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看书小说 > 其他小说 > 须尽欢 > 第56章 孤城闭

第56章 孤城闭

<<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
    渔阳将在四日之后封城。

    杜县令给他们三个准备的住处是的一进的小院子。此时天已经完全黑了, 穗儿已经吃饱睡下,冯筠还没有回来。赵素衣到小厨房里将粥热了一遍,搬出一把小凳子, 坐到院子里等他。

    今夜天空纤尘可见,四野里都安静明亮。赵素衣抬起头来向上望,只见月色薄如春丨梦,是一轮皎皎地团圆。

    他突然想吃礼泉坊的点心、西市的炒瓜子、还有皇城里的樱桃毕罗。但以上三种, 就算有钱也没有办法在渔阳城内买到。一如他对家的思念,无法通过朗照千里的月光寄送到龙首原。

    他想起冯筠在白天送的东市梅子糖, 剥开糯米的糖纸, 将小糖块含进嘴巴里。味道是绵绵的甜, 就像长安城开遍桃花的春天。

    赵素衣想向赵柳写一封家信, 可是二狗还没有回来。他也等不到冯筠,心里烦躁地又去将锅里的粥热了一遍。

    正在此刻,赵素衣听到不远处传来几声哀哀地唢呐声。他转头向门外看,看到有送葬的队伍自他眼前的小路上走过。他们缟素白衣, 举着灯, 走在最前方的人低头缓步,捧着一方小小的骨灰盒。

    死于疫病的人, 是不允许直接土葬的。

    赵素衣瞬间牵挂起冯筠, 眼见着长河渐落, 他索性提了一盏浅红的灯笼, 走到院门外等。雨后风大,吹得小灯笼左右摇晃。

    灯火闪烁间,去医馆里义务帮忙的邻居大娘回来了。她不知道赵素衣的身份,只当他是杜县令的亲戚。她见他一个人在外头,奇怪道:“郎君, 外头风大,你怎么也不回家?在外头做什么?”

    “等人,我总觉得他马上就会回来了。”赵素衣见了她,似乎记起什么事情,又问道,“娘子,我想向你借点五色绳,不知道有没有?”

    “五色绳?今年过完端午我家里还剩一些,小郎君稍等。”邻居大娘走入她家院落,不多时就拿着一把五色绳出来,“小郎君,这些够不够?”

    “够的。”赵素衣挑了几根长的收下,他向人道谢后回到屋子里,坐在桌边,对着烛火编起长命缕。

    赵素衣从小就见家里的大人给他编这个东西,耳濡目染,对过程已经非常熟悉。他手上动作很快,没多久就编出来一根。

    样子同他那根很像,都是留出很长的流苏穗子,讨个吉利的好兆头。

    赵素衣揣好新编成的长命缕,再次提上灯笼到院门外去等冯筠。风吹得他有些冷,索性将灯笼撂到地上,蹲在路边等冯筠。

    这等着等着,他的眼皮就开始奔向彼此。

    赵素衣揉揉眼睛,两只手分别伸出食指和中指,将眼皮撑开。可他实在是困,以至于手指头都不大听使唤,半盏茶的时间都未到,先一步叛变离开。

    他困得身子直晃,忽然间往后一倒,靠着墙坐到了地上。

    差不多后半夜的时候,冯筠提着灯笼回来。他跟人话疗得口干舌燥,就想快些回家喝水吃饭。

    远远地,他看到赵素衣在路边,跟只小猫似地缩成一团。冯筠以为他又不舒服,加快脚步过去。等走近一瞧,却发现赵素衣睡着了。

    冯筠见赵素衣睡得沉,不愿意喊他起来。想了想,决定抱他进去。

    冯老师想得坦荡,自己乃是恪守正道的君子。再说了,又不是没有抱过。他先放下灯笼,一双手分别托起赵素衣的膝弯和腰,慢慢将人抱起来。

    清冽的兰花熏香气直往冯君子怀里钻,令他蹭地红了脸。

    赵素衣向来浅眠,冯筠一碰他就醒了。只是脑子还半睡在梦里,一时间没搞清发生了什么。

    冯筠低头看到了他睁开的眼睛,愣愣道:“阿宝,你好香啊。”

    赵素衣这才意识到,自己正以一个十分不雅的样子躺在冯筠怀里。他原本看见冯筠回来,应该是高兴的,如今只剩下羞愤和恼怒,抬起手朝着冯筠的下巴就是一拳。

    冯筠猝不及防,赵素衣力气又不小,一拳将冯君子锤个趔趄。他又抱着赵素衣,瞬间重心不稳,导致两个人一起摔到泥巴里滚了两圈。

    赵素衣爬起来瞧瞧自己满是泥巴点子的衣服,火气更炽,张嘴就骂:“狗王八冯筠!你找死?!”

    在冯君子的想象之中,正常的剧情发展应该是自己抱着赵素衣进门上炕,再帮他换了衣服,然后舒舒服服地睡到天明。

    冯筠心中大恨,现在事情发展成这个模样,就娘的见鬼。今晚别说上炕睡觉,打地铺都算赵素衣法外开恩。

    他正惆怅,又听赵素衣说:“你把我的长命缕给我。”

    冯筠一惊,心说阿宝竟然气到了这个份上?他一万个不想还给他,将缠着长命缕的左手背后,有理有据:“这是你送给我的祝福,哪有收回去的道理?”

    赵素衣拍着身上的土,撇着嘴说:“不是收回去,是我这有根新的,你戴这个。”

    说时,他把怀中的长命缕交给冯筠。

    冯筠接过来,看出这一根是新编的,顿时百恨全消。

    阿宝果然在乎我,他想。

    冯君子动作麻利地把它系在自己手上,嘴角微微翘起,得便宜卖乖道:“阿宝,这是你刚刚编的吗?”

    赵素衣不吱声。

    冯筠见他这个表情,立马懂了。他嘿然一笑,解开之前赵素衣的那根旧的还了回去。

    赵素衣还在生冯筠的气,随便把长命缕往胳膊上一缠,扔下一句:“小厨房里有粥,粥是热的。”头也不回地进了屋。

    冯筠心里更加欢喜,他知道自己回来得晚,但赵素衣还是给热了粥。

    阿宝真是在乎死我了,他想。

    冯筠看着他的背影,认真说:“我明天一定早回来,不让你等我。”

    “谁稀罕等你!”赵素衣走进屋,用力关了门。

    冯筠弯腰捡起地上的两盏灯笼,他抬头望向天空,风吹得银河倾斜着向南北方向延伸,最灿烂不过。而一轮月亮悬于彩云之间,最圆满不过。

    这是个好兆头,他想。

    冯筠到小厨房里盛了碗热腾腾的粥,坐在院子里,就着月光喝下。随后他锁好院门,一进屋,就看到自己的被褥被堆到了外间屋里。

    他有些哭笑不得,在外间屋打了个地铺睡了。

    到白天时,赵素衣和冯筠见面的时候就变得很少。一个前往县衙安排封城前的事情,一个则跟满城熬制心灵鸡汤。

    临近封城前一天傍晚,官府向各处路口张贴告示,告知民众明日辰时城内四道大门将一齐封闭,除接收物资之外,暂不开启。

    此消息一出,不少人连夜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在封城之前离开。毕竟渔阳旱灾只是少有缓解,城中瘟疫肆虐,谁也说不好未来会发生什么情况。

    也有不少人留在这片祖祖辈辈赖以生存的土地,因为家就在这里,他们选择相信希望。

    封城前的一晚,赵素衣去了渔阳城的东门。东门是城中最大的城门,他就是经这到门走入的渔阳。自瘟疫以来,宵禁越发严格,这时候的街道空旷。只有巡夜的差役,骑着马,踏过草色牂牂。

    赵素衣已经让穗儿转告冯筠,他今晚不回去了,锅里有几张烙好的菜饼子,记得吃。

    他搬了一把小凳子坐在城门楼下,一抬眼,在青灰色的砖墙上发现了一处小儿涂鸦。运笔幼稚,瞧着是用石头刻的。

    画的内容也简单,是太阳和一株稻穗。

    赵素衣在一瞬间懂得了这个小孩子的愿望,低头笑了笑。他又在东门口坐一会,拿起小板凳和灯笼,沿着街道向前走。

    赵素衣腰间佩戴官府印信,巡夜的差役也不敢拦,任由他自己走着。

    大概是夜间里黑,渔阳城内的道路都显得格外地长。两侧家家户户皆闭门,一阵略显沙哑的乐声在风中响起,商音旋旋地在青砖白瓦间来去。

    这是一种名为筚篥的乐器。

    燕郡靠近丰州,丰州原先是东突厥王庭所在,十年前归附于燕,那边好多人都入了汉籍,一些生活习惯也随之流传到燕郡。

    赵素衣寻着声音找去,来到一间茅草屋前。通过小小的栅栏门,他看到院子中央燃着一堆篝火,男主人坐在台阶下吹着筚篥,女主人则带着两个孩子在暖橘色的篝火边跳舞。

    筚篥的声音是空旷而荒凉的,每响一声,都似风摩擦着粗粝的黄沙。分明是哀咽的曲子,那女主人却身姿明媚,她的动作既干净又有力,像一朵花,摇曳着,往太阳的方向生长。

    两个孩子嬉闹着,随心所欲地唱歌。

    于悲凉声中作乐,这本是相互矛盾的两种情绪,却教人心底生出几许希望来。

    赵素衣就立在门外远远地看,到曲终时才离开。

    他忽然想,任何人从出生开始,就已经在迈向死亡。但这个过程中的每一天,大家都在绚烂地活。

    虽然他生活的这个世界只是一出话本故事,它仅仅存在于白纸与黑字间。但他所见的很多角色都有人的骨血,怎么能不尊重呢?

    赵素衣继续向前,他经过了灯火通明的医馆、再无人居住的民宅、早日关张的店铺。到天亮时,又绕回到东门,寻了个僻静处坐下。

    宵禁解除,东门外已经聚集很多要出城的人。就像是一群等待着的候鸟,准备迁徙向远方,避冬春归。但无论路程多遥,故乡它一直都是在这里,沉默的土地永远欢迎他们回来。

    四道城门同时在寅时打开,众人次第出城。

    不知道过去多久,有个老人家看到赵素衣,问他:“小郎君,别坐在树下看热闹了。马上就快辰时,一会儿城门就关了,你不走吗?”

    “多谢老丈提醒,我这就走。”赵素衣向他笑笑,他起身拿好小凳子,转身走向城楼。

    按照商议出来的决定,辰时之前,将敲响钟声四百下。意在告知民众,渔阳即将封城。

    第一声钟,是需要赵素衣敲响的。

    他登上城楼,听着身边官差的提醒,推动了沉重的钟锤,撞在了黄铜所铸的大钟上。

    深远的声音巍巍传出。第一声才落,距离城门头不的第二口钟也被撞响,如有回应。

    一时间,渔阳城内的四百口钟一起响发出声音。连绵不绝,响成一片,浩瀚如海。

    四扇通向外界的城门准时封闭。

    渔阳县不大,赵素衣站在城楼上,似乎一眼就能将它望到头。各大街道上已无行人踪迹,道旁的美人蕉在寂寞地开。整个渔阳好像凝固成一副意境荒凉的古画。

    至此,千万人的性命便和这座城紧密联系在了一起。

    赵素衣远眺空荡荡的城,他想,或许一个月之后,封闭的四道城门就会打开了。到时候,这些被要求居家的人就会从房屋里走出来。街坊四邻可以相互问候;少年少女凑成一堆,商量去哪里玩;老人家可以重新坐在树荫下乘凉小憩,做一个惬意的美梦。

    到时候,离开家乡的人们也会回来。

    未来纯净明朗,命运美好欢畅。

    也算是团圆的结局。

    在距离东门不远的卢郎中医馆里,冯筠正在和一名少女唠嗑。她在此时听到了悠长的钟声,问道:“冯老师,是封城了吗?”

    “冯老师”这个称呼是冯筠自己的私心,想再听听少年人这样叫自己。他认识的少年人也没几个,最熟悉的还是赵素衣。

    冯筠也曾动过让赵素衣喊自己“冯老师”的念头,但是吧。自己叫他“阿宝”,他喊自己“冯老师”,怎么想怎么别扭。

    冯筠看看少女,肯定回答:“对,我们封城了。不过别担心,用不了两三个月,城门就会打开。”

    少女怀疑道:“真的吗?”

    “真的。”冯筠安慰他 “我什么时候骗过人?所以你一定得好好吃药,等城门开了,我请你去长安玩。”

    “好!”少女一口应下,又从袖子里摸出一只药瓶给冯筠看,低声道,“这是前几日我阿娘从黑市上买来的药,说可以根治瘟疫。她前天来探望我时,隔门塞进来的。

    “阿娘用了很多的钱,才买了这么一小瓶。我觉得她上当,问过一些郎中。他们说这药里面有大量麻黄,和其它十几种辨不出来的草药气味。我阿娘她一定是上当,我想如果冯老师哪天有空,可以告诉她事情真相和安慰安慰她吗?”

    麻黄。

    冯筠对这两个字眼可谓是高度敏感,正愁找不着赵平安的下落,好家伙竟上赶着过来!他留意到少女提到的黑市,悄声问:“这个黑市它是什么地方,我怎么没听说过?”

    少女瞧瞧周围,趁人不注意,小声说:“每个月初三、十五、二十七这几天晚间开市。在城东的燕雀街,需要躲过宵禁。”

    冯筠记下少女说的信息:“等今明两天,我抽空去看看你阿娘,她现在住在哪里?”

    少女将他阿娘的住址告诉冯筠:“多谢冯老师了。”

    冯筠这次目的不纯,听到这话怪不好意思的。他挠挠头:“快别谢我了,等我明天再来瞧你。”

    她微微地笑:“冯老师,明天见!”

    冯老师将城中半数病号都混熟了,话疗的速度快了不少。他今日收工早,太阳未落山就回到住处。

    穗儿听到有人进门,边跑边问:“赵哥哥,官差又送了米和半颗白菜,我们今晚煮粥吃炒白菜吗?”

    “不是赵哥哥,是冯哥哥。”冯筠道,“你赵哥哥还没回来,今儿吃冯哥哥做的饭。不是我吹,我做饭老好吃了。”

    说着,他走到小厨房里,拿了个盆淘米。

    冯筠在从前经常自己下厨,自从穿越过来,不是吃东宫的饭,就是吃魏国公府的饭。等到了渔阳,更不得了,天天吃太子做的饭。

    难得今日回来早,他准备向赵素衣和穗儿露一手。兴致勃勃地煮了粥;兴致勃勃地炒好白菜;兴致勃勃地搬了板凳,坐在院门外等赵素衣。

    这一等,就等到了天黑。

    按照平常时候,赵素衣都会尽量赶在天黑前回来。这第一天封城,肯定会冒出不少问题。回去晚些,可以理解。但冯筠想着赵素衣怕黑,依照他的脾气,就算杜县令说派人送他,他也一定不肯,就得逞强自己走回来。

    而且,赵素衣在走回来的路上,嘴巴一定会气势汹汹地骂天骂地,而身子缩缩着害怕。稍有个风吹草动,就能被吓个半死。

    冯筠想象了一下这个场景,决定去接他回来。

    穗儿正在练字,她见冯筠要出门,问:“冯哥哥,你是要去接赵哥哥吗?”

    “是。”

    这一阵渔阳晚间都会下雨,保险起见,冯筠拿了一把伞。

    穗儿又道:“冯哥哥,不多拿一把伞吗?”

    “不用,万一下雨了,我跟你赵哥哥打一把就够。”冯筠仔细叮嘱穗儿,“我出去之后把门锁好,有陌生人来敲门一定不能开。”

    穗儿笑道:“知道啦,你们要早点回来。”

    冯筠拿好伞和灯笼,往县衙的方向去。
<<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
添加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