣和赵柳没有资格。你们拥有的一切,都是从我阿爹那里偷来的。凭什么你们高高在上,我们卑贱如泥?你给我个解释,赵素衣!”

    “是,我们欠你的。”赵素衣道,“但是小郑庄的那些人最错了什么,你告诉我?渔阳大旱,有很多人饿死在路边。有很多人为了给家里省下一口粮食而流浪至死。而那个叫王祥瑞的小郑庄村民,他的愿望也只是自己和家人能够平安。他们也碍着你了?给我一个解释,赵平安!”

    赵平安见赵素衣铁了心要杀自己,再一次问:“你难道真的不想知道谁是郑乌有?”

    赵素衣冷笑:“你以为凭借一个郑乌有,就能让我饶你多活几天?别做梦了,郑乌有和小郑庄、和渔阳的人比起来,他一文不值!”

    “那和你比呢?郑乌有在长安给你准备了一份礼物,足以将你从现在的位置上拉下来,甚至能要你的命。”赵平安道,“他出卖我,又准备对付你,你就甘心让他做这笔稳赚不赔的买卖?”

    “你当真会告诉我吗?”赵素衣讥笑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再打什么如意算盘。如果我同意了,郑乌有这个人的身份就是你活命的本钱,你不会真心实意地告诉我。因为你也知道,一旦说了将必死无疑。你大概会扯上几个无辜的人,给些似是而非的线索,让我去查。”

    “你放心,我不会将你交给阿爹。阿爹会考虑到你的利用价值,叫你多活几年也说不准。”赵素衣弯腰扯住赵平安的衣襟,一下将人从地上拽起来,迫使他抬头仰视着他,

    “我不一样,我就是要你死在渔阳,给这里人的赔罪。听好了,你的那些阴谋诡计、复仇壮志我一概不关心,我就是想要你的命。”

    赵平安沉默片刻,他看着赵素衣,忽然说:“小郑庄的事情,可不止我一个人在作恶。赵柳多疑成性,渔阳大旱,他不可能随便指派一个人过来。也只有你赵素衣,他才放心。为了拖缓你来渔阳,我的好姑姑高阳长公主给你送了份点心,点心有毒。可惜她心软没毒死你,只是叫你病了一阵。

    “她也是你姑姑,你生气吗?”

    赵素衣脸上没什么表情,但抓着赵平安的手微微发抖。片刻后,他略微低下头,嘴角微微翘起,向赵平安缓缓道:“你死有余辜,堂兄。”

    赵平安极度厌恶赵柳和赵素衣,听到“堂兄”这个称呼只觉得一阵恶心:“我欠下的人命,我还就是了。不过赵素衣,你记好了,欠债都是要还的。你跟你爹赵柳一样,都不会有好下场,你们的报应在后头。”

    赵素衣一言不发,他不再理会赵平安,松开手任他摔到地上,转身离开。

    在外面等候的杜县令瞧这天要下雨,赶紧跟上去:“臣送殿下吧。”

    赵素衣摇摇头:“不必了,我自己走。”

    他谢绝杜县令,独自回去。走了还没有多远,天就落下大雨。风将根根雨线吹得向东南倾斜,瓢泼声中,漫起一阵朦朦的烟。

    赵素衣全身都被浇透了,他趟着水,身上一阵阵的冷。按理来说,他抓到赵平安,这是一件非常值得高兴的事情。

    然而他不高兴,一点也不。

    冯筠赶过来时,正巧看见这一幕,举着伞跑过去。他注意到赵素衣的脸色不对,抬手一摸他的额头,感觉到他正在发烧,紧张地唤:“阿宝!”

    “嗯。”赵素衣应了一声。

    “我背你回去,”冯筠想起一些事,又补充,“是我今天一定要背你,你勉强勉强。”

    “我身上湿。”

    “我不嫌你。”

    赵素衣这次没再说拒绝的话,他给冯筠打着伞,趴在了他的背上,这几日的劳累令他瘦了很多,仿佛一株纤细的菟丝子。

    他头昏昏的,眼前闪过许多记忆深处的画面,依稀瞧见赵璎教他写字的场景。彼时崔嫦还在,她和赵璎的生母的小张氏坐在旁边。小张氏和崔嫦的关系极为亲密,时常会送东西给他。

    那一年正赶上端午,小张氏依照民间的习俗给赵素衣编长命缕。她只编了一半,剩下一半就交给了崔嫦。她们觉得这样做没准能让他沾上两个大人的福气,平平安安长大。

    赵璎则教他写了一段吉祥话,都是顶好的祝词。

    赵素衣回过神,叹了一句:“阿粥,其实我并不是当太子的材料。”

    冯筠安慰他:“阿宝别妄自菲薄,你很好了。”

    “我不好。”赵素衣又问,“阿粥,如果我做不成太子了,你以前说的话还算数吗?”

    冯筠反应过来,赵素衣说的是自己会一直陪着他这个承诺,笑着点头:“算数。到时候你去哪里,我就跟着去哪里。我可以重操旧业,当教书先生赚钱养你。”

    赵素衣喃喃着开口,语气几分嫌弃:“胡说,我有手有脚,用不着你养。”

    这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不多会儿竟是停了。

    他们向着日出的方向走,东边的云层中露出一点浅紫的光,将天与地清晰地分割开,阴阳昏晓在此刻如泾渭般分明。

    赵素衣抬眼望去,只见晨曦之下,有远山长,云山乱,晓山青。

    作者有话要说:  远山长,云山乱,晓山青。出自苏轼《行香子·过七里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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