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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7章 沉沉朱户横金锁(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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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晚的清风随着皎皎的月色扑入帘中,扬起满屋春色。

    纱幔的玉勾叮叮咚咚地撞在床柱上,苏盈斜倚在丝衾之间,瀑布般的发丝拂过光滑脊背,仿佛一只颤颤落翅的蝶。

    都说平时越是清冷克制的人,在情事上越是容易孟浪。

    灯火流淌在男子的眼睫之间,将浓黑的色彩染上蜜糖般的金黄。那双素日里沉如古井的眸子,此刻皆为浓重得化不开的欲色。

    极致的欢乐之间,苏盈心跳鼓鼓,思绪仿佛海上的一叶苇舟,飘荡不定。

    虽说新婚燕尔,两人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但另一方面,自从成婚,洛孤绝精力实在……有点旺盛。

    床榻间、几案上、窗台前、浴池里……几乎处处都留下过两人欢好的痕迹。

    苏盈都快养成条件反射,好几次未等他动作,自己直接坐上去了。

    但他们中庭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水满则溢,过则伤身?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掐了一下他精瘦的腰身,嗔道:

    “节制点,夜夜如此,也不怕伤了精血。”

    “你难道一点都不舍得我么。”他的嗓音低哑,略带几分委屈,“因为林阁老的事,我要去青溪县一趟,得留你一个人在家了。”

    “青溪县?”苏盈蹙眉,“去那里做什么?我依稀记得,青溪县好像是廖家的地方?”

    他叹息:“这次林阁老被人指证贪污,说的就是山阴郡一带遭遇旱灾,林阁老的弟弟,时任山阴郡郡守的林天应贪了户部拨给青溪县赈灾的三万两银子,然后又从林天应身上,牵扯出了林阁老。我已经和陛下上书亲自前往两地查案,恐怕好几个月不能见你了。”

    苏盈先是一怔,反应过来后立即追问:“旱灾?你要去多久?”

    “短则两个月,长则半年。”

    苏盈疑惑:“怎么要这么长时间?”

    他低低地道:“因为定和公主自请和亲,陛下才同意重审贪污一案。据我调查,林阁老自任内阁大学士以来,便因政见不合,与林天应分道扬镳。两人虽为兄弟,却已断绝联系多年。所以贪污一事应与林阁老无关,大概率是有人在借题发挥,想清除林家。”

    “但即便如此,青溪县已经严重到野无青草,十室九空的地步。如果林家真的贪了灾民的救命钱,即便他们曾于我有恩,我也不能坐视不管。我确实想要洗刷林阁老的冤屈,但我最该考虑的,应是灾民。”

    他叹息:“失踪的三万两白银,至今没有找到下落,背后牵扯的……恐怕并不仅仅只是林家。青溪一行,恐怕凶险非常。”

    语毕,他吻了吻她的唇角,深茶色的眼瞳倒映着月色,带出粲然的光影,低声道:

    “我不在家的这段时间,你要照顾好自己。”

    听着他的嘱咐,苏盈沉默下来,于是房间里只剩下铜壶滴漏的滴答声。

    敏锐察觉出她情绪的变化,洛孤绝也没有吭声,正准备说“睡了”的时候,苏盈忽然将脸贴紧他的胸膛,闷声道:

    “能不能带我一起?我想……出去看看。路上如果能有帮到你的地方,也是好的。”

    见他没有回应,她又道:“我知道,在你们中庭,成婚以后,女子不得经商务农,不得入朝为官,不得领兵打仗,唯一能做的,就是相夫教子,主持中馈。即便是七绝宗派里那些世家闺秀,家族送她们入学,也只是为了提早挑选一个称心如意的郎君。”

    “我也知道,我嫁给你,凭着的是晗光君的身份,凭着的是我哥哥是西州教王的面子。如果我只是苏盈,而你还是齐歌,又或者夏侯歌,我们……根本不可能在一起。”

    “可是……可是明明都是生而为人,在这个世道里,凭什么女子就一定要循规蹈矩,除了嫁人侍奉夫君以外,就没有别的出路。”

    “凭什么成婚以后,女子就只能以妻子,以母亲的身份,被禁锢在内宅小小的四方天地里,失去自己,不得自由。”

    她的话语说得很慢,却将中庭女子的处境,向洛孤绝缓缓铺展开去。说到最后,她仰起脸,眸中似有晶光闪烁:

    “洛洛,嫁给你,我不后悔。我只是……心口堵得慌。”

    “我觉得……这样的人生,像是被豢养在后院的宠物。”

    “而我,不愿当宠物。”她一字一句轻声说着:

    “我希望能与自己的夫君并肩作战,携手同行。若有风雨袭来,我不是依附在他身上的菟丝花,而是站在他身边的一株乔木,能为他分担寒潮、风雷、霹雳,能与他共享雾霭、流岚和虹霓。”

    听见她最后一句话,他终于颔首,抬手抚摸着妻子的头发,“那你便同我一起吧。只是路上要少不了吃苦了。”

    听到他答应自己,苏盈欣喜地搂住他的脖子,然而下一刻,却听见洛孤绝似是叹息般的语声:

    “我很高兴阿盈你愿意同我说这些。”

    “但我真正心疼的,是若为乔木,他日大厦将倾,乔木所要承担的痛苦,只会超出菟丝花百倍,甚至千倍。”

    “可我,却只希望我的妻子能够安好。”

    她微微一愣,正对上青年一双隐含悲意,如月光般微凉的眼眸。

    苏盈跟着洛孤绝来到青溪县时,已是初秋。

    两人并未动用亲王的仪仗,而是伪装成普通的夫妇,以经商为名,逆着逃难的流民,朝西南方向的山阴郡而去。

    一路过来,处处都是面黄肌瘦的灾民,道路两旁的草根树皮,几乎被人搜拾殆尽。而田野之间,原本牵连成片的村落几近断绝人烟,死人弃孩,盈河塞路,所见之景令人触目惊心。

    “行行好吧,求贵人……贵人给一口饭吃……”

    “可怜可怜我们……我的孩儿已经三天没有吃过东西了……”

    初始苏盈还于心不忍,拿出自己的干粮分给他们,然而越往山阴郡走,灾民的情况便越发严重。

    马车进入山阴郡的时候,苏盈甚至不敢当着他们的面吃东西,那些饿极了人的眼睛,让她想起荒野上的野狼在盯紧猎物时的眼睛,绿莹莹地发光,让人不寒而栗。

    因为不放心,洛孤绝与她寸步不离,并嘱咐她,衣饰打扮一应简朴,如无必要,不要施舍。在他说出“不要施舍”四个字的时候,苏盈能清晰感受到他字里行间的不忍与悲悯。

    这日下午,眼看就要到了青溪县的县城门口,苏盈从草丛小解回来,正准备登上马车,突然感觉自己的衣角被人拉住。

    她转过头,正对上一双灰扑扑的小脸,“姐姐……我饿……”

    那衣衫破烂的乞儿眼巴巴地瞧着苏盈,枯黄的头发仿佛稻草。苏盈于心不忍,刚想从车里取出一点干粮,却被洛孤绝拦住。

    他轻轻摇了摇头,冲着不远处成群结队的流民一抬下巴。

    苏盈明白他的意思,这个时候让别人看见自己有粮食,只会让自己成为众矢之的。两人带的干粮本也不多,只能支持他们到青溪县。

    苏盈本想挣脱乞儿的手,然而看到那女孩亮得犹如清泉的眼睛,或许是联想到童年在西州街头流浪的自己,苏盈终究还是狠不下心肠,径自从行囊里摸出几个馒头,“给,吃吧。”

    看到馒头的一瞬间,女孩双眼刷的亮了起来,忙不迭道谢过后,捧着馒头跑向不远处树下的妇人。

    “娘亲,我们有吃的了!”

    妇人应该饿了多日,已经没有起身的力气,看着女儿和馒头,眼泪扑簌簌落下来。她扶着树干,勉强地支起身子,对着苏盈磕了几个头后,将馒头递到女儿唇边:

    “娘不饿,你先吃……”

    苏盈不忍心再看下去,回到车厢里,与洛孤绝相对无言。

    但马车驶出去没多久,苏盈突然听见后面传来一阵喧哗吵嚷的声音。她掀开布帘向后望去的一瞬间,整个人如坠冰窖,僵在原地。

    她清楚无比地看见,一群流民骂骂咧咧地从母女两人的方向散开。

    妇人护着女孩,已经倒在地上,殷红的血从她们身下缓缓洇染开来。

    “停车!快停车!!!!”

    苏盈连声叫喊,没等洛孤绝阻止,她已经自顾自从马车上跳了下去。

    然而当她来到母女面前时,对方已经没了气息。

    那一个雪白的馒头,从女孩松开的手心滴溜溜地滚落,沾染着尘土和鲜血,红白黄相间,醒目得就像一盏黑夜里的长明灯。

    照出了世间百态,也照出了人心的冷暖。

    究竟是什么样的世道,让人变成野兽。

    苏盈站在原地良久,直到洛孤绝拉了拉她的手,低低地道:

    “阿盈,我们该进城了。”

    她木然地回过头,“洛洛,我……是不是错了?”

    “我只是想帮他们而已……”她摇着头,眼里泛起水雾,语声颤抖,“怎么会变成这样……”

    他低声宽慰她:“你没有错,我们来此,本就是为了改变这一切。”

    “但我们的帮助,不能只是简单地施舍同情,这个时候,一点微小的善意,只会成为致死的毒药,无论是对他人,还是对自己。就像那句谚语说的——匹夫无罪,怀璧有罪。”

    “可……”苏盈只觉得心如乱麻,不知说什么。

    洛孤绝握紧她的手,然后抬头望向远处的青溪县城,眼里似乎燃着两团跳跃的火焰,炽热得如同要焚尽人心的污秽。

    “阿盈,你要相信天理昭昭,如果天无法主持公道,那便由人来杀伐决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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