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出使
见瑶姬沉默不语,顾桢忽然将脸凑得近了些“你喜欢看”
不习惯过分的亲近,瑶姬下意识后退两步,皱眉道“顾桢,你当真脱离了暮崇”
“若不信,用你那未卜先知的神技探测下不就好了”他的目光坦诚得有些过分,清澄如同能映出潭底鹅卵石的粼粼波水。
天生的骗子,说谎的艺术家。
瑶姬如今账户中只剩90行动点,不可轻易再轻易使用,短时间内着实无法验证,只得先信了他的话。
眼前的局势不甚乐观,李玉那个秉性,似乎又不堪重用。
若能暂时借助顾桢的力量,事情便好办多了。
可这是枚危险的棋子,究竟能不能掌控得住,还得多加思虑。
“放心,只要你在,我便愿意安分守己地做个国师,享受平稳宁和的生活。”即便瑶姬不开口,顾桢似乎也能读懂她的顾虑担忧。
望着她垂在肩侧的长发,顾桢有种想帮她拂开的冲动。
那发丝的柔软触感萦绕在指尖,让他很是怀念。
曾几何时,他与瑶姬携手走与石灯旁,在终年被遮天浓雾环绕的晴雾山庄,靠彼此掌心的温度取暖。
现在想起来,竟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忽然间,眼前的姑娘冲他笑了。
带着高超的技艺,她眸中不知从何处泛起柔和的光,却以毫厘之差未及眼底。
“既如此,那我就再信你一次。”瑶姬吐气如兰,不知用怎样的勇气,亲自融化了用提防筑起的坚冰。
“好。”
顾桢低低地笑了。
世界上最美妙的声音,便是瑶姬对他的谎言。
只属于他的谎言。
日昳时分,靖炀王苍济成总算来到雨香阁。
昨夜落雷事件给他心中带来的冲击,绝不比那些朝臣少。
究竟该如何面对这位灵妙夫人,苍济成着实思虑了很久。
直到如今再次见到瑶姬,那颗惊惶不定的心,才总算稍稍安下。
瑶姬还是那个柔柔弱弱的婵娟,正拿银签杆逗弄绿皮红嘴的鹦鹉,弄得它扑翅在笼中飞上飞下,还时不时地叫嘴嚷道“讨厌、讨厌”
这原本是养在雀苑中的鹦哥儿,因瑶姬独自在阁中困闷,便差人向靖炀王讨了来。
“陛下。”察觉到有人进屋,瑶姬将杆头微微压低,朝苍济成明朗地唤了声,刚要起身下拜,忙被其扶起“灵妙夫人今后尽可免去繁礼。”
“多谢陛下。”瑶姬欣喜谢恩,态度一如既往的随和,不见半点咄咄逼人的攻击性。
最初听闻她刻意让重臣在雨夜中跪了整晚,杀威立规,着实让靖炀王不安。
可如今看来,瑶姬绝不像有此等雷霆手腕之人,这其中大抵是有误会的。
果然,瑶姬刚刚引他坐下,便主动提起昨夜的事,懊悔自己睡得太熟,未曾注意到院内的动静。
甚至关切众臣身体可有异样,瞧着那惶惑模样,仿佛一只受惊无措的小鹿。
实在让人心疼。
苍济成好言安抚片刻,让她尽管放宽心,又降尊亲口为当日出言唐突过她的臣子们开脱了几句。
此事便轻飘飘的揭过了。
“白孔雀之所以突然暴毙,许是天命如此,今后也不必介怀,眼下更为重要的,还是与绥廉的战况。”
苍济成绕了半晌,总算问出最为担忧之事。
情况不容乐观呐。
“陛下,原本国家大事,瑶姬不应多言的”
瑶姬话刚出口,苍济成便急急断道“这是什么话灵妙夫人乃天赐神人,定能助靖炀拜托困境请您但说无妨”
“此战局中有变数,若想解局,恐怕唯有围魏救赵了。”瑶姬垂眸,轻呷口清茶,静待靖炀王的反应。
苍济成细细品味着这几个字,眉间又爬上忧愁深皱“可如今的靖炀,已经没有能助一臂之力的盟军”
他后知后觉地瞪大眼,腾地站起身,急躁地在屋内来回踱步。
“先前鹤乘的确派人传来口信,想重新招靖炀为附属国,可、可”
堂堂一国之君,要重新跪在他人脚下任宰割,对苍济成而言,是比死还难以忍受的屈辱。
更何况若真归降,恐怕他的下场,也比死好不到哪儿去。
“瑶姬没有劝陛下归降的意思,正所谓兵不厌诈,只要诓得鹤乘能出兵,骚扰绥廉边境,做出佯攻的架势,牵扯国内精力便可。”
她端着苍济成并未用过的清茶,挡在他面前劝道。
“诈降哎,那新帝周良义也并非酒囊饭袋,若没见到切实的好处,又怎会轻易出兵讨伐”苍济成接过茶,却只拿在手中,焦虑地不断拨弄着茶盖。
“好处自然是要给到的,不过并非靖炀,而在绥廉。”瑶姬勾起唇角“数月前,六国分裂时,绥廉共吞下鹤乘三城,如今为会鹿台的战事,大部分兵力均被调往那里,余下城池的防御定然会变得薄弱。”
从地理位置上来讲,绥廉与虎萧、鹤乘、突狄和靖炀,皆有交界处。
近来突狄决定锁国自封,只图自己那一块天地,并无吞并之心。
虎萧前阵子被暮崇拿下,如今正整理两国的内政以及重新规划部署,更要休养生息,暂时并无异动的打算。
且虎萧从海上进攻绥廉的路线,也因上次的行动彻底暴露在绥廉眼前,眼下那片海域已步下重重防备,再难启用。
这点也是从顾桢那得到的情报。
如今能有机会趁机发兵,还大有获胜可能的,只剩下鹤乘一国而已。
估摸着那边也早就坐不住,在紧急筹谋着。
若能趁机联合靖炀夹击绥廉,必会打个措手不及。
玄行再厉害,终究也是分身乏术,只能隔空指挥,不可同时在两地亲临战场。
这是桩不管怎么算都合得来的买卖。
苍济成听着瑶姬细细跟他分析局势,茶盏几次三番送到唇边,却因思绪纷飞而重新挪开。
末了,瑶姬对他施礼道“陛下,瑶姬言尽于此,若有思虑不周之处,还望见谅。”
靖炀王咽咽口水,总算将茶一饮而尽,却因喝得急了些,险些被呛道。
“不会,多谢灵妙夫人筹谋,且容孤回去好好想想。”
望着苍济成离开的背影,瑶姬揉了揉有点笑僵的脸坐下。
顾桢从书房的门帘后出现,装模作样地鼓掌“辛苦了。”
方才对靖炀王所说的那些,是两人商讨后的结果。
以暮崇内应的身份游历各国多年,他对每位王的秉性和各个国情,都了如指掌。
如今摆在鹤乘面前的,是两个选择。
吞并靖炀或绥廉。
可就目前情势而言,绥廉显然要更棘手些,毕竟此国靠海而生,并不似靖炀那般,断粮便会困顿而死。
击强留弱,而后再徐徐图之,才是上上策。
况且靖炀国内人心浮动,早有臣子想趁机归顺,也未免不是鹤乘那边动的手脚。
若有内应,起事也会事半功倍。
苍济成此番离去,想来是紧急召开朝会,想与重臣共议此事。
此人明明想摆脱臣子的束缚,自行做主,可真遇到难题,还是本能地怀疑自己的决策。
虽说不武断的做法像是明君所为,可苍济成此人,明显是在被民意所裹挟着行走。
终日勉强挣扎,举步维艰。
不像个能成大事的料。
瑶姬摸着鹦哥儿头过的话。
他的“好师傅”,要荡平六国,给她个女皇当当。
若这份礼物,她可自行得手,又何须假借他人
此前瑶姬还从未想过,要图谋整个国家,如今年起了这念,倒还真把自己往“乱臣贼子”的身份上安了安。
一转头,瞧见旁边又站了个笑吟吟的狗头军师,顿时更觉自己像某个狼子野心的反派了。
不过,这种感觉也挺好的。
呵呵。
重臣在殿内展开了激烈的争论,历时两天两夜后,终于有了结果。
暂命会鹿台附近的军队后撤固守,即刻派使臣去往鹤乘国传达靖炀王想求和的善意。
再随队附上数千珍宝借粮,暂缓靖炀粮仓虚空。
究竟派谁去是个问题,不料在众人争论之际,瑶姬却将李玉给荐了出来。
李玉
他何德何能啊
靖炀王亦对此颇有微词,生怕会有不测,直至瑶姬又提让国师顾桢同行,这才让朝中各派的议论声安静下来。
雨香阁内,面对欲哭无泪的李玉,瑶姬信誓旦旦地给他灌鸡汤。
要相信自己,人定能胜天云云。
此事若能办成,等着他的便是锦绣前程,又岂是先前一个小小的礼部尚书可比的。
李玉见任命书都下来了,退又不能退,只得含泪与两人商议起了具体细节。
相处几天,瑶姬发现此人有个极有趣的特点,那便是口上懒怠,手脚利索。
他推诿,咸鱼,爱躺平,却会尽最大的努力,完成所有领下的任务。
且办事细心谨慎,思虑周详,在讨论细节处时,真是寻到了顾桢和瑶姬都未曾顾虑到的豁口,并将其细细填补上。
“若真能改变靖炀国的命运,让百姓都过上好日子,舍我李玉一人,也就舍了。”
临行前,李玉终于转变了之前那种事不关己的心态。
他神色肃穆,望着故国的土地喃喃自语。
过了半晌才想起身边还有顾桢相伴,忙把他也给算在里头。
“此行千万小心,凡事以保命为紧要,知道了么”
待靖炀王说完气吞山河的壮行词后,瑶姬将两人拉到旁边,细细叮嘱道。
顾桢薄唇微启“你在担心我”
瑶姬我担心的是李玉。
但这话不能明说,还是得哄着来。
含含糊糊答应着,挥手送两人领队离去,瑶姬下意识挥了挥手。
李玉是个可用的人材,需要爬上更高的位置,将来才能帮她。
必得立下奇功,方可服众。
其实以顾桢的能力,派他一个去便足够了,让李玉随行,只是为了趁机沾光。
据众人估计,若事情进展顺利,要想彻底定下此事,也最少需费半月时间。
但愿一切平安。
顾桢与李玉离开才不过七日,苍济成就已第三次向瑶姬求亲了。
心动值87。
如此急不可耐,倒不像全是因情所困。
记得初到靖炀国时,苍济成虽对她心生好感,却绝口不提纳入后宫之事,而是封她当了个灵妙夫人。
结果次日,白孔雀便离奇暴毙。
许是在他心中,瑶姬这个突然到访的姑娘,终归不会活过三天吧。
可如今情势逆转,她地位稳固时,却又整日将提亲挂在嘴边。
想将祥瑞和神迹牢牢与王权捆绑在一起,还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被拗不过的瑶姬只得扭扭捏捏说了“实情”妾虽有意,可一旦她嫁为人妇,身上未卜先知的能力,便会彻底消散。
苍济成大受震惊,忙打消此念,并许以重金,请愿她能将男女之事暂且搁下,待天下平定再议。
信报频频传回,和谈之事在有条不紊地推进着,只是目前还没着落。
瑶姬趁机劝说苍济成应以诚心祈福,暂且勿对天牢内的重犯行刑,以善念求得鹤乘国那边的良果。
人在百般无助时,总会下意识将希望寄托在一些虚无缥缈的事物上。
靖炀王也未作他想,一口应下,甚至还在宫中行起斋戒风气,不许见一滴血。
只是其余朝臣似乎将求拜的对象,稍稍做了偏离。
瑶姬此后发现,雨香阁内的金银珠宝愈来愈多,几乎要堆满整整两间杂房。
除此外,总有记不得名姓的臣子远远站在院角,对着斜倚在二楼看戏折子的瑶姬虔诚跪拜。
嘴里絮絮叨叨念念有词,可当对上她的目光时,却又慌张着跑开了。
待整整十三日过去,在众人的翘首盼望中,鹤乘国总算传来佳音新帝周良义首肯了
举国欢腾,锣鼓漫天,仿佛已然得胜仗似的,更有无数臣子采来各色鲜花铺满雨香阁的院内。
珍贵的瓜果用金盘盛着点缀其中,仿佛布阵一样,搞得想出门的瑶姬都没办法落脚。
她这是被供奉了么
鹤乘国发兵了,派三万轻骑火速赶往先前被绥廉掠夺的边境小城民鼓,五万铁甲随后赶到。
行动如此之快,仅在五日内便以破竹之势成功,借着向其余被强占的城池进发。
从距离的长短和正常筹备军队的速度来看,这显然不是靖炀过的使臣达到后,才慌忙备成的。
而是早有准备。
许在刚得到靖炀与绥廉交战时,便已筹划良久。
坐镇会鹿台的玄行不久后也得到飞鸽传讯,果真暂缓对绥廉军的追杀,而是重新布防军力。
若绥廉大势去,难保其余坐山观虎斗的国不会趁机下场,像当初对待鹤乘那般,狠狠咬下几口肥肉来。
更令人欣喜的是,又过了五日,顾桢与李玉带回了足足三百石粮草。
鹤乘国新帝周良义亲书,应允这只是第一批次的援助,随后还会有三百石、五百石两次,日后送达。
提出的条件,自然是要靖炀的诚心归降。
不过因情况特殊,周良义特准许可待与绥廉的战事彻底解决后,再来朝拜。
靖炀王苍济成喜出望外,大摆盛宴为两位接风洗尘。
甚至当场赏下象征着“免死牌”的玉腰带,赏赐嘉奖更是不胜其数。
李玉更是因此功绩被彻底免除了一切罪责,甚至官升总领六部的尚书令,正一品。
朝中昔日刻意坑害李玉的某些党羽,如今也看清了形势,为了使面上能过得去,极尽巴结奉承只能。
在天牢里晃了一圈儿,早看清人间冷暖的李玉并未将这些人的好意和忏悔放在心里,只是将孝敬照单全收。
入夜后,欢宴散尽,顾桢与李玉避开众人耳目,齐聚雨香阁。
与疲惫不堪的李玉相比,顾桢倒仍不见半分乏累,反而神采更烁。
他拿来个长长的食盒,打开看,里面尽是各种样式的糖葫芦。
山药、蜜桔、葡萄等等什锦串,甚至还有核桃口味的
瑶姬嫌弃地将核桃那串挑出递给李玉,望着盒内焦黄的糖浆在烛光下发出的诱人光泽,心情难得的好。
“有心了。”
这句夸赞倒不像敷衍,顾桢清冷的眉眼皆染上了层暖色“吃吧,没下毒。”
李玉险些将口中的糖核桃喷出来。
一路上这顾桢能言善辩,面对周良义更是巧舌如簧,世间似再没比他更能用语言蛊惑人心的了。
怎的遇到瑶姬,就这般不会说话
没想到在情感方面,竟有人比他还迟钝
寻到个垫背的,李玉原本不自信的腰杆又挺直了几分。
连顾桢这种水平都能寻到佳人,他日后也一定可以
瑶姬早就习惯了顾桢这个德行,也懒得生气,咬着糖橘问道“粮草之事,可有蹊跷”
“这批无恙,接下来的两批内藏有慢性药,食用后大概两月才会彻底发作。”
顾桢轻飘飘的一句话,让李玉刚放进嘴中的第二口核桃喷了出来“什么下药我怎么不知道”
“真够阴损的,比他老子还缺德。”瑶姬没在意李玉的咋呼,沉思着眯起眼“可有解”
“靖炀国内自然没有。”顾桢用手指敲着桌面,悠闲答道。
吓得李玉七窍生烟,哆嗦着在屋内一圈圈地“拉磨”,“咋办,这可咋办啊”地嚷着不停。
等他抖得快由冷转热,顾桢才慢慢补充道“不过我能研制。”
“你这人,说话别大喘气啊”
李玉捧着自己脆弱的小心脏,觉得有点承受不住。
瑶姬从袖中拿出李玉临走前写好的名单,这些时日,她好好研究过其中各势力间的关系。
“稍候我会启奏陛下,让他准许顾桢每日戌时至卯时独留太医署研制,对外会只宣称其为我调制养颜药方,至于事情的真相,你帮我隐晦地透露给这几个人知道。”
她将名单交给李玉,上面几个人名用朱笔圈了起来。
李玉皱眉,他记得这是张国良丞相一党的人,坚定的和平派拥护者。
此次出使鹤乘国,张国良原本举荐了不少官员,不过因瑶姬的极力举荐,最终的队伍中,还是没有这些人。
因这次李玉骤然升官,从前对他嗤之以鼻的张国良丞相,此次倒是对他喜笑颜开地说过几句好话。
还客气地劝他有空来丞相府吃酒,好教教他为官之道。
李玉向来不屑跟这些人为伍,毕竟当初被污蔑下狱时,可没少受他们的落井石。
甚至接替他担任新礼部尚书的,可是被破格提拔上来的罗白,同样是张国良的门生。
他并非蠢笨之人,猜到瑶姬这般安排,定是对张国良等起了疑心,这才有意试探。
“好,此事交给我处理”
李玉记忆力特别好,认真背下名单上的人后,便当场将纸放在烛火上烧了。
若真能寻到他们的把柄,找到些许罪证,说不定一直对张国良丞相深信不疑的陛下,也会重新审视这帮人曾经的谏言。
那天牢中同样含冤的同僚,没准就有翻案的可能。
他才刚刚回国,便听说瑶姬暗暗保下牢中那些忠臣的事,心中感激不已,却始终没寻到谢她的时机。
有道是说一件不如做十件,瑶姬的吩咐,他一定要做成
看着李玉愈发坚毅的背影逐渐远去,顾桢轻笑着感慨“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彻底收服此人,着实不易啊。”
同行半月有余,顾桢早已看清李玉根底。
此人虽表面荒诞,可内心根骨极稳,可为心中正义抛洒热血,且不惧强权。
在众多入狱的官员中,安在李玉身上的罪过,算是较轻的。
他为官多年,家中怎会没有辗转救他出来的积蓄
大抵是看透了某些世事,不愿再继续折腾罢了。
而今心中死灰已由星星火点复燃,这股热,势必不会被轻易浇灭。
“我没用甚手段,不过是心换心罢了。”瑶姬继续审视剩下的名单,头也不抬地说道“顾桢,我想跟你学点东西。”
“嗯”
“你能教我易容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