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第56章
年底的时候队里结算了工分，周行家是5440分，在队里面不算多，但是那是相比于一家十几口人七八个劳动力而言的。
开会的时候，会计都讲的清清楚楚，今年上了340天工，周行每天十个工分，雷打不动，而李知安每天也有六个工分。
生产队总收成减去总支出，剩下盈余数除以工分总数就是一工分的分值。今年收成不错，相应的一工分有两分钱，所以，周行家今年的收入就是748块钱。这收入，在队里甚至附近几个队里都算是拔尖的了。有的队里好多户看起来人多工分多，但家里小孩也很多，平摊下来一个人也就几块钱，有的甚至倒欠队里工分，干了一整年，饭都吃不饱。
到家后，周行数着手里的一摞钱，在心底忍不住叹气。以前他打猎的时候，一年绝对不止这么点。
也许是他的苦恼无意在脸上表现了几分，一旁的周清曼突然说道：“要不我也去干活吧！”
周行立马转头瞪了她一眼 “你个小孩儿干什么活？！”
“别人家跟我一样的都会干活……”
还不等她说完周行就打断了她 “那是别人家，我养你又不是为了让你整天干活的。再说了，你现在也读了一年书，你自己算，我辛辛苦苦干了一年，这才多少钱？得亏现在就养了你一个，要是再多几个，就这么点钱，全部喝西北风算了!我送你读书不就是想你更有出息，别像我一样，只能干些农活。你就给我好好读书，家里的事有我跟你娘，你一个小孩就别管这些！”
等他说完，周清曼默默低下了头，没有再说话了。
晚上，周行看着昏昏欲睡的李知安，忍不住凑过去盯着她看。
这女人怎么回事，最近瞌睡这么多？！
他抿了抿嘴，戳了戳李知安的脸，抹了香的原因，有点油油的。
周行捻了捻手指，想起了什么，蓦然往她的肚子上看去。
不会……
半年之后
李知安挺着肚子，手里提着桶，准备去井那里打桶水。
她已经有七个多月了，月份大了之后就没有再上工了，每天就在家里煮饭洗衣什么的。本来挑水是周行的活，可他今天上工还没回来，而周清曼中午吃了饭就得去学校上课了，她得赶紧做好饭，所以只好自己来挑水。
迈着有些肿了的脚来到井边上，李知安不停喘着气，先从口袋里拿出一块帕子擦了擦汗才提着桶准备弯腰打水。
可是肚子大了，弯了半天硬是弯不下去 ，还把自己弄得一身汗。想着女儿要回来了，她咬咬牙，准备蹲下来，就听见身后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欸，我来吧，瞧你肚子这么大了，怪吓人的。”
她转过头去看，是一个二十岁上下的女人，头上戴着一块头巾，整张脸晒得有些黑，此刻女人脸上带着笑，看着有几分爽朗。
说着，女人快速走过来抢过李知安手上的桶，替她打了半桶水之后递过去 “喏，提回去吧，路上小心点。”
这几年上工的经历，已经让李知安有了很大的长进了，对于不认识的陌生人，她也不那么胆怯了。
于是，她也笑着道谢，才从女人手里接过水桶准备回家。
“这么大肚子，你家周行都不知道帮着你，真是……”女人摇了摇头。
“他上工了，还没回来。”李知安回了一句。
等她走后，女人看着她的背影，感叹了一句 “倒是小瞧了。”
比别人家正常的媳妇也差不离了。
等女人挑水回家，刚放下扁担，就听见婆婆张四福拉着脸说道:“就挑个水，怎么弄这么久？！”
原来帮李知安的女人是她儿媳李寡妇。
李寡妇在心里叹了口气，面上却笑道:“我打水的时候瞧着周行家的挺着大肚子不方便，就搭了把手。”
听见儿媳的解释，张四福脸色好了一点 “嗯，去吃饭，饭已经熟了。”
“诶！”李寡妇应了一声。
最近听说隔壁红旗大队（大李村）的癞子他老婆李梅跟人跑了，所以她婆婆看她看的比以前更紧了，离家一会儿就得念叨。
对于这种情况，李寡妇也只在心里叹叹气。
毕竟她和婆婆相依为命，谁也离不得谁，她也没打算再嫁人了。
……
李知安提着水，勉强走了一会儿就走不动了，担心肚子里的娃娃，她还是停下来休息了一会儿，顺便擦擦汗。
过了一会儿，正准备提起水桶的时候，周行就来了。
他脸上的汗都顾不得擦，直接抢过李知安手里的桶，语气有些不好 “不是说了提水就让我来吗，你一逞强，肚子里的孩子怎么办？!”
李知安争了一句 “曼曼吃饭要上学的！”
“我知道，早上出门的时候水缸里不还是有小半缸水吗？”
“我洗脸用了!”
“……”周行看了她一眼 ，张了张嘴，最后只叹了口气，语气颇有几分无奈 “你小心点，月份越来越大，没事就别干这些，到时候有个什么还不是你自己疼。”
见他这样，李知安也不再说话了，只点点头。
“行了，你先回去吧，我过去打水。”
等周行走过去，李知安立马在他背后做了个鬼脸，这才转身往回走。
她回去的时候，周清曼已经回来了，对方见爹娘都不在家，锅里也没有饭，倒也没吵，直接回屋看书去了。
那些书还是过年的时候周览送给她的，周清曼喜欢的不得了，每天都得翻一翻。
缸里没有水，李知安就先把菜择了，等周行打水回来再洗就是了。
因为去年好多队里反应队员粮食不够吃，倒欠队里工分什么的，所以从今年开始，每户人家都可以有一小块自留地，自己可以种点菜贴点家用。
现在周行家每天吃的就是自留地的菜，茄子黄瓜青菜，每天都是这些，有时候馋肉了，就拿出腌肉切上一点解解馋。
发现李知安有了之后，每天都会有一碗鸡蛋给她，至于其他的，按照现在的条件，实在是没有办法的。
去年的几十块钱，过年买点年货，去亲戚家拜年，周清曼的学费……各种杂七杂八的事加起来，已经所剩无几了。
为了给李知安补身子，周行倒是在半夜偷偷去塘里抓了点鱼，然后连夜处理好，趁没人的时候关上门让她吃掉。
但还是因为油水少了，她倒是没怎么胖，但也不算面黄肌瘦就是了。而且，现在这个时候家家户户都不可能吃个十分饱，每个人也都是瘦瘦的。甚至有些狠一点的婆婆，连鸡蛋都不舍得给有了的儿媳，而是存起来送到供销社换一点钱。所以，李知安在其中算是可以的了。
……
吃了饭后，李知安洗了碗，就回屋改衣服。周清曼小的时候穿的衣服还在，就没有再做新的，直接改一改就可以给孩子穿了。谁让现在条件就那样呢，一年发的布票都不够做一件衣裳，也只好“缝缝补补又三年”了。
而周行在眯午觉，他下午又得上工，趁机歇一歇，免得下午干活没有精神。
夏季天气燥热，屋外树上的蝉一个劲儿的叫，他在床上辗转了半天，硬是没有睡着。最后，他翻过身，面对着李知安，然后才掀开眼皮，说道：“李知安，给我扇扇风。”
“自己扇，我在改衣服呢!”李知安头也不抬地说道。
“你下午再改不行吗，现在给我扇扇风。”周行用脚尖轻轻踢了一下她的小腿。
“我下午得睡觉。”
“下午少睡点觉，不然晚上又没有瞌睡，第二天又没有精神气。”
“不行，我要改衣服，一会儿困了就睡觉。”李知安依旧拒绝。
“欸我说你这人！那这样，你也躺下来，然后扇风，这样咱俩都可以扇到，然后等睡好了再改衣服就是了。反正孩子不还是没出来么，又不着急。”说完，周行半坐起来抢过李知安手里的衣服和针线放到一边，然后又说道：“快点吧，一会儿我又得上工了。”
李知安也只好躺下来，拿起枕头边的竹扇子开始扇风。
“手过来点，我扇不到。”周行拉了拉李知安的手，顺便将薄被子搭在她的肚子上。
李知安则顺从的往他那边移了移。
“怎么样，孩子没有闹你吧？”不知道怎么回事，这时候他突然就没有睡意了，于是就跟李知安聊起了天。
“没有，他（她）很乖。”李知安摇了摇头。
“这么听话，估计就是像你，应该是个丫头吧!”说着他摸了摸李知安的肚子。
突然他感觉到肚子凸起了一小块，知道是胎动，于是他立马坐了起来，将耳朵贴过去，细细听着里面的动静。
“感觉到没有，她在招呼我们，我说她是个丫头她就动了，看来真是丫头啊!”周行一脸笑意的说着。
“女儿不好吗？”李知安突然问了一句。
这几年，她听着村里女人聊天，自然对她们的看法有一些了解，知道并不是所有人都像她娘和她一样喜欢女儿。所以她突然问周行，想知道他的回答。
听见他的话，周行想也不想的道：“怎么不好了。”说完他愣了一会儿 “是不是有人跟你说了什么的？别管他们，再说了，咱俩还年轻，又不是不能生儿子，着急什么。”
等他说完，李知安点了点头，没有再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周行才重新躺下去，只不过依旧睁着眼睛。
“你怎么还不睡？！不睡我就不扇风了，手都酸了。”
见周行还没睡，李知安嘟嘟囔囔抱怨道。
“睡了睡了，你再扇会儿。”周行立马闭上眼睛。
李知安也没再说话，依旧扇着风。
又躺了一会儿，她也渐渐困了，没一会儿扇风的手渐渐垂下来。
午后的村庄十分安静，除了树上的知了，基本听不见什么声音。于是，每个人都沉浸在午睡中。
……
等午睡醒了，周行匆匆洗了把脸就去上工，而李知安依旧还睡着，周行起来的时候特地放轻了动作，没有惊醒她。
到了上工的地方，人群熙熙攘攘，一个个都没有什么精神。
原本刚刚实行人民公社的时候，每个人都是精神抖擞的，势必要通过自己的努力把生活越过越好。但这两年他们发现，辛辛苦苦干了一整年，所得的收入还那么少，多的七八十，少的几块钱，而且一户人家几乎都有五口人以上，这些钱根本不够。
甚至，有的人整天偷鸡摸狗，一到干活的时候就尿遁，过年算工分的时候还是有那么多。
于是，有些人的心思就活络起来了，一个个趁着夜晚走入计分员的家里，去的时候一手提着一袋东西，回来的时候却是两手空空。
第二天，他们去上工的时候，一个个看起来都很高兴。干活的时候光顾着说话，一点也不在意一边计分员的目光。等到下工了才看向计分员，两个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汇，仿佛心照不宣一样。
这些都被周行默不作声地看在眼里。事实上，这些情况，他老早就想到了。
对他来说，如果可以有别的选择，他也不想种地。
但周行和上面的那些人，对于整个大队而言毕竟是少数，现在的大多数社员还是十分勤劳、认真、团结的。
……
“来，二年级的学生看这块黑板上的大字，上节课我叫你们下去查了的，现在看看那个学生可以念出这两个字，可以的就举手发言。”
教室里老师拿着一根竹棍子充当教棍指着黑板上的“辛”、“苦”两个字。
下面的学生都一齐低下了头，假装认真看着书本。对于这种这种情况，老师习以为常，但依旧环视着教室右边二年级的学生。
这个男老师四十来岁，国字脸，脸上带着眼镜，镜片后面的那双眼睛，在学生看来，是非常锐利的。
现在，那双像鹰眼一样锐利的眼睛缓缓扫视着每一个人，无形的压力悄悄笼盖着所有人。
教室里一瞬间就安静了下来，就连呼吸声都无意识放轻了很多。他们将头低的更低，剧烈的心跳声“砰砰砰”时刻敲击着，一时间他们都在心里不停默念着:“别点我别点我！”
也许他们的默念声是有用的，因为没一会儿，他们就感觉到时不时落在他们头上的锐利的眼神已经收回，下一刻，一个人的名字就被老师念出来:
“周清曼，你来说。”
老师颇有些期待的看着座位上的女生，因为在几乎所有人低头的情况下，这个女生十分淡然的一动不动。他几乎一眼就看见了这个表现十分突出的女生。
“辛、苦”
周清曼用她那带着点口音的普通话读出了这两个字。
老师脸上带着笑意点点头 “很好，看来你回去是查了的。那你再把书上这段话读一读吧！”
他看起来很高兴。因为现在的人根本不怎么重视念书，将孩子送过来也大多数是队长多次劝说的结果。但每个家里送过来的几乎都是男娃。
现在他看见了一个如此积极的女学生，高兴是很正常的，同时他也在心里不住地感叹着周清曼爹娘的开明。
下面的周清曼对老师的心理活动一无所知，她只是看着书上的写一段话抿了抿嘴，过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
“我的妈妈在纺织厂做工。妈妈做工做得好，还常常帮助别人，常常向别人学习，车间的阿姨都喜欢她。妈妈几次受到表扬，她们那个车间也经常得到红旗……妈妈喜欢我，她很关心我，她告诉我要好好学习……”
她的声音几乎没有起伏，十分平淡的念完了这篇课文。
老师的眉头从听见她念的第一句话开始就一直皱着，直到她读完了，才颇有些不高兴的说道:“你的情感不够热情，你在念这篇课文的时候没有想到自己的妈妈吗？现在这个时候，说不定她正在地里上工，挥汗如土。周清曼同学，你要知道，妇女能顶半边天，虽然你的妈妈不是女工，但她同样很厉害。你应该十分热情的读出这篇文章！”
听着老师有些严厉的话，周清曼默默低下了头。
“行了，你坐下，听我读一遍。”老师朝她摆摆手，随后拿起自己的那本书，大声的、用一种感情充沛的音调缓缓读出那段话。
“妈妈——几次——受到表扬，她们的那个车间——也——经常得到红旗……”
老师抑扬顿挫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周清曼抿了抿嘴，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之后的这节课上，她再也没有抬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