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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幼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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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8、

    不敢见她,总觉得像是背叛。

    水井旁白头老妪痴痴傻傻地囫囵念叨。打草丛里冒出两三只千鸟,绛紫染粉的小花,沿细绿枝杆颤巍巍地攀附。

    叶十一步过去,帮老妪捡起丢落在地的巾帕。巾帕原是青葱色,洗过许多次了,泛白褪淡,帕尾绣好些年前时兴的君子兰。

    皎皎君子,欲求好女。静女如兰,宜其室家。

    那还是好些年前的事了,阿姐尚未出嫁,李固亦未登基,先帝身子骨尚且康健。这一年,叶十一满六岁。

    叶家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每年生辰都要小肆庆祝一番,活过一岁算一岁。先帝心血来潮,对叶士秋道:“爱卿,令郎生辰,不如就在朕这御花园里庆祝。”

    陛下恩赏,焉敢不从。叶士秋慌忙作揖道谢,叩谢隆恩。

    没有旁人,无非李叶两家人,齐聚一堂。

    御花园外,是两家相帮相助、互相搀扶着,守了百年的江山。只是疲敝已久,王朝倾颓,江河日下。

    时岁迢迢,早已记不清太祖模样,即便坐到一起,也不再如同从前那般亲密无间,两家之间,不知何时起,横生罅隙。

    先帝与众妃皇子在上首,用琉璃碗就象牙箸。水晶碟中盛着不远万里送回来的新摘荔枝,只为博宠妃一笑。李固坐在角落。

    他背后是叶士秋一家四口。红木桌椅,清汤冷菜,叶十一尝了两口,素味寡淡,还不如自家厨子。小十一拉阿姐,低声委屈:“不好吃。”

    叶明菀慌忙捂了他嘴,轻声呵斥:“童言无忌。陛下赏赐,自然是珍馐美味,你别胡说。”

    小十一皱巴脸,不敢说话了。

    李固偷偷拈了面前最近的蜂蜜荔枝糕。

    众妃忙于奉承谄媚先帝,先帝忙于咬众妃你一口我一口送来的象牙箸。谁也不曾注意,这本来就没什么存在感的冷宫皇子。

    李固轻戳小十一后背:“欸。”叶明菀揽着十一肩膀,那是不动声色回护的姿势,她望向李固:“四皇子殿下?”

    小十一自阿姐胳膊下挤出眼睛,好奇地回望他。眉目俊朗的大哥哥,让他想起教书先生那本藏在坐垫下的册子,先生说都是些胡言乱语的戏文,打发时间罢了。

    他问先生,戏文里讲什么,先生笑而不语。叶家十一打小调皮捣蛋,又一日趁先生午休,剪了他的灰白胡子,还偷了他拢在袖中的戏文。

    幼童方识字,便见得一句:“册那贼人,虽朗眉星目,实衣冠禽兽,瞧中那金莲美貌,欲与媾和之。”

    不懂其言,童言无忌,问先生:“朗眉星目何意,衣冠禽兽又是何意?”

    先生哭笑不得,按着他脑袋使劲秃噜:“朗眉星目是说男子好看极了。至于衣冠禽兽……”先生思忖斟酌,换了话说:“该打的意思。”

    不过面前这位着雨过天青色晋衣的哥哥,端生朗眉星目,却非衣冠禽兽。

    他瞅着李固,李固瞅着他。将青花瓷碟盛的蜂蜜荔枝糕递给他,李固柔声道:“很甜,你尝尝。”

    叶明菀见他并无恶意,遂放开了小十一,回头默默就餐。叶十一抿着下唇,眨巴黑黝黝的大眼睛看他,垂涎那金黄香甜的糕点,小心翼翼捏起来:“谢谢哥哥。”

    李固撇开唇角,黑如曜石的眼瞳里,盈满笑意。

    叶士秋注视这一幕,心生感慨,蓦地抬头,先帝也正看着他两人。叶士秋陡然心惊。背对先帝的李固却不曾察觉,专心致志观察叶十一吃东西。

    粉白的腮帮子嚼啊嚼。李固想起他养在草丛里一只小肥兔,三瓣嘴两只耳,黑色大眼睛无辜地看着他,喂它什么都吃,腮帮子鼓啊鼓的。

    本来嬉笑热闹的宴席,刹那间安静下来,唯余小十一嚼糕点的咕咕声。

    不知哪位擅察言观色,还擅阴阳怪气的妃子嗤笑:“冷宫庶子,既与陛下同桌已是恩赐,偏要学那耗子偷食,别污了人家娇贵公子。”

    李固回头,不疾不徐,自座位上站起来,看也不看那刻薄妃子,只面朝着先帝,抱手作揖恭恭敬敬俯下身去:“荔枝糕只宫中才有,父皇圣恩,便让叶家小郎君尝个新鲜。”

    一席话,不卑不亢,直把刻意忽视叶家的先帝,捧到了圣恩浩荡、善待臣子的高位上。先帝按住大腿那只手,蓦然收紧,面上却露出笑容,在眼角挤出褶皱。

    “好!”先帝拍巴掌:“好!”

    叶家人除那位小寿星,皆站起来,向先帝作揖,是躬谢之意。

    都说帝王喜怒无常,阴晴不定,先帝看似真心的笑容,刷然褪去,他沉声道:“刘卫,四皇子假造圣意,该当何处?”先帝摆明了,他没有赏赐糕点的意思。

    刘卫是先帝身边,那一任的北衙统领,擅趋炎附势,还擅落井下石,忙慌不迭道:“该打!”

    叶十一瞪大眼睛,指着刘卫:“你才是衣冠禽兽!”

    众妃环伺、荒淫无度的君王,面色霎时铁青,难不成叶家一个小娃娃,都会了指桑骂槐、含沙射影?!

    一语落,石破天惊。

    叶明菀拽上叶十一跪地,叶家夫妻纷纷跪下去,额头伏地,诚惶诚恐:“小子不懂事,童言无忌,还请陛下见谅!”

    先帝站起来,余怒未休。

    李固不动声色拦在叶家人身前,拱手弯腰:“父皇,此事全因儿臣无礼,冒犯父皇,又扰了叶家,理该…仗责。”

    那天晚上,一百大板,一板没少,全落在李固身上。

    伴随着铁杖嵌入皮肉又拔出的恐怖声响,先帝红光满面,笑盈盈地端了杯盏过来,一杯自己拿着,另一杯,没给任何人,递给了叶十一。

    叶士秋脸色大变,苦苦哀求:“陛下…”

    叶夫人死死按住身前,指甲尽数扣入地毡中。

    叶明菀只心想,小孩子,怎么能喝酒呢。

    “不是鸩酒,放心吧。”高高在上的陛下说:“令郎生辰,朕亲自敬他一杯。”

    叶十一推拒:“陛下,我不喝酒。”先帝弯下身,看着他,并不慈祥的中年男人,因常年纵欲,老态尽显,小十一退却半步。

    “喝了酒,那位哥哥少挨些打。”先帝笑眯眯地规劝:“男子汉都会喝酒,你是男子汉吗?”

    后半句纯属随口哄小孩的附赠,前半句才是重点。

    李固忽然从条椅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奔向他,撕声呐喊:“十一,别喝!”

    先帝脸色骤暗,数十名藏在暗处的影卫蜂拥而上,将四皇子扑通压回去。李固两膝嵌入泥土,跪倒在地,眼也不错地瞪视叶十一。

    直到很久以后,叶十一才明白,其实那就是一场鸿门宴。没有别的任何目的,只是让他喝下那杯酒而已。

    “我是。”小十一说:“陛下,我喝了酒,你不要打哥哥。”

    先帝笑逐颜开,真像位慈祥长辈,点了点头:“好。”

    李固青筋横突,咆哮:“叶将军!你忍心吗?!”

    叶士秋那头颅沉重得,仿佛再也抬不起,低下去,再低下去,卑微进泥土,眼前依稀浮现叶家门楣上,太祖亲书忠君报国四个大字。

    老臣有泪,不在脸上,在心里。一声叹息,漫长地卷入了李叶两家百年光年,他沉重道:“臣…早知有今日。”

    叶夫人跪不稳,伏在叶士秋肩头,低低地,似在啜泣。

    “十一!!”李固叫他:“别喝!!”

    刘卫换了布满倒刺的铁鞭,一鞭子朝他后背砸下去,顿时鲜血淋漓。李固倒在地上,仍然固执地,不肯将视线从懵懂孩童身上移开。

    “别打他了。”小孩畏惧地捧起酒杯:“我喝。”

    酒水偏甜,不算难喝,细品甚至能琢磨出几缕醇香,是新酿的葡萄,楼兰国年岁进贡上来的。小十一砸吧嘴,将杯子还给先帝:“谢谢陛下。”

    所有人都看着他。

    李固那么撕心裂肺、肝胆俱裂的劝阻,让众人都以为酒水有毒。可没想到,小屁孩并未毒发,什么事也没有,茫然无措地环顾在场,不明白大家为什么都看他。

    先帝哈哈大笑,叶士秋揽住夫人肩膀,轻拍安抚。宴席罢,先帝留叶十一在宫中小住。

    李固挨了板子,躺在床上起不来身。小十一抱着满怀的药瓶去找他,丁零当啷,推开门喊:“哥哥,擦药!”

    在宫里住了七八日,太半时间都待在李固那里。临走时,李固送了他一条巾帕,“我娘留下的。”他说:“送你拿去擦嘴,花猫。”

    吃了满嘴荔枝糕的粉白娃娃鼓足腮帮,摊开巾帕一瞅,帕尾两朵时兴的君子兰,素雅清馨。

    如今思量,缥缈如隔世,记不得蜂蜜荔枝糕的味道,不过对那两朵君子兰,倒是记忆犹新。将巾帕交还老妪,无需拔剑,便已四顾心茫然。

    先帝赏的那杯葡萄酒里究竟有什么,谁也不知道,也许什么都没有,只是酒而已。

    后来听阿爷提及,李叶两家曾亲如弟兄,每逢叶家嫡长的儿郎生辰,那一任皇帝便要赐酒。世世代代,终成习常。

    回忆没能抚平心中惴惴,将军踱步彷徨,犹豫是否要去见自家阿姐。恰那时,掖庭门前,不期然一道弱柳扶风的身影。

    叶十一听见温温柔柔的女儿声,似微风拂面,那人唤他:“将军,将军。”

    循声回头,庞微月弯着月牙眸,笑盈盈地,正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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