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民生多艰
临近傍晚, 高阳长公主出了长春观。她换下平时最喜欢的朱色衣裙,身穿素服前往太极宫。
她来到甘露殿内,看到赵柳在等自己。向往常一样, 福了福身:“高阳拜见陛下。”
赵柳合上推事院和刑部递来的奏疏,高阳长公主的事情他已然知晓了。抬起眼,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她不再年轻,和他记忆里性子活泼的妹妹相去甚远。整个人也暮气沉沉, 没有一点精神气。
赵柳不自觉地,回想起一些旧事。
那时候太丨祖皇帝赵九还是个屠户, 遭逢饥年, 畜生都饿死了, 人更是穷得吃不起一顿饱饭。赵九实在养不起四个孩子, 迫于生计,只能卖掉一个。
长子赵润需要帮衬家中,三子赵锦生来带病,四女赵烨年纪太小。赵九便把赵柳以三袋糠的价格, 卖给了镇子上的米粮店。
赵九想的是米粮店里会有吃的, 再不济,也能给赵柳一条活路。而赵柳不过十岁, 他不明白阿爹的想法, 只知道家里不要他了。做工时心不在焉, 挨了店主一顿打骂, 饭也不给。
赵柳又饿又难过,晚上在店主家的牛棚里根本睡不着觉,只想逃回家去。
赵柳准备行动,他才出牛棚,却看到赵润鬼鬼祟祟地翻进米粮店的墙。
他的哥哥连夜来接他回家。
赵润担心赵柳还记挂着家里的没有吃的, 不肯离开。便骗他事情已经解决了,就算交还三袋糠也不缺吃的。
赵柳知道赵润说的是假话,但私心作祟,还是和他一起偷偷离开米粮店。
镇子距离距离他们的村庄不远,但当时世道太乱,遍地都是土匪流寇。两个人又是夜间赶路,出于安全考虑,不得已绕路走。
赵柳做了一天苦工,走到一半就走不动了。赵润见他实在太累,就背着他走。当日才下过雨,道路泥泞,赵柳趴在赵润背上,看着他一脚深一脚浅地朝家的方向走。
赵柳微有触动,小声说:“哥哥,我是不是太没用了。”
赵润笑笑,轻声安慰道:“阿柳不要自轻自贱,老天爷让你来到这个世间,自有他的道理。天生我材必有用,说不准阿柳长大了,会是个了不起的栋梁之才。”
而赵烨一直守在家门外,提着一盏破灯笼。路上黑,她怕那灯灭了两个哥哥看不到家,就一直守着。直到看到他们回来,她才露出笑来:“二哥!哥哥说要接你回来,让我在门口放哨盯着阿爹!”
二哥。
赵柳忽地记起,高阳长公主已经很多年没有叫过自己二哥了。他叹息道:“赵烨,你我之间,何至于此?”
“何至于此?”高阳长公主轻蔑地笑,“其中原因,陛下难道不清楚吗?”
赵柳很清楚妹妹为什么怨恨自己,神色无奈:“我若不是顾念旧情,又怎么会让你给赵润送去毒酒?他是你哥哥,你一定会放了他。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当他死了。此后天大地大,他爱去哪就去哪。而驸马的事情,不是我的本愿,我不知道他病得那般重。”
高阳长公主冷笑:“是,你是默许我放走了哥哥。但是陛下你并没有让哥哥好好活下去的打算。一边让我放走他,一边又怕他召集旧部卷土重来,抱着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的心态,大肆屠杀曾和哥哥有关系的人。”
她语气忽变,痛苦道,“你把哥哥的家人和朋友几乎都杀干净了,你叫他孤零零一个,怎么活啊?陛下,你总是这样,每每做了恶事,都会讲一套冠冕堂皇的理由。颠倒是非黑白。你这个人,骨子里自私虚伪、谎话连篇、残忍好杀,却偏要摆出一副兄友弟恭、深情专一、悲悯心善的姿态。除了谋害哥哥,你还幽禁阿爹、杖杀亲子,如此凉薄无情,可不光我一个人恨毒了你。陛下,你注定不得好死!”
高阳长公主对赵柳怨恨已深,她满怀死志,说这话的时候心中全无害怕和顾虑,只有一阵淋漓的畅快。
赵柳神色微变,他又听到了熟悉的四个字。
不得好死。
自从登基以来,有无数人对赵柳说过这句话,似乎他们都在提醒他:你的皇位是用不光彩的手段偷来的,你的哥哥才是天定的皇帝。
赵柳挑眉微笑,他看着高阳长公主,一如看着所有对他说过这种话的人,轻描淡写地说道:“朕是万岁。”
高阳长公主怒极反笑:“陛下是不是万岁,跟我这个短命鬼又有什么关系?”
赵柳又看她一眼:“赵烨,你就这么不想活了?”
高阳长公主道:“我的阿爹、哥哥、丈夫、孩子皆已不在人世,我一早就没了盼头,只是想着要给他们报仇,才不敢轻易去死。如今事情败露,也没有什么再留恋的了。”
她又如同疯了一般,歇斯底里,“陛下,你知不知道,我看你难过的时候心里有多高兴?我有好几次打算把七郎毒死,不为别的,我太想让你体会体会我的感受了,但每次都是只差一点。因为我想起了自己的孩子,我也曾短暂地做过一阵娘亲,实在狠不下心来。”
高阳长公主越说,便越觉得苦痛难耐。她轻笑两声,双眼泛红,声音悲绝如泣,“陛下,你知道哥哥的长命锁为什么在我这里吗?那年你交给我毒酒,叫我赐予他。他被你关在狱中整整一年,不知道驸马的事情,也不知道我没有孩子了。
“哥哥以为那个孩子降生了,还问我是男孩还是女孩?我骗他说是个女孩子。他便欢喜,把长命锁交给我,说是送给小孩子的礼物。陛下,我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阿爹,曾送给我们一人一把,上面写分别写有我们的名字,还有一句‘一生如意,百岁吉利。’”
她自嘲地笑,“我这一生哪里如意,哪里吉利?”
赵柳久久无言,他看了一会儿窗台边的兰花,细细数了它的叶子,又问:“赵平安,这个名字是谁起的?”
“自然是他的父亲。平安和宜年,都是很好的名字。”高阳长公主恨声道,“你该死,陛下,你才是真的该死!”
赵柳无所谓道:“赵烨,你来找我,除了说我这个人该死之外,就没有其它想交代的了吗?”
高阳长公主“呵”了一声:“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我已经告诉七郎,让他等我死后,去抄我的长春观。”
“好。”赵柳点点头,“既然没有什么好说的了,你就先回去,听候圣旨吧。”
高阳长公主微微仰起头,倔强地不让眼泪流出来。她不肯在赵柳面前流露出半分懦弱姿态,讥笑道:“我走到今天,全是自己咎由自取。因果报应,我不怨别人。不过你的报应还在后头,我在十八层地狱里等着你,二哥。”
赵柳也笑:“那你便等着吧,一百年之后,定能如愿。”
高阳长公主福了福身:“那高阳就告退了。”
一如来时。
高阳长公主走后,赵柳起身走向了侧殿。
那里头有间暗室,平时禁止除他之外的任何人踏入。
赵柳和往常一样,推门进去。
这间暗室很小,只够容纳下一张桌子。桌上供奉有武烈皇后的牌位,墙上则悬挂一幅她的画像。
赵柳看着画像,小声说:“蛮蛮,我刚刚和四娘吵架了。”
画像不会回答他,她在纸上永远笑意盈盈,神态像极了从前。
赵柳怔怔地看着画中人,一段隐藏在脑海深处的记忆,缓慢浮现眼前。
若干年前,她说:“阿柳,你知道吗?其实世界上根本没有什么神仙皇帝,救世主只是我们自己。我希望这个世界的所有人,生不论王侯,死不论贵贱。不受压迫,不受剥削。人人能得自由与幸福,人人都是天下的主人。而不是这出话本故事里的角色,单纯地活在早已写好的剧情里。”
“这是我们的人间。我们来到这个世界,便是自己故事里的主角,从来不是为了衬托谁而活着。就连路边的乞丐,他也是个人。”
赵柳问:“这是你的梦想吗?”
崔嫦的眼神明亮,琉璃色的,像是月亮的光。她向赵柳笑笑,轻声说:“不,这应该是我们所有人的梦想。”
现如今,距离这次对话,已经过去将近四十年。这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足以令英雄白首,美人迟暮。
他抬头望向那幅美人图,恍惚间又记起他们之间的三次争吵。
第一次是因为赵润。她觉得他手段残酷,薄情寡义。
第二次是因为他被迫纳妃。她觉得他违背誓言,言而无信。
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她向他要了份和离书,并想带赵素衣一起离开长安。
赵柳的神情软弱了一瞬,但转眼之间,他整这个人又被套回到名为“皇帝”的壳子里。一切情绪,都被帝王威仪掩盖。
不过,他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离开暗室,踱步至甘露殿门,一抬眼,便是灰沉沉的天。
赵柳吩咐林总管:“叫太子来,朕有事要和他说!”
赵柳半生贫苦,平时“我”来“我”去,极少用到“朕”这个字眼。林总管顿时紧张起来,他知道厉害,不敢怠慢,低着头应了一声,几乎是小跑着去找赵素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