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尤先生
即将入夏的凉风裹着河蟹的香气，穿过墙壁上大大的拆字圆图，笔直的钻进左锐没有关严实的窗口缝里。
“阿锐，下来帮忙！”黄思夏的喊声从楼下传上来。
还在楼上睡觉的少年烦躁的转了个身，困倦但不失去利索的翻身坐起，随手拿了个橡皮筋把过长的碎发拢到头顶，冲着不知道什么方向喊了一句：“来了！”
还不到六点，楼下吵的跟施工队来强拆房屋了一样，左锐忍着嘈杂声半睡半醒了许久，好不容易安静下来，本来想要睡个回笼觉，就被自己的妈妈黄思夏疲惫的喊叫声喊醒。
左锐试图睁开眼睛无果，只能平复一下自己的起床气，圾着一双深蓝色橡胶拖鞋，穿到黄思夏的房间往自家门口望。
楼下停着两辆大货车，货车上顶敞开，左锐刚好能看见车里摆放整齐的家具，电视沙发衣柜等大件儿一件不落，把本来就不宽的门前路塞的满满当当，可能想要过人都难。
靠近家门口的地方似乎有人在里里外外的走动，但是视线盲区，看不到具体情形。
看样子是场力气活。
左锐搔了几下自己的头顶，重新把所有长头发好好的扎到后脑勺去，拖拖拉拉下了楼。
自家的大门大剌剌敞开，三四个穿着搬家公司橘色工作服的人在有序的进进出出，大大小小的电器和家具将左锐家的客厅挤得满满的，只留下中间和楼道口一条缝隙供人进出。
“发什么呆啊，赶紧帮忙搬，他们说超过了七点就不是这个价钱了，要加钱的哟，造孽啊这么多东西，累死我咧。”
黄思夏腿脚不便，有心快点搬也搬不了多少东西，手里拎着个不算大的红木鞋架，勾着腰往屋里走。
左锐没有多问，接过鞋架三两步放到了饭桌上，转身出去整理车上卸下来的家居用品。
涉及到涨价的事情他从来不与黄思夏做无畏的争执，加快动作将车上剩下的最后几件东西搬进来，给搬家公司的人倒了水递了烟。
看着黄思夏心满意足的付了工钱没人多说什么，又拖拖拉拉的上楼睡回笼觉。
刚走到半道，黄思夏站在楼下小声的喊，“阿锐啊，还要帮忙把这些家具搬到后面何叔叔家去。”
黄思夏看着左锐脸色不好，知道是这次吵得太厉害，但是这一大批东西堵在这里她也没办法活动，更何况还答应了尤先生。
左锐深吸了一口气，看起来生气的脸语气却是撒娇似的，“刚刚为什么不直接搬到何叔叔家里去啊？”
黄思夏攀了碎发道耳后去，用袖子蹭了额头上的细汗，有点心虚，“这不是节省时间嘛，超过时间要加五百块超时费和安置费呢，就这几步路，这不是摆明了坑人嘛。”
左锐还想说点什么，转念一想，还是转身下楼，从门口开始往屋后的何叔叔家搬东西。
两栋房子前后之隔，中间立着一棵老槐树，正直盛夏，枝叶聪茂。
这么短的距离，那些搬家公司的人明摆着就是看黄思夏脸善好说话，才贪方便一股脑将这些东西匆忙堆到了前屋的客厅里。
一想到几个大男人合起伙来忽悠黄思夏，左锐有些后悔没听到动静早点起来。
黄思夏看着左锐的脸色愈加冰冷，赶紧起身帮忙，左锐看了一眼黄思夏去搬单人沙发的手，抢先一步拿了又多扛着一个三抽的柜子，回过头道：“拿个抹布，先去扫扫灰。”
黄思夏知道左锐一向不让她搬重物，赶紧进屋拿了个盆和一块抹布，跟在左锐身后进了何梁家搞卫生。
“何叔叔家要搬回来了？”
何梁家早就没人住了，空了三四年，门上画着一个大大的拆字，因为迟迟不见动工，黄思夏干脆把何梁家一楼前后打了竹门圈起来养了鸡。
左锐突然明白为什么前几天黄思夏急匆匆的把何梁家一楼的鸡圈拆了，里里外外的打扫了好多遍又消了好几遍毒，虽然收拾的干干净净，但是那股消散不去的家禽的臭味还是细密可闻。
黄思夏嘀咕道：“听说是你何叔叔的上司还是老板的儿子，叫什么尤先生，是个有钱的咧，就是说好像有什么病，要好生将养着，来这散散心。”
左锐突然笑了下。
这个尤先生可真够倒霉的。
“何叔叔这次给了你多少钱，帮这个尤先生搬东西？“
黄思夏更加心虚了，抬眼看了看左锐的背影，“三千块。“
左锐的身形闪了一下，黄思夏赶紧道：“要是我知道有这么两大车我不会答应的，何叔叔说尤先生是一个人，还是个年轻后生，又不长住，没想到搬过来这么多东西，我绝对不是为了三千块！“
左锐余光扫到一撇一步的身影跟在他身后，心脏疼了一下，道：“知道了，你在这里扫扫灰就可以了，我去把剩下的东西搬进来。”
搬个家就给三千块，也就一早上的事情，何叔叔真是越来越大方了。
“好好好，扫扫灰。“看着左锐脸色突然一沉，黄思夏一时手足无措，慌忙去开水闸和电闸，但是电闸太高，她垫了垫脚，突然身后身出一只大手扶住了她的肩膀。
“站稳了。”左锐低声叮嘱，似是自言自语，啪啪利落的将一排乱七八糟的闸全部挥了上去，屋子里该有的不该有的设备一阵滴滴声，开始了运作。
黄思夏转身看着左锐迅速消失在屋角的背影，心头涌起一些感动。
她这个儿子，如今已经是个大人了，挺拔的背影足足像了他爸七八分，也可能是从小没有爸爸陪着，左锐也不喜欢和其他人出去玩，再怎么喂也不见多长一丁点肉的体质，不管黄思夏怎么想着法子做吃的，左锐吃也吃了，还是精瘦的很。
可到底上天垂怜，左锐瘦归瘦，如今长大成人，身板样貌都出人之上。
黄思夏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左脚，眼眶一热，赶紧端盆去接水搞卫生。
东西安置完，已经上午十点了，左锐坐在何梁家门口的台阶上，嘴里叼着一根棒棒糖，眯着眼睛看老槐树上的麻雀蹦来蹦去的寻食儿，叽叽喳喳的诉说着高考完无所事事的空落感。
等黄思夏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左锐赶紧起身装作刚出来要朝自己家去的样子。
黄思夏就跟在他身后三步远的地方，亦步亦趋的进了自己家。
“我没胃口，中午想喝蛋粥，熬浓一点。“
黄思夏嗯了一句，转身进了厨房，简单的把东西洗好放进电饭煲，设定好时间，这才坐下开始休息。
左锐本来想再睡一会儿的，但是他的窗子打开正对着何梁家，因为要透气，搬完家具之后并没有关门关窗，何梁家二楼的窗子正大开着，窗帘向他这个方向一甩一甩的。
那个房间，以前一直是萧婷婷住的，小时候一打开窗就能看到扎着小辫子的萧婷婷站在那个窗口，端端正正的站着，掐着一副公鸡打鸣的尖嗓怪腔怪调的唱着一些他听不懂的民歌。
萧婷婷的妈妈以前当过乐教老师，是乡里出了名的一副好嗓子，因此萧婷婷也跟着沾光，小小年纪就唱歌比大多数人都好听，长的好看，会唱歌，爱笑，成绩好，这样的萧婷婷可能从出生起就是别人家的孩子。
左锐一直以为萧婷婷长大了一定会成为出色的歌唱家，或者至少是个唱歌的，虽然左锐知道她唱到最后总跑调，但是左锐每次看到萧婷婷出现在那个窗口，就无比的安心。
只是七岁时的一场意外，将这一切都改变了。
左锐的父亲在出海时被巨浪卷走了，同时一去不复返的还有附近十来个男人，至今尸骨未寻。
左锐记得很清楚那年夏天，左锐放学回家时，家里已经变了一个天地。
他懵懂无知的年纪并不知道不会回来了意味着什么，而黄思夏突然从楼上摔了下来，断了左腿。
而一条船上唯一的幸存者何梁，断了一只手，不久之后包了一个大工程，不到一年，搬去了市里，这栋房子便空了下来。
萧婷婷起初两年没有跟着搬走，但是也没有再住在原来的家里，左锐和萧婷婷相见的时间，由日夜相对，变成了寒暑假以及在学校的短暂时光。
并不怎么美好的回忆让左锐的眼角有些湿润，晃了晃自己的脑袋，翻身朝床底下摸了摸，却没有在熟悉的位置摸到自己藏好的烟。
左锐无奈的叹了口气，看样子又被黄思夏发现并且拿走了，下次还得换个地方放。
左锐睡意全无，楼下安静的出奇，他拿了条薄毯子轻手轻脚的下楼，黄思夏果然在楼下的躺椅上睡着了。
算着时间，应该早上五点不到就有货车进来，那黄思夏四点多就起来了，或者更早。
左锐并不知道货车停在了自家门口，要是他能够早点下楼看一眼，黄思夏也不至于累到睡着。
给黄思夏盖上薄被子，左锐轻轻带上门，蹑手蹑脚的往外走，小卖部离这不远，现在去买包烟的话应该不会被发现。
夜里下了一场雨，空气中透着清凉，地面也湿湿的，左锐将拖鞋脱在门口，赤着脚往小卖部去。
快到小卖部的时候，拐角处有汽车的轰鸣声传来，左锐闪到路边靠墙站着。
这个地方什么都好，四通八达的，就是路修的窄，每次一有大车子路过人就得贴墙。
好在村子里大车子少，少数几次的汽车声都是何梁送萧婷婷回来
左锐瞪大了眼睛，陌生的轰鸣声让他有些局促，但是想回头已经来不及了，一辆黑色的小汽车从拐角处露出个头来，伴随着刺耳的铁皮刺滑声艰难的划拉了将近半分钟，完美的卡住了。
尽管只出来一个车头，左锐也认得那完全不是村里能有的豪车，刚想转身撒腿就跑，副驾驶探出半个身子，朝左锐摇着手喊道：“阿锐！“
萧婷婷的声音！
左锐彻底僵住了，虽然心里祈祷过千万次希望萧婷婷回来，但是千万种设想都没想到是这种情景。
他穿个洗的发白变薄的拉胯白短袖，配着一条花格子及膝大裤衩，赤着脚，乱糟糟的头发扎的极其不用心，还稍微扎的有点紧。
而车里的萧婷婷穿着一身好看的小洋装短裙，雪白的肩膀和胳膊伸出车窗外，半年不见，长发已经剪成了利落的挂耳短发，化着干净明亮的妆，嘴唇不知道抹了什么，红艳艳的仿佛要滴下血来。
左锐看的呆了一时走神，等到反应过来时，萧婷婷已经下了车，站在他面前啪啪打他的脸。
左锐低头一看，窘迫也阻挡不了他瞬间血脉喷张。
萧婷婷穿的裙子本来只是短，把披肩一脱，胸前一片光明，晃的左锐睁不开眼。
“看什么呢狗眼睛，赶紧去帮忙推车！”
左锐猛的一晃，感觉有什么东西从身体内窜了出去，赶紧转身去推车。
左锐还没挨到车身，车里下来一个男人，却不是之前那个送她回来的司机。
车上下来的帅气男人穿着黑色的西装，领带胡乱的扯到一边，衣服裤子都很皱，穿着皮鞋，露出藏青色的袜子，身形高挑，比左锐还高出半个头，带着一副银框眼镜，镜片有些反光，嘴唇竟然和萧婷婷的是同一个颜色，带着红，卷着粉。
左锐回头看了一眼萧婷婷，头发也有些凌乱。
左锐的心开始往下沉，沉了很久，突然跌到地面上，摔得粉碎。
他强忍住自己的眼酸，转身头也不回的往家里走，任由萧婷婷在身后好听的喊叫着他的名字，也没有回头。
黄思夏被吵醒，刚好看到左锐气冲冲又很受伤的冲进家门往楼上走，正疑惑，分辨出屋熟悉的声音，瞬时喜笑颜开，推开半边门探出头去看，萧婷婷果然正在朝这边走来。
“婷婷！终于回来了！”
萧婷婷每年寒暑假都会回来，这说明她又有一笔收入了，至少两个月的暑假生活费，左锐大学的学费不用担心了。
看见黄思夏迎出来，萧婷婷赶紧收起凶神恶煞的表情，摊开手准备迎接黄思夏的拥抱，不料左锐突然从门里伸出一只手，将黄思夏拎了进去。
萧婷婷僵在原地，满脑子的疑问很快被怒气代替，一脚踢开关着的另外半边门，插着腰喊道：“左锐，发什么神经！”
黄思夏赶紧迎上来，“哟哟哟小祖宗别喊，今天阿锐起了个大早帮尤先生搬家具，估计起床气还没消呢，你这一喊又要跟他吵起来。”
萧婷婷才算消了点气，拉着黄思夏出门看了卡在拐角处的车。
神气的小汽车被斜斜的卡在了过道里，前坐驾驶位的门被卡住，副驾驶和后座的门勉强能打开，但是车身上被划了两道很长的口子，萧婷婷看着都心疼。
“这车子现在只能找人来抬，开是没办法开了，又堵着过道，哟我的小祖宗，路口这么多你怎么不走大道，开着这么一辆大车子钻到这个小巷子里来。”
萧婷婷卷着手指，余光瞟了一下站在一边掐着烟的尤斯，还好尤斯面无表情，“我算着能过的，想着这大中午的多晒啊，就抄个近路，结果还被卡住了。”
“你们先在这里，我去喊你李大伯和三叔叔，把车子抬出来。”
萧婷婷点点头，一直不敢回头看尤斯，她来之前听爸爸说尤斯这辆车可是花了大价钱的，新车开出门，就在这里挂的面目全非。
但是尤斯似乎并不怎么在意车子，一直皱着好看的眉毛，手里的女士香烟也没点，只是装模做样的掐着。
萧婷婷一直猜不透尤斯到底是抽烟还是不抽烟，车里的暗格，后备箱，后座的储物盒，装了好多同一种牌子的女士香烟，一路上尤斯也时不时拿出一支烟叼在嘴里或者拿在手里捏，从来没看见尤斯点过。
尤斯眼睛里的忧伤总是让萧婷婷莫名心疼，来的路上她试图找话题聊天，每次都被尤斯的有一搭没一搭给冷场，进了郊外的时候，尤斯这种忧伤更加明显，准确来说，应该是越往乡下走，尤斯就越忧伤。
现在毕竟到了自己的地方，萧婷婷再次鼓起勇气凑上前，尤斯斜睨了她一眼，她赶紧道：“你要不要喝水？而且你该吃药了。“
“不用。“
尤斯低沉磁性的嗓音让萧婷婷整个人都崩的笔直，她润了润嗓子，“但是到点该吃药了。“
萧婷婷想起第一次见到尤斯的时候整个人就像被天雷击中又没击死的酥麻感，尤斯是她见过的最帅的男人了，脸恰到好处的干净，身形利落，尤其是那一双手，完美的击中萧婷婷手控的所有契合点。
尤斯没回答，只是前后寻望着。
“这里没有垃圾桶，你给我吧，等下我帮你仍。“
“不用了。“
尤斯干净利落的拒绝，将手里的烟轻轻的插进自己的西服口袋里，眼睛笔直的看着地面。
萧婷婷有些失落，尤斯宁愿看着地面也不愿意看她一眼。
“来了来了，婷婷，你去把阿锐喊下来。“
萧婷婷穿起披肩，往左锐家去，刚到门口，左锐从门里大步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件衣服，甩手披在了萧婷婷的肩头，然后看也不看一眼，略过萧婷婷径直往黄思夏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