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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执炬逆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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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玄灵教提早做好了布置, 此时殿中灯烛俱熄,阳光只能勉强从紧闭的门窗缝隙里漏过来几许,四下里晦暗不明, 什么都瞧不分明。

    藏在暗处的七八名刺客显出身形,他们扯出一张细铁丝编成的大网,蹿上桌子,对着冯筠当头罩下。

    冯筠遵循着身体本能抽刀, 他手上的那把刀极其锐利,雪色的刀刃直撞上那张铁丝大网, 火星迸射, 只听刺啦一声急响, 那张铁网被斜劈出一个巨大的豁口, 瞬间裂成两半。

    赵素衣临走时,给冯筠留下了他的刀。

    冯筠紧紧握住大夏,在刀柄上感觉到自己脉搏跳动的频率。他双眼渐渐适应黑暗,看清楚其中一名刺客的位置, 一脚踏上桌子, 借着高处纵身跃起,横刀下斩。

    那名刺客避之不及, 被无匹的刀锋削断了手臂。仙姑见势头不妙, 拧动伪装成香炉的机关, 露出藏在神像后的暗道。

    冯筠发觉她的意图, 才想去追,但又被几名刺客绊住,眼睁睁看着仙姑逃入暗道。他心里又急又气,恨不得当场有丝分裂,分出一个自己去抓她。

    冯筠正发愁, 忽然眼前一亮,两扇紧闭的大门被人从外踹开,大片的阳光跌进殿内,明晃晃地落了满地。

    赵素衣闯进门,身边数名侍卫鱼贯而入。他实在不放心冯筠和赵瑜这俩卧龙凤雏,带人连夜赶过来。头发跑散了半边,脸上还挂着没擦干净的泥水,像是逃难回来的小叫花子。

    他唤了一声:“冯筠!”

    冯筠心中又惊又喜,顿时觉得有一股和煦微风拂过脸颊。他瞬间制服了一名刺客,转头看向赵素衣,不自觉地带了几分得意:“殿下!”

    他打完招呼,说起正事:“刚才有个仙姑跑啦!”

    “仙姑?”赵素衣想起被拐到王庄子村的几个女孩子,她们就是要被培养成仙姑。他命令侍卫去抓几个刺客,自己则和冯筠一起进入暗道。

    暗道里黑黝黝的,眼前如糊了一片浓稠的墨汁,什么也望不见。赵素衣来之前,在赵郎君那里顺了几根蜡烛,没想到这么快就派上用场。

    赵素衣用火石点燃蜡烛,微光照亮了附近的景象。暗道两侧的石墙凹凸不平,像是死蟾蜍的皮。他大觉恶心,更加快了脚步,去追那名仙姑。

    然而,仙姑就在距离他们不远的前方,她跪倒在地上,姿势如一只被煮熟了的虾,佝偻着腰背,整个人紧紧缩成一团。她从衣袖中摸出一只小瓷瓶,拔开塞子,用力往自己手上倒着。

    但是小瓷瓶是空的,她满目失望,又难以置信,不死心地晃晃那只小瓷瓶,试图从里面倒出什么东西来,坚硬的瓶口在手掌上印出一个弧形的印子。

    她在找她的药。

    冯筠注意到,仙姑的左手手背上有一块圆形的红色胎记。他张张嘴,诧异道:“你是吴家娘子?”

    仙姑明显迟疑了一瞬,随即又道:“什么吴家娘子,我不认得!”

    冯筠观察着仙姑反应,确定她就是失踪的吴家娘子,放缓声音:“你家郎君在找你。”

    “什么郎君,我是宣华观的仙姑!”她张口否认,神情痛苦,一手紧紧抓着空瓷瓶,使劲往外倒着。眼见是倒不出东西,她又低头,去嗅那瓶子里残余的药丸气味,发出一声满足似地叹息。

    疯了。

    冯筠心里一阵难过。

    根据吴书生的描述,从前他和娘子的感情很好。家里算不上太富裕,但日子也过得无忧无虑。现在因为几枚小小的药丸,被彻底毁掉了。吴家娘子不应该是这样的人生,冯筠想要救她,却不知道该如何救她。这种感觉,好像亲眼见到一个人掉入水中,一点点溺死。

    冯筠再也看不下去了,走上前伸手就要抢吴家娘子的小瓷瓶。忽然,他一个踉跄,感觉自己被一根疑似绳子的东西给绊了一下。

    冯筠还没反应过来,耳边就传来一阵轻响,几支藏在石壁间暗箭划破空气,卷着风刺来。

    烛火骤然熄灭。

    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冯筠感觉到一股极大的力从身侧传来,一把将他推到地上。四周诡异地安静,就连吴家娘子犯药瘾时的喘息声都听不见了。

    “殿下?”冯筠心中涌起一股不详的预感,他慌着去摸那根蜡烛,连忙拿火石点燃了它。小小的、昏黄的光照亮了这条幽深暗道的一角,冯筠看见赵素衣背靠着石壁,右肩有一处箭伤,血迹浸入衣衫。他脸色发白,眉头紧皱,一双眼微微睁着,抿起嘴巴不肯出一声,明显是疼得狠了。

    赵素衣一天没有吃饭,又连夜奔波,身体已经疲惫不堪。而这支暗箭和先前刺他的匕首一样,上面都涂了藏红。他感觉自己今日霉运当头,居然能两次中毒,后悔刚才进门前没吃顿饱饭、没拜拜如来佛祖。

    他难受得厉害,仿佛有把无形的钝刀在一点点往自己身上割,只想痛死过去。

    冯筠赶忙从地上爬起来,扶着赵素衣坐下。赵素衣使不上力,身子倚靠着冯筠,伸手就拧他胳膊。他深深呼出一口气,张张嘴,声音发颤,骂道:“冯筠,你这个狗王八,就不知道躲吗?!”

    赵素衣语气虽冲,眼眶却红了。他不想在人前哭,克制着,去拿自己带在身上的药。之前赶路时担心药会掉出去,他特意把装着药的布口袋系在腰带上,结结实实绑了好几个死扣。

    现在解不开了。

    赵素衣只好推推冯筠:“帮我拿一下药。”

    冯筠笨手笨脚地去解赵素衣系在腰间的布口袋,从里面拿出一只小葫芦。倒出一枚褐色的药丸,喂赵素衣吃了。

    旁边的吴家娘子侧着身子,一双眼直愣愣盯着那只小葫芦。她被毒瘾折磨得思绪不清,听到赵素衣提到了“药”这个字,便以为小葫芦里装的也是天仙丸。她爬起来,不管不顾地蹿过去,想要从冯筠手里抢走小葫芦:“给我!”

    冯筠自然不可能让吴家娘子得逞,他一手护住赵素衣的小葫芦,一手夺过她视若珍宝的那只瓷瓶。

    他把瓷瓶用力摔到地上,大声告诉吴家娘子:“你从来都不是什么仙姑,你只是一个普通人,你家郎君姓吴,他在等你回家! ”

    吴家娘子仿佛没有听到冯筠的话,她慢慢跪倒在地,匍匐着身子,用手指一点点捡起瓷瓶的碎块,试图将它们重新拼合到一起。当她发现这是件不可能完成的事情后,颤抖着,喉咙里发出一声哀哀地叹息。

    她放声大哭。

    赵素衣看着吴家娘子,恍惚间又记起那几个被拐到王庄子村的女孩子。赵郎君府上的家仆说,起初大家都是不愿意做仙姑的,但学习了教义之后,又自愿做了仙姑。

    也许,吴家娘子在最开始的时候,和那些女孩子一样,也是害怕的、想回家的。但是没有人救她,她只能被迫着一点点变成仙姑,直到再也不能回头。

    赵素衣已经从赵郎君口中得知,其实一切的根源都来自于他的父亲赵柳,于三十年前逼死兄长、冤杀朝臣。这个邪丨教的主要成员,多为复仇而来,不惜用毒去控制无辜的百姓。

    善与恶的边界,并不似泾与渭那般清浊分明。

    而李春娘的父母和王庄子村的村民、她们与他们,本不应该是这样的人生。

    赵素衣忽然觉得难过,第一次理解了草菅人命这个词的涵义。他们就像是无人在乎的野草,被随随便便地割掉。

    赵素衣这次吃完药,并没像上几次那样立刻见效,疼痛反而加剧。他闭上眼睛,头枕在了冯筠肩膀上,样子像是睡着了。

    冯筠发觉赵素衣有些不对劲,他从来不会这样贴到自己身上来。冯筠侧目去看,发现赵素衣脸上泪痕阑干,竟不知何时哭了。冯筠低低叫了赵素衣几声,见他没有反应,伸手一摸他额头,温度烫得厉害。

    此时,侍卫们料理完刺客,也进入了这条暗道。冯筠把吴家娘子交由这几位照顾看管,抱起赵素衣,一颗心慌慌地向外面跑去。

    殿内的赵瑜也清醒过来,一睁眼就看见他表弟抱着他亲弟,脑子里顿时产生了很多疑惑。不过他又瞧这俩人的狼狈样子,也便明白了七八分。

    赵瑜因为一件从前的旧事,对父亲赵柳、中书令崔衡、以及赵素衣有极大的意见。但想着毕竟是弟弟,自己这个做哥哥的怎么说都得有点气量。他派人以齐王的名头去请大夫,一直从早折腾到傍晚,赵素衣一点要醒来的意思都没有。

    宣华观中的邪丨教妖人都被关进大牢,此地暂时充公,让冯筠他们三个先住下。

    赵素衣病着,博安县的事情便交由赵瑜处理,眼下还没回来。

    此时,日暮西山,冯筠坐在夕阳余晖之中,手中端着一碗热腾腾的药,守在赵素衣身边。

    赵素衣不发烧了,他很高兴。

    现在需要把这碗药喂给赵素衣,他很发愁。

    赵素衣还昏迷着,根本喝不进药去。方才冯筠试着用勺子喂他,却叫枕头喝了个饱。

    冯筠思来想去,似乎只剩那种又经典、又羞耻的办法了。他这个念头刚起,顿时一个激灵。再一转头,发现不远处的供桌上有一尊太上老君的金像。

    那老君横眉冷脸,好像在对冯筠进行无声地痛斥。

    这个办法太过流氓,还是当着太上老君金身的面做这猥琐事情。冯筠老脸一红,痛恨自己内心的无耻,但考虑到救人要紧,也就豁出去了。动作豪迈地端起药碗,含了一口在嘴里。

    他从来没干过这种事,心中忐忑,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凑近了赵素衣,准备将药渡给他。

    猛地,冯筠对上了一双浅琥珀黄的眼睛。

    赵素衣刚醒,神态还有些迷糊,愣愣地看着他:“冯筠?”

    冯筠被赵素衣一瞧,紧张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本能地咽了咽嗓子,却是把药咽下去了,苦得直皱眉头,露出尴尬假笑:“我看你这药好喝,没忍住想尝尝。”

    赵素衣轻哼一声,随口道:“那你这样看我,是觉得我看起来好吃,也想尝尝吗?”

    冯筠一直认为自己是个正经老师,他回想起刚才自己的骚操作,再联系赵素衣的这句话,顿时臊红了脸,结巴道:“你胡说,我怎么我怎么会是那种不讲男德的人?”

    赵素衣看冯筠这个龌龊的反应,就知道这人脑子里绝对没想好事情。他没什么精神,懒得和冯筠计较。别过脸,轻声说:“我想去王庄子村看看。”

    冯筠明白,赵素衣说了肯定句,意思是想做的事情一定要做到,十头牛都拉不回来的那种。他见他脸色极差,身子虚得像个风一吹就飞远了的小纸人,忍不住劝:“殿下,你先把药喝完。现在天都要黑了,明日清早我们再去吧。”

    赵素衣瞧了眼冯筠手中的碗,里头盛着黑乎乎的药,像煮沸的了臭墨汁,散发出难闻气味。

    他下意识想拒绝喝这玩意儿,但想到自己现在这个模样确实不太健康,想了想,接过碗,端起来闷了一大口。

    冯筠觉得他不像是在喝药治病,而是在像喝药自杀。

    赵素衣被苦得一个哆嗦,只觉一股凉意从胃里直冲天灵盖,头皮都麻了。他干呕一声,差点吐出来,撇着嘴看冯筠,嫌弃道:“这就是你说的好喝?”

    冯筠狡辩:“殿下,我说的是看着好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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