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第70章
晚上是何婉做的饭，一盘土豆，一盘白菜，里面丝毫荤腥都看不见，也就是炒的时候放了点猪油。
没料到周清曼这时候回来了，煮的碴子粥就刚好够三个人吃。
回来之后，李知安特地找了剩下一点玉米面出来，给她做了两张饼子。
吃饭的时候，都没有人说话。周景琛坐在李知安的旁边，紧紧贴着她，李知安时不时给他夹些菜。
周清曼坐在何婉旁边，背挺得直直的，吃饭也很安静。
在家的时候，不管是爹娘，还是姥姥，或者奶奶，都没有人吧唧嘴，以至于周清曼以为所有人吃饭都是没有声音的。
但是，她在学校吃饭时，有的时候还能听到别人吧唧嘴的声音，给她弄的都有些吃不下去了。
周清曼边发呆，边吃饭，丝毫没有注意到旁边李知安悄悄瞄了她好几眼。
镇上学校虽然有食堂，但是只能加热，也就是说她得自己带吃的。
所以周清曼每个星期五下午回来，星期天早上去学校，走的时候就得带一个布袋子，里面装着李知安省下来的一点糙米，有的时候有红薯，玉米，有的时候还有细面做的饼子或者馒头。每次都得带的，是李知安自己腌的酸菜。
因为就算带了菜，食堂也不会给你做，所以就只能带着熟菜，这样，酸菜就成了首选。
以前李知安还不会腌菜的，后来知道女儿上学得带着，就特地找张桂花学了下，现在厨房柜子里还有整整齐齐码着的三个酸菜罐子。
说来日子都是苦，李知安在村里住着苦，周清曼在学校住着也苦。
本来读书就是要不怕苦，越苦就越要读，周清曼也从不叫苦，条件不好她也都忍受着，平时里在学校学得也很认真，成绩在班上也是排前几的，但她也有不满的地方。
学校热水供应不多，夏天还好，洗洗冷水澡也没什么，但冬天就遭罪了，那滋味，真是……
她娘还给她准备了三个盆，看来也是没什么用武之地的。
但这些，周清曼从来没有跟李知安说过。
她很珍惜读书的机会。以前小的时候还不觉得，现在长大了才真是觉得她很幸运。
虽然这样想令她有点别扭，但也的确是事实。
从前在队里跟她一起读书的好多同学都没有再读了，有的时候她从镇上回来，看见不远处地里那些熟悉的人，心里都会产生一股复杂的感觉。
周清曼还记得，她有一个舍友说的话。
当时，她已经在学校上了几个星期的课了，和舍友也慢慢熟悉了。
有一天晚上和对方一起去打水的时候，那个女生突然说道:“你爸妈都是工人吧？！”
周清曼有些惊讶地看着她，仿佛在问“你怎么会这么想？”
那个女生却笑了笑，说了一句“一下子就看出来了。”
周清曼还想再问，她却没有再说话了。
当时她还不明白，后来才慢慢想清楚了。
或许她以为只有双职工的孩子才有那个钱读书吧。
想到这里，周清曼看了看娘，又看了看姥姥，缓缓垂下了眼眸。
其实，那个女生的意思并不仅仅是这个。
从小就被爱包围的周清曼，浑身上下都有一股子自信的味道。况且平时李知安什么好的东西都会想着省下来给她，她穿的用的，几乎都是不差的，这样，别人不认为她家里条件很好才怪。更何况，周清曼长的也很漂亮，白白嫩嫩的脸，配上梳的整整齐齐的麻花辫子，再加上她平时很少笑，总给人一种清冷的感觉。
这样的人，别人就认定她的出身不会差。
……
晚上，李知安点着煤油灯缝补衣服，周景琛坐在她的背后，原本是趴在她的背上，后来瞌睡来了，慢慢滑落半坐在床上，头靠在李知安的背上，然后慢慢睡着了。
何婉正从厨房出来。洗完碗之后她就烧了一锅洗澡水，水开了就叫周清曼去洗澡，她也就出来了。
“安安，是不是该给曼曼做身胸衣了？”刚刚她出来的时候，无意看到了周清曼的胸口。
李知安抬头看了看娘，然后点点头 “那我这就找布料给她做。”
“我就这么提一提，你记得就好。”何婉笑了笑，随后，她就看见了李知安身后的周景琛。
“瞧，这孩子睡着了。”她轻笑几声 “一定是今天帮你干活累着了。”
说着，她走过去，轻轻将外孙抱起来，然后放在床上给他盖好被子。
本来何婉是睡在周清曼房间里的，但现在她回来了，而且她也更想跟女儿一起睡，于是何婉就留在这里，晚上跟李知安睡一床。
熄了灯，在黑暗中，母女两个轻声聊天。
“安安，周行还没回来，你有什么想法没有？”何婉问得有些犹豫。
“我不知道……别人都说他不要我和曼曼还有琛琛了，但是他说他会回来的。”李知安脸上有几分无措，可惜天太黑，何婉也没有看清。
何婉在心里叹了口气 “你呀，别受了别人的影响，不管周行回不回来，你都好好把孩子养大就够了。”
两年多都没消息了，周行要么就是死了，要么在外面重新找了个家。
何婉不想猜测哪种更有可能，她只是心疼自己女儿罢了。
好歹还有孩子，不至于活不下去。
“唉。”
她轻声叹了口气，旁边的女儿已经睡着了。
何婉静静躺在床上，几乎是睁眼到天明。
……
本来还要多陪女儿几天，但第二天的时候张桂兰就找来了，说李德绍病了。
何婉担心自己丈夫，虽然舍不得女儿，她还是收拾东西回去了。
李知安将娘送到院门口，母女俩又聊了几句，何婉这才转身回家。
何婉走了以后，李知安并没有太大的感受，这些年她已经习惯了娘不能时时刻刻陪伴在自己身边的日子。更何况，她现在有了自己的孩子，和他们待在一起，也是很高兴的。
等娘回去以后，李知安立马就收拾出脏衣服准备去池塘那洗。
虽然周清曼在学校会洗衣服，但有些比较大的衣服就不是很方便，所以她都是带回来。
有好几天没见到姐姐，周景琛恨不得时刻粘着她，就连李知安去洗衣服他都没有立即跟着，而是犹豫了好一会儿才选择跟着姐姐一起玩。
李知安走的时候，他还催促道:“安安快点回来！”
“知道了，琛琛和姐姐好好玩哦！”
……
“……在主席的领导下，进行揪叛徒运动、‘革命大批判’运动，摧毁资产阶级司令部……”
李知安经过稻场的时候，习惯性地往那个大喇叭看去。
这个声音这么大，很多人都会听到，那周行会不会听到呢？
他可真是骗子，现在还不回来，她一个人在家真的好累啊！
李知安叹了口气。
她想，就算周行回来跟她道歉，她都不会原谅他的！
“噔噔噔”
不远处，有人架着牛车往这边走来。
车上是十来个十七八、二十一二岁的青年男女，都穿着一身绿色的军装，胸口还带着一朵红花。
他们是谁，李知安并不在意。她也不理解这些上山下乡的知青响应国家号召的热血感、使命感。
又听了一会儿，她才抬腿继续往前走。
等她洗完回家，路过秀芝家的时候，却被站在门口的周如沛叫住了。
“那个，李……李知安！”
她有些疑惑地回头看去。
对方看起来老了很多，头发几乎已经白了，整个人又瘦又弱，倚靠在院子门上。
他笑了笑，看起来精神还不错。
李知安不知道他要干什么，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走到他跟前。
周如沛朝她抬了抬下巴，然后先进了屋子。
“咯，拿一袋去吧！”他点了点堂屋桌子上的两个布袋。
李知安看了他一眼，走了过去。
一袋是比较粗的玉米面，一袋是比较细的二合面。
她有些惊讶地看着周如沛，不明白他这是什么意思。
自从秀芝走了之后，原本就没什么往来的人，真是一点往来都没有了。
“看我干嘛，快点拿一袋。”
李知安看了看周如沛，犹豫了一会儿，慢慢伸手，试探性地拿起那袋粗面。
她又看了眼周如沛，发现对方表情没有什么变化之后，这才坚定的拿起它抱在怀里，快步出门了。
等她出门了，周如沛看了看剩下的那袋细面，摇了摇头 “还真是个傻子……”
李知安怕他反悔，一口气走了好远，等都看不清他家之后才慢慢停了下来。
她拍了拍怀里的粗面，抿嘴笑了笑。
……
星期天的时候周清曼又得去学校。
不巧的是，从这两天下了好大的雨，幸好李知安给她买了个伞，不过她带了东西不好打伞，还是李知安跟她一起去的。
“我送你到学校吧？”路上，李知安头戴着一个草帽，怀里抱着周清曼的东西，而周清曼则举着伞。
这雨有些大，她担心周清曼一个人不好走。
“不用了，琛琛还在家。你就送我到那个头上就是了。”周清曼直接拒绝道。
李知安也不再说话了。
等出了村子，到了大路，母女俩看着面前的场景都傻了眼。
大路下面横穿一条河，原来是没什么的，只是这两天下大雨，水位暴涨，把整个路都淹了。
原本清澈的河水，混着黄色的泥沙，顺着水流蜿蜒冲向前。
“哗哗哗”
远远看去，奔腾的河水就像是金色的巨龙，不停翻滚。这磅礴的气势，让人望而生畏，好像下一刻就要被拖进去一样。
看着这一场景，母女俩都愁眉苦脸的。
想了一会儿，李知安说道:“曼曼，我来背你过河。”
听到这话，周清曼想也不想地拒绝道:“不行，你会被冲走的。”
“那怎么办，你还得上学啊！”李知安看着有些着急。
“没事的，明天早点起来就是了。”
李知安还想再说，周清曼直接打断了她“走吧，先回去，等明天再看看。”
说完，她直接往回走，原地的李知安看了看河水，最后还是跟着女儿回去了。
晚上睡觉前，母女俩都想着，希望明天雨就停了，水位也下去了。
……
第二天天没亮，母女俩就都起来了。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窗看看有没有雨。
还好，今天只有小雨，比昨天好多了。
趁女儿去洗漱，李知安赶紧做了几张鸡蛋饼，留了一张给儿子，其余她全给女儿了。
周清曼看着碗里的鸡蛋饼，沉默了一会儿。
煎饼的的时候，李知安特地多放了些油，此时在灯光的照耀下，鸡蛋饼金灿灿的，看起来很香很好吃。
刚端起碗，一股花生油的香味就直冲她的面门而来。
“咕咕咕”
周清曼的肚子诚实的叫了几声，她也不再犹豫，正准备吃，想起了什么，她抬头看向一边脸上带着笑的李知安。
“给你们留了吗？”
李知安立马点点头 “我留了，放在锅里温着，你快吃吧，一会儿去学校。”
周清曼没再说话，张嘴吃了起来。
快速吃完后，怕迟到，母女俩立马出了门。
只是，当她们走到昨天的位置时，脸上都带了些愁意。
虽然雨小了很多，水位也下降了很多，但看起来还是很可怕。
这次，李知安看了看有一个大人大腿那么高的水位，也没有多说，直接将鞋子、袜子脱了下来，将裤脚挽得高高的，然后在周清曼面前蹲了下来。
“快上来，我背你过去！”
面前都是水流的“哗哗”声，她不禁放大了声音，听起来很严肃。
周清曼看了看面前瘦弱的肩膀，一时就站在那里，也不肯上去。
“周清曼，快点上来！”李知安催促了一声。
她知道女儿有多喜欢上学，所以她一点也不想女儿迟到。
身后的周清曼愣了愣，这还是她有记忆以来，娘第一次叫她的全名。
“快上来吧，我不会摔着你的。”见女儿还是没有反应，李知安还是放软了声音。
等了一会儿，她才感觉到有一个软软的、温热的身体贴上了自己的后背。
李知安立马抓紧女儿的腿，问道:“好了吗？”
“嗯……”
耳朵旁传来女儿低低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沉闷。
李知安也管不了那么多，在心里一直鼓励自己。
她想，就像是挑水一样，她可以将女儿安全的背到对面。
可是，周清曼好歹也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怎么可能和两桶水差不多重呢？
李知安背着她，咬牙站了起来，整个人摇摇晃晃的，像是下一秒就要摔倒了。
周清曼有些害怕的抱紧了娘的脖子，整个人埋到她的后脖子处，双眼紧闭。
她在心里默念:一定要平安过去！
天气本来就有些凉，李知安几乎两条腿都漏在外面，刚接触空气鸡皮疙瘩就起来了，更别提踩进冰冷的水里了。
她像是七旬老人一样，背着女儿颤颤巍巍的往水里走。刚接触水，整个人不由得颤了颤。
但想着背上的女儿，李知安咬牙走了进去。
她估计得没错，这个水到了她的大腿，甚至中间还可能更深。
水巨大的冲击力，自己在水里走都不容易，更别提背着一个人了。
但李知安心里非常平静，她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把女儿平安背过去。
不停蜿蜒向前的水流阻碍着李知安的步伐，像是要从根部卷起她，然后将她拖进漩涡中。
脚底有些滑滑的泥土，也在试图放倒她，让她沉入深渊。
但李知安一点也不害怕，因为她的肩上是她的女儿。
就像是十几年前李知安拼死生下这个孩子一样，这一次她也要拼命过河，将女儿平安送过去。
天上是纷纷扬扬的小雨，像是羽毛一样往下落，不知不觉间打湿了她的头发，额间的碎发黏在一起挡住李知安的视线，但她无法伸出手来拂开它，索性迷起眼，隐约看清路，然后一步一步往前走。
脚底时不时会踩到一些石头，硌在脚底板上就是一阵刺痛。又或者水流卷起的碎石、各种小鱼小虾擦过她的腿或者脚，留下一条红红的划痕。
这些李知安都努力的忽略掉，她像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她只是想，女儿上学，平安过去。
走到水流最湍急的地方，李知安打了个趔趄，差点没站稳，好在她脚步乱了几瞬就立马稳住了，然后，她立马安慰女儿:“曼曼别怕，马上就过去了。”
女儿没有应她，她也看不清女儿的表情。
过河要紧，李知安没再浪费时间，继续往前走着。
过了一会儿，这艰险的河才算是过去了。
李知安走到比较干的地方放下女儿，整个人不停地喘着气。
缓了一会儿，她抬头说道:“快去上学吧！”
周清曼对上她的脸，头发几乎已经湿了，整张脸因为刚才的事已经红的彻底，嘴唇却是白白的，没有血色。
刚出了猛力，李知安的手和腿还在不住地颤抖。
这样子，看的周清曼鼻子突然一酸。
她猛地转头，抱好怀里的布袋，快速说道:“我走了。”
在背过去的一瞬间，她的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一样滑落。
周清曼用力咬着嘴唇，快步往前走着。
她的身后，李知安缓缓抬起还在微微颤抖的右手，然后左右挥了挥
“曼曼，回来我接你！”
前面的周清曼顿了一顿，然后继续往前走。
李知安在原地等了一会儿，这才准备回去。
这次她一个人过河，稍稍轻松了一点，打了几次趔趄之后，没一会儿就过去了。
抬头看去，已经看不见周清曼的身影，她这才弯腰将裤腿放下，然后准备穿鞋。
抬脚时，才发现自己的脚底板已经被石子划破，还留着血。
之前还不觉得，现在就感觉一抽一抽的刺痛袭来，李知安的眼泪都快下来了。
她想，真的好痛啊！
休息了一会儿，又想起家里的儿子，李知安只好有迈开腿往回走。
只不过她没有将鞋子穿上，因为她怕血把鞋子弄脏了。
一瘸一拐的走回家的李知安并不知道，在她过河时，周清曼停下来直直地颤抖看着她，眼泪不停往下掉。
直到她顺利过了河，周清曼才转身快去往镇上走去。
她不知道的是，在那一瞬间，周清曼对周行的恨意到达了顶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