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寒夜
10、
春日犹胜,繁花似锦,却是白云苍狗,当年人,早已遗落在当年。
叶十一闭上眼睛,耳边回荡着无休无止的蝉鸣,此起彼伏,喧嚣聒噪,仿佛要把天盖子也掀翻。李固粗重的喘息落在颈边,像一头深耕的牛,睁开眼,汗珠沿眼睫滚落。
浑身都湿透了。
天光暗下来,床帏间一切都朦朦胧胧,视线聚焦不到的虚空,化为幢幢重影。
叶十一微微眯眼,十根指头由李固铁钳般扣紧,指骨几乎捏碎,终于放开,软得像是一滩烂泥,有气无力推了推皇帝肩膀。
暮色四临,宫人错落地点上了茜纱宫灯,雾蒙蒙的胭脂色,随宫纱化开,绕着紫宸殿盘绕,仿佛某种洞房。
魏公手拎引路的灯笼,敲了敲门,弯下身毕恭毕敬道:“陛下,庞妃宫里的盈容来问,陛下答应今夜陪庞妃赏灯,可还赏脸一去?”
庞妃,同样是将门世家的长女,其父庞老将军戍卫京城至潼关一带,手握重权。
李固低头,望向叶十一。
小将军几乎快蜷缩成虾米,弱小无助又可怜,十根指头紧紧揪住身下床单,指节泛白,扭过头去不肯看他,耳根生酡红,沿白皙的颈子弥漫。
皇帝起身,弯腰捡起地上散落的里衣,随意拢在身上,待他绕出碧纱橱,自有宫人前来服侍他更衣。
反观叶小将军,自打进了紫宸殿,衣裳这二字便与他无缘。
皇帝挑了自己剩下的里衣,衣料间揉杂浓重麝香,混合着属于男人的浓烈气息。
将呆呆瞪视虚空的小将军抱起来,鲜少服侍人的皇帝,手脚却意外麻溜,好歹给叶十一套了件衣服。里衣明黄,普天之下,除开皇家,无人能着的颜色。
李固系上衣衽,起身离开。
叶十一回头,只瞥见他那一抹背影,堪堪要绕到碧纱橱后。
“陛下!”始终不肯开口,嗓音干涩得可怕,甫一出声,惊觉喉咙似有什么堵住,发出的声音磨砂纸似的难听。
叶十一往前挪动,身后的铁链便攀扯住他,拉扯出哐当重响。他匍匐在床沿边,没忘了自己为何忍受,李固玩了他一下午,总得应他。
“我阿爷阿娘……”叶十一躬身,跪在床边,上身伏下去,布满痕迹的白皙后背,拉出恭敬卑微的线条,“请陛下高抬贵手。”
李固走了。
叶十一缩回床帏里,紫宸殿门敞开,宫女太监涌进来,没一会儿,皇帝穿戴整齐,大步离开寝宫,往庞妃居住的蓬莱殿去了。
贴身服侍皇帝的魏公却没跟着去,等到紫宸殿里漆黑一片,魏公才端了热气腾腾的吃食进来,他放下烛灯,在碧纱橱外小心喊:“将军?”
长夜静谧无声,唯有身体的疼痛不断叫嚣,脑仁深处嗡嗡作响。
夏夜太闷热。叶十一刚从水里捞出似的,李固为他裹上的里衣很快浸满深色,他虚弱地应了声:“魏公。”
魏公谦谨,一如在皇帝跟前那般敬重:“将军请更衣就食。”
“……”他现在这副模样,就哪门子食?一根铁链足以让他离不开这张龙床,李固在这儿画了地,就是他叶十一的牢。
屈辱似滔滔洪水,悲愤不绝,却仍要顽固地维持一丁点自尊,至少不让别的人看见,满身狼狈脏污,以色侍君的佞幸——
“…知道。”叶十一躬身,侧躺着,胸口憋闷得仿佛压了百斤重的石头。他轻轻喘气:“…我…一会儿就吃,魏公…先出去吧。”
魏公通情达理,善解人意,答了声是,躬身退下,自殿外带上房门。
黑夜激起涟漪,复又归于寂静。
庞妃。
长安城里的高门望族,互相间皆是认识的,逢年过节自有来往,不过也仅限于逢年过节。平常走的太近,恐要引起皇帝猜疑,冷不防一个结党帽子扣下来,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何况李固这样手段狠辣、猜忌心重的帝王。
叶十一上次见到庞妃庞微月,却是在两年前了,年关将近,皇帝在御花园宴请朝廷肱骨重臣,大臣也可携家眷同往。
那时,庞老带上夫人与长女同赴宫宴。
叶家人自然也不缺席,叶十一比他们先到,一溜烟跑去御书房。皇帝总是在那里处理政事,李固毕竟勤政。
靠近了书房,叶十一当然没敢直接闯进去,在外边恭恭敬敬道了名号,由魏公知会圣人,得了应允,再向他招手:“将军,请。”
进去后拱手作揖请安:“臣叶十一见过陛下。”
那时性子散漫,尚不及后来那般拘束。李固放下笔,视线落到他身上,一声回来了,叶十一便丢掉规矩跑到书案边:“文玉哥!”
李固微微点头,聊作回应。
叶十一都快习惯他那么冷淡了,却不甘心,不死心地与他搭话。
男人间能聊些什么,建功立业,美人在怀。叶小将军年少,心性未定,刻意要让死板的皇帝开口说话,于是止不住地满嘴跑火车:“我听说庞伯父的女儿也来了。庞微月,你见过吗?”
叶十一两只眼眨巴,亮晶晶地倒映着他:“听说很漂亮,长安城里少见的大美人。”
皇帝还是不说话,淡漠地低下头,御笔点朱砂,批阅奏折。叶十一顺他那杆狼毫望去,朱砂在大大小小的蝇头楷上画圈,每个字他都认识,合在一起只觉得像苍蝇乱爬。
叶十一压根无心去看那奏折写的什么。他就想,李固像从前那样,和他说话。
叶小将军活像个贪图美色的富家纨绔,嘴上叨叨,手上比划,仿佛他真的见过庞微月,将庞家那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长女,描述成了闭月羞花,沉鱼落雁。
飞燕合德见之羞愧,西施貂蝉尚逊三分。
也不知道李固听没听,放下朱笔,叶十一说得口干舌燥,皇帝才不咸不淡开口:“晚宴开始了。”
庞微月的确很漂亮,谈不上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不过放在百花争妍的后宫,足以令有心人驻足回眸。
那天晚宴,叶十一吃在嘴里的山珍海味,寡淡至极。也偶尔自人群间偷眼打量庞微月,再佯装无意左顾右盼,眼角视线捉到了皇帝。
李固全程没看过庞微月,顶多庞老将军别有心思地引长女来问安时,他略一颔首,斜乜一眼,算作见过。
陛下心里应该只有姐姐吧。
叶十一剥开龙虾虾壳,慢条斯理咀嚼虾肉,宴席未尽,困意袭来,遂中途离席,昏昏沉沉坐上马车出宫,回叶府一觉睡到大天亮。
醒来却听碎嘴的卓二说宫里消息,陛下似乎对庞家女儿,颇有好感。
搞不懂。叶小将军捉摸不透,只觉得心底某处角落,最隐秘难言不为人知的地方,悄无声息弥出寒意。
再后来,就是庞微月入宫,封了昭仪,及至他及冠前,册封为妃。
好饿。叶十一扒紧床单,后悔下午不听魏公劝告,只喝了两口淡粥,就这么熬到深夜。长夜漫漫,仿佛没有尽头。
要么大叫一声,假如魏公在外边,兴许能听见他求助,端了吃食过来让他裹腹。但如果,不是魏公呢?叶十一丢不起这个人,干脆缄默不言,独自忍受。
打仗时没少忍饥挨饿,带兵千里奔袭,大半夜袭击敌人驻地。有一回,带火的箭头擦着身躯,毫寸之距,堪堪扎进旁边草丛。本来饿得昏头昏脑,腾一下惊醒了,就地打滚灭了火芯,咬牙切齿地骂狗突厥。
忍耐,总是不难的。
在心里骂一句狗东西,鼻息间尽涌着对方气息,在这张皇帝睡惯的龙床上,穿着皇帝赏赐的囚衣,脱身不得,于是使足浑身力气贴进床沿,誓要与那大半床面决裂。
固执地,不愿意,成为一个由他操弄,只供泄欲的玩偶。
三更梆响。
叶十一浑浑噩噩醒来,睡了一觉,紫宸殿内依旧空荡荡,身边也无人。李固没回来,大概是留宿蓬莱殿了。
清冷月光越过窗棂依稀洒入,泼下满地清辉,寒意无声无息爬上裸露在外的肌肤。叶十一爬起身,靠床柱抱膝坐着,脑袋上仰,后脑勺贴近金丝檀木,茫然出神。
白天弄他,晚上还有庞微月侍奉,皇帝当真体魄过人。
心烦意乱,止不住想念大漠,玉门关外,楼兰城下,永定河旁,黄沙漫天,比长安牡丹还要迷眼,骑马扬戈,一柄弯弓敢落天上月。
长安虽有故人,只有离得远,才胆敢明目张胆地思念。不在身边,愈发记不清那些冷淡,才会依稀保存记忆中那份美好。
在心里划了一条泾渭分明的线,陛下是陛下,文玉哥是文玉哥。
垂了眼帘,难免失落,像从前多少次,听说皇帝纳妃入宫,犹如根根棉针戳进那角落里,每一下,算不上痛,却密密麻麻的,眼看着密布针孔的地方破碎,麻木地想,和他有什么关系。帝王三妻四妾,播散龙种,岂非寻常?
只是苦了阿姐。叶十一扭头,碧纱橱上金丝绣的鸟儿,怎么也飞不出屏风外,明暗间,伸展的羽翅都覆上沉重枷锁。
阿姐操劳,为防人口舌,说叶家外戚弄权,与李固成亲后,连家都很少回。李固还是皇子时,叶明菀车驾偶尔路过叶府,瞥都不敢瞥一眼。
后来当了皇贵妃,总算能回家,眉心间那抹疲惫,却是回了家也无法抹去。
叶十一捂住肚子,饥肠辘辘,碧纱橱外桌上的吃食,早已凉透。
枯坐彻夜,直至清晨,天将亮未亮时,皇帝方才回紫宸殿更衣,准备早朝。
那时叶十一迷迷糊糊,被李固抱进怀里,猝然惊醒,用尽全力挣扎:“别碰我!”
仿佛还能闻见,他身上带回来的,蓬莱殿里甜腻的熏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