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2章 朱门酒肉嗟遗臭（2）
站在悬挂“赦造安国府”匾额的朱红正门前，苏盈还有些恍惚。
她记得他们刚过青溪县的城门还没多久，怎么……这就到了？
苏盈不由得向身后望去，随后才发现，原来偌大的青溪县城，只有一条直通廖府的长街。长街两旁是各色商铺，但也都印着廖家的家徽。而廖府的对面，就是县城的官衙。
难怪别人在外都说青溪廖家，苏盈算是明白了，光一个廖家，就占据了整个青溪县城的一大半。
换句话说，所谓的青溪县城，其实……就是廖家的城！
廖家早已差人在外等候，迎接他们的是廖家现任家主的次子，时任青溪县县令的廖仲，字青书。如今户部尚书廖修正是他的兄长。
从外貌看，廖青书是个三十余许的中年人，峨冠博带，凤眼长须，儒雅谦恭，一看便是自幼秉持世家礼仪的官宦。
向二人行礼过后，廖青书轻抚掌，四五个衣帽周全的小厮从门后鱼贯而出，并两乘朱红的步辇。
见苏盈不解，廖青书解释：“廖府占地广阔，为免王爷与王妃路途劳顿，夫人已在漪澜筑设宴，二位请上步辇吧。”
听了他的话，苏盈和洛孤绝上了步辇。廖青书自己则带了下人在旁跟随，以示恭敬。
虽然两人这次并未以亲王仪仗过来，但廖家应有的礼数，当真是半点都没有疏漏，让人挑不出任何错处。
等进了廖府，苏盈才知里面更是别有洞天。
只见青灰的砖石路两旁是抄手游廊，正中一座假山，怪石峥嵘，引清泉自山上飞流直落，激起泠泠水花。
转过假山，入目便是五间富丽堂皇的抱厦，上悬“风骨无双”的题字。四周绿柳周垂，奇花熌灼，朱户绣窗皆隐于山坳树杪之间。
再进数步，一色水磨群墙掩映着翠竹数竿，有清泉开沟灌入墙角的渠内，盘旋竹下而出，分外清雅脱俗。
然而不知为何，一路观赏着奇花异景，苏盈想起的，却是黑水村里荒无人烟，寸草不生的情形。
她深吸一口气，竭力让自己不要多想，就在此时，步辇“笃”的一声，轻轻落下。
抬眼看去，四周清溪泻雪，溪上一折带朱栏板桥，桥上有亭台水榭，板桥尽头隐约可见一带粉垣,其上露出朱楼雕栏。
“前面便是漪澜筑了。”随着廖青书的介绍，抬步辇的小厮告退，两个身着浅碧裙衫的婢女上前搀扶苏盈下来。
一入漪澜筑，便有簪珥光彩，袿裳曳地的美妇迎上前，福身行礼：
“妾身见过王爷，王妃。”
廖青书捋着胡须呵呵一笑，“这是我的夫人，叶萱，出身自萤川叶氏，曾任文瑶皇后身边的女医官。”
叶夫人爽朗大方，向苏盈笑道：
“刚才还和阿嬷说呢，不知两位殿下何时会过来，不料才说完，贵人就到了。宴席已经备好，请随妾身来吧。”
廖家的宴席比苏盈预想得更为丰盛，光餐具就有四百多件，每件餐具分为上中下三层，上层为盖，中层放菜，下层放热水。
其中好些菜品还是苏盈叫不出名字的，比如一道名为“四时充美”的菜，经过叶夫人解说，才知道原来是鱼翅、燕窝、海参和鲍合制成的浓羹，为廖府宴的一大名菜。
然而看着满席珍馐，廖青书长眉一皱，碍于洛孤绝与苏盈在场，他没有当面发作，只是借口需要更衣，出了漪澜筑。
洛孤绝心下生疑，他走后没多久，也用同样的理由跟了出去。等走到拐角处，他听见廖青书正在厉声斥责下人：
“今天的元宝肉是谁切的？歪七八扭，难道忘了家训里的‘肉割不正不食’吗？！”
“回老爷的话，是最近新来的厨子，想必今天匆忙……”
“荒唐！菜做不好还有理由了吗？打二十板子，给我把他扔出去！”
后面的对话洛孤绝没有再听下去，转身回了宴席。想起路上看见灾民逃荒的一幕幕，他的心情愈发沉重。
廖青书给灾民吃掺了白泥树皮沙子的稀粥，轮到自己吃饭，连肉块切得不够方正都会大发雷霆。
这就是所谓的百年世家？这就是所谓的钟鸣鼎食，簪缨世胄？
他们的气度风华，完全是建立在普通百姓的血肉之上！
念及此处，洛孤绝连动筷子的心情都没有，一旁的苏盈同样食不知味。夫妻俩对了对眼神，知道对方和自己一样，想到了一块。
“可是菜肴不合王妃的胃口？”察觉苏盈没什么食欲，叶夫人关切道。
苏盈摇了摇头，凝视着一道道珍馐美味，在她眼前浮现出来的，却是那几个散落在干裂的黄土地上，沾染人血的白馒头。
她再也按捺不住心里的一口抑郁之气，倏地站起：“我吃饱了。”
迎着众人诧异的目光，苏盈大步走出漪澜筑。廖青书见她如此行径，先是皱了皱眉，然后看了一眼叶夫人，叶夫人赶忙出来打圆场：
“既如此，就由妾身陪着王妃出去逛逛吧，正好看一下廖家闻名于翌朝的山水雅园。”
廖青书捋了捋山羊胡，看向洛孤绝：“王爷意下如何？”
洛孤绝点头：“同去。”
游赏雅园的路上，苏盈因为心里有气，步伐一直放得很快，好几次别说陪同的叶夫人，连洛孤绝都没能跟上。
叶夫人看见苏盈的行事举止，不由得黛眉微蹙，压低声音，对旁边陪同的嬷嬷道：
“怎么回事？我依稀记得，宫里规矩，王妃若与王爷同行，应始终比王爷慢半步的，这规矩如今竟是改了不成？”
她的声音虽低，却一字不落地传入苏盈耳里。
听见叶夫人的话，苏盈身子微微一僵，下意识想停住脚步，洛孤绝忽然拉住她的手，带着她与自己并肩而行。
她不由得抬头看他，却只看见他坚毅的侧脸，掌心传来的温度温暖得令人感到心安。
叶夫人见状不好再说什么，只是摇着白玉团扇，凉凉地道：
“夫君的宠爱只是一时，在我翌朝，女子若想立足后宅，子嗣才是根本。身为皇室命妇，更应该劝夫君雨露均沾，开枝散叶。”
听见她的话，廖青书笑容满面，无比从容：
“看来夫人的见解和我一样。我与王爷一见如故，特地为王爷备了数十名美姬，任由王爷挑选。”
不等洛孤绝开口，他便看向苏盈：“王妃贵为西州女君，身份尊贵，想来一定心胸宽广，必定不会介意王爷纳妾。”
他一拍巴掌，朗声道：“来人，把她们都带上来。”
那群美人登场之际，整座雅园仿佛都亮了一亮。
即使是见多识广的苏盈，也不得不承认，廖家豢养的这群美姬，委实汇聚了中庭各地的女子之美。
或如清明时节岭南的雾里春山，一颦一笑皆是朦胧风情。或如二月的雨后桃花，颔首低眉之间尽是楚楚动人。或如望月湖畔的十里凤凰花林，艳色无边，渐欲迷人眼。
等苏盈回过神来，周遭“恭喜王爷”的声音已经络绎不绝。
她环顾一圈，所有人脸上都带着温和的笑。
所有人都觉得是理所应当。
她应当心胸大度，她应当温驯恭顺，她应当恪守礼教，她应当和其他宾客一样，笑盈盈地恭贺自己的夫婿纳妾迎新。
哪怕恭贺的宾客里，也有和她一样嫁为人妻的女子。
面对众人的恭贺之声，苏盈闭了闭眼睛，没说什么，只是别过脸，凝视着湖里游曳的几尾落日晚霞般炽艳的锦鲤。
即便她明白他们此行的目的，是和廖家处好关系，再伺机寻找贪污一案的线索，而大翌的世家贵族之间，互赠美人本是再寻常不过的示好。
但此时此刻，她心里依然产生一丝说不明、道不清的害怕。
是的，她在害怕。
害怕得甚至不愿看洛孤绝的眼睛。
她害怕自己但凡在他眼里看到一丝对她们的欣赏，她都会觉得心灰意冷。
与此同时，洛孤绝也处于挣扎之中。
收下美人，苏盈定然会伤心。但只要他回去后稍作解释，苏盈定然能理解自己。
拒绝美人，便是拒绝廖家的示好。他根基不稳，贸然与廖家翻脸，无论是对眼下还是对今后的发展，都是一个难解的阻碍。
于情于理，前者，都是最为适宜的选择。
面对廖青书的微笑，许久许久，洛孤绝终于抬起双眸。
仿佛是回忆起什么，他向来冷峻的脸上出现一瞬的柔和，仿佛有皎皎的月色与雪光在那双琉璃般的深茶色瞳孔里流转，一如那日千里冰封，万里飘雪的乌里苏达雪原。
他轻声开口：“昔日我迎娶阿盈时，曾当着她的兄长圣因教王的面立誓，此生唯愿一人一世。若是现在接受了廖大人的好意，便是违了此誓。”
“因此——”他抬起眼睛，眼里未曾映出半个美人的影子，神情同样沉静如水，“廖大人的好意，本王心领了。”
随着他一席话的出口，苏盈一颗忐忑不安的心，尘埃落定。
隔着重重美人，她回眸与他对视。而接触到她目光的一刻，他只是轻轻点了点头。而她瞬时明白了他所有没能出口的话语。
这是我对你立下的誓言，我一直铭记在心，定然不会辜负。
哪怕世上所有人都要求得适宜，可我，向来不合时宜。
所以，你放心。
“看来这些美人都不符合王爷心意啊。既然王爷收下，还会违背誓言，影响两国邦交，那么——”廖青书脸上依然挂着和煦的笑容，语调却微微转冷，一挥衣袖，轻飘飘地吐出几个字：
“没用的东西，带下去，都杀了。”
这句命令下达的瞬间，洛孤绝脸色突变，苏盈同样一愣。
一众美姬之间，即便是再怎样想要维持姿态的人，也忍不住瘫软在地上，满脸的绝望溢于言表，更不要说其他女子，短暂的惊呼过后，哭啼求饶声不绝于耳。
就在侍卫包围上来，即将拉走她们时，苏盈挺身向前，挡在一众美姬之前！
她承认，她不喜欢廖青书给洛孤绝送美人，但这并不代表，她能眼睁睁看着这十几条人命，在没有任何错处的情况下，因她而丧生。
即便她心怀嫉妒，亦错不在美人。
怀璧本无罪，是世道对女子的压迫，让她们只能被人当成玩物，任人处置。
而她，亦是女子，相比于她们，只是侥幸投了一个好胎。
可世道不该如此，也决不能如此！
苏盈回头扫了哭哭啼啼的众姬妾一眼，示意她们镇静，然后对廖青书道：
“我代殿下收下她们了。”
闻言，洛孤绝不觉怔住，看向苏盈。
但苏盈却没有看他，只是继续凝视廖青书，语声冰冷：
“但请廖大人记住，我愿意王爷收下她们，不是因为大度，更不是因为身为妻子应该贤良淑德的本分。”
“我此举，只是对她们生而为人的尊重而已。”
话音未落，苏盈再也不愿与眼前这群人虚与委蛇，扭头就走。
苏盈离开的一瞬，洛孤绝脱口而出:“阿盈！”
但等他分开重重人群，追出去以后，那一抹红影已然消失不见。看到旁边面露诧异的宾客，洛孤绝深吸一口气，回到宴席。
廖青书挑了挑眉头，“王妃果然仁善。可是下官冒犯王妃了？”
洛孤绝敛去眼底的寒意，对廖青书淡淡道：“拙荆被我娇惯良久，一时打翻醋坛子，负气也是在所难免。本王在此谢过大人的美意。”
“王爷喜欢就好。”廖青书微笑，向他做出一个邀请的手势，“来，我们继续。刚刚说到哪了？哦对了，是说到青溪县的特产……”
即便再怎样厌恶和廖家这些人应酬，洛孤绝仍是在心底拼命告诉自己，现在还不是时候，他不能拒绝他们的示好，他一定要忍耐，忍耐到他搜集足够多的证据，再将他们一网打尽。
周围人都在笑，他也不得不跟着他们一起笑，但一颗心却因为她的离去，如坠冰窟。
从未有过那一刻，比起现在，更让他觉得自己虚伪得令人作呕。
与此同时，因为苏盈的不辞而别，叶夫人再次皱眉：
“当真是西州女子，不识礼数，连向王爷告退的礼仪都忘了，也不知道宫里的嬷嬷是怎么教导的。”
但当她看到人群中间的洛孤绝时，不由得微微一怔。
只见忠武王虽然脸上虽然还维持着礼貌客气，和宾客往来逢迎，但目光一直留恋着苏盈离去的方向，看都不曾看那些美姬一眼。
可试问天底下，哪有男子不爱美色？
她为萤川叶氏女，刚刚嫁到廖家的时候，也是夫妻恩爱，你侬我侬，可未满半年，廖青书便纳了小妾，还是廖家长辈亲自送的。
她起初也恼怒过，伤心过，可时间长了，就适应了。
身为世家之妇，本就应大度雍容，更何况，男子三妻四妾，女子恭敬贤淑，男尊女卑，男高女低，本就是世俗常理。
但不知为何，在这一瞬，她心底忽然生出对苏盈的一丝羡慕。
羡慕什么呢？
或许是羡慕，当年新婚觐见长辈，她在被人提醒要低头慢行时，从来，都没有人拉自己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