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5章 沉沉朱户横金锁(1)
听到这个消息,苏盈微微一愣。
洛孤绝叹道:“虽然林阁老与我向来政见不同,但平心而论,他对我并不算太差,当初我被关押于昭狱,他曾多次向陛下进言。如今满朝文武之中,他也是少数没有依附于颜舜华的纯臣。”
苏盈迟疑片刻,终于抬起眼睛,双瞳里有细碎的亮光,犹如星子:
“其实……其实那天在天虞山我救你以前,是林二小姐主动去找我,我才知道你当初为了我,隐姓埋名当了整整三年暗卫。”
洛孤绝怔了怔,瞬间想通其中的关键,许久许久,他才重新开口:
“难怪颜舜华要致林家于死地,原来竟是因为我。”
苏盈咬了一下唇,问他:“你打算怎么做?”
“我和沈天星都不忍三朝元老落得如此下场,我们已经在联络其他大臣,为林阁老进言,要求重审贪污之事。”
“那林秋水呢?”苏盈追问道。
仿佛是不忍一般,洛孤绝背过身,声音也不自觉低了下来:
“之前北疆退兵,多亏了禾珞部偷袭风炎部,我军才有反攻机会。如今禾珞部大君来帝都求亲,林二小姐主动请缨,大君对她一见倾心,和亲之事……恐怕已成定局。”
想起林秋水的音容笑貌,苏盈心里一时间五味陈杂,扪心自问,她对林秋水厌恶远大于喜欢,可真要自己亲眼目睹她为了家族,为了家国大义而献出一生,她……还是于心不忍。
她曾看过翌朝的史书,里面多有记载和亲公主远去家国,最后将自己葬送在异乡的故事。
一行行白纸黑字,叙述的都是一个个弱女子……漂泊孤苦的一生。
更何况她知道北疆风俗,夫死从子,如果她没记错的话,禾珞部大君已经五十余许,而林秋水,林秋水与自己相仿,至多二十出头。
二十出头,便要嫁给一个年龄可以当自己父亲的男人,若是对方不幸亡故,还要违背她自小受到的教育,再嫁继子。
无论如何,以林秋水的才貌,不应当如此。
许久,苏盈终于下定决心,对洛孤绝道:“我想求见翌帝。”
“彻查林阁老贪污是一回事,和亲又是另一回事。男女婚嫁,讲究的是两情相悦,总要问过当事人是否真的心甘情愿。”
“我想……就算最后林阁老被释放出狱,他定然不希望自己的女儿,为了自己而付出如此沉重的代价。”
看见妻子认真的态度,洛孤绝摘下自己腰间的狻猊金牌,“这是我的腰牌,你拿着它,可以赶在宫门落下锁钥前,进紫宸宫。”
“不过——”他微微一顿,“此事你只能找殷贵妃商议,直接找陛下,恐怕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苏盈以王妃的身份,进宫拜见殷贵妃的时候,对方正倚在软塌上,漫不经心地用蔻丹染着指甲。
精心保养的三寸长指甲犹如水葱一般,纤细而莹润。凤仙花捣碎制成的殷红蔻丹盛放在青玉罐里,色泽鲜妍。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一副赏心悦目的美人画卷。
只可惜美人吐出的话却不那么令人赏心悦目,给苏盈赐座,听她讲述完来意后,殷贵妃两道柳叶眉蹙起:
“你是为林二小姐和亲之事进宫?”
苏盈点头,殷贵妃凝视着她,似是想从面前人的脸上挖出什么深意,然而苏盈自始至终目光一片清朗。半晌,殷贵妃突兀地笑了一声:
“还真是没见过为自己情敌求情的。林二小姐是为了救她父亲才决议如此,你若真不忍心她远嫁,法子也不是没有。”
“什么办法?”苏盈脱口而出,一下子从椅子上站起来。
“——让忠武王殿下迎娶林二小姐为侧妃。”
随着一阵窸窣的裙摆划过地面的声音,临华殿外响起曼罗不惊轻尘的嗓音。曼罗缓步进入殿中,她仍旧是一身黑裙,冷艳而妖娆。
她停在苏盈面前,语声淡淡,“但我猜你不愿。”
虽然不知道曼罗是何时入宫的,面对她的话,苏盈张了张口,想要反驳什么,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良久,她总算出声:
“我没有那么大度!可我……我也做不到那么自私。”
“齐家和林家退婚之事,终究是我和孤绝对她不住。此番林家遭此大难,也是因我们而起。除了感情不可退让,其余——”
苏盈抬起眼眸,定定道:“我愿倾我所能,帮林家渡过此劫。”
见到她如此坚定的态度,一直在旁姿态慵懒的殷贵妃微微支起身子,挥手让曼罗退下后,道:
“罢了,你先坐下吧。”
见苏盈还是站立的姿势,殷贵妃斟酌片刻,最终如实相告:
“林二小姐自请前往和亲前,本宫就找过她。曼罗的提议最早是本宫提出的,但本宫和她提起忠武王时,她便料定王妃会有如此反应。”
“她还说,若是忠武王与王妃求见,想帮她回转和亲的事情,就让本宫告诉你,让你直接去林家找她,正好她也有话想告诉你。”
“退一万步说,就算你想将侧妃甚至正妃的位子让给林二小姐,她也不会要。秋水秋水,天下至柔至刚,莫过于水啊。”
听了殷贵妃的一席话,苏盈心下一震,半天才回过神,向殷贵妃简单行礼告别过后,便急匆匆离开了临华殿。
凝视着苏盈离开的背影,殷贵妃端起茶盏,鸦翅一般的浓黑睫毛向上一挑,眼光透过茶盖斜斜眄向一旁的曼罗:
“你与王妃昔日是旧友,今天你如此直白相告,不怕她心存芥蒂么。”
曼罗同样凝望着朱红宫道之间消失的一袭红裙,半晌,低声道:
“我知道她依然将我当作朋友,我也很想和以前一样,和她亲密无间,无话不谈。可是……如今的我,又有什么资格来谈感情呢。”
“贵妃娘娘,您也说过,这世间,唯有利益,才是最牢不可破的关系啊。”
苏盈来到林家时,已是日暮黄昏。
下人通传后,林秋水的贴身侍女剪月便将她一路带到祠堂。
落日熔金,古老的建筑沐浴着绚烂犹如锦鲤尾翼般的霞光,反衬出庄严肃穆的氛围。
林秋水淡妆素服,孑然立于昏暗的堂内。听见身后传来的脚步声,她回过身,瓷白的脸颊,下颌尖尖,有种清瘦而凄艳的美感。
“你来了。”
时隔数月,这还是苏盈第一次见到林秋水。她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以什么表情面对她。最后只得站在原地,低低地“嗯”了一声。
见她不语,林秋水轻轻笑了一声,“你……在害怕?”
“还是说,你在内疚?”
“你……”苏盈来时明明打了满腹草稿,然而话到嘴边,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最后只得道:
“不要去和亲,那不是什么好的选择。”
林秋水摇了摇头,“家族蒙难,老父下狱,于我而言,现在又有什么比和亲更好的选择呢……”
她向旁边走了几步,拿起一把线香,“不过你也无须自责。我远嫁北疆,是我一人的选择,与你,还有忠武王殿下都无关。”
林秋水缓步走过祠堂里林立的牌位,将线香一一插在牌位前的铜炉前,“你看,这些都是我林氏的先祖。”
“林家不同于五姓世家的源远流长,我家先祖,原本只是兆朝末年,一个最不起眼的史官。新旧朝更迭之际,先祖以命护住宫中典籍不至于被人焚毁,这才得了太祖皇帝青眼,继续在翌朝为官。”
“后来到了先帝时期,先帝打压五姓世家,林家根基浅薄,又一向是朝中清流,所以我父才被先帝重用,但说到底,也只是拿来弹压五姓的一个棋子而已。”
“再到倾国之乱结束,陛下登基,父亲膝下只余我与长姊,长姊嫁去同为新贵的王家,受虐而死。而我,翌朝向来规定女子不得为官,纵使我满腔不甘,也只能沿着世人眼里女子未嫁从父,出嫁从夫的路走下去。”
“父亲自小教导我,世家大族,要相互拉拢,让家族势力盘根错杂,所以婚嫁讲究门当户对,贵贱不通婚,朱门对朱门,竹门对竹门。家族愈有势力,便愈受人青睐。”
“我承认,我以前爱慕忠武王殿下,有他是延夏齐家嫡系血脉,未来的家主人选的原因。后来一心想嫁他,也是因为他真正的身份是庆德太子的后裔。”
“他最后没有选择我,也算是情理之中。毕竟……我的感情里掺杂了太多别的东西,而他,本身就是一个纯粹的人。”
“你和他……纵然我不愿承认,但的确……”她唇边泛起苦涩微笑,“很适合。”
林秋水的声音静静回响在祠堂里,见她提起洛孤绝,苏盈总算开口:
“我和孤绝都在想办法帮林家,实在不行,我回一趟西州,哥哥和北疆的大君其实还是有几分交情……”
林秋水却止住了她的话:“不必了,既然你已嫁入翌朝,便知和亲之事,为翌朝内政,怎容西州插手。更何况——”
她转过身,轻轻抬起头,凝视天边一抹炽艳如血的晚霞:
“我以前在书上读过前朝昙华公主的例子。书上说,她死后,龙襄原上的牧民都很感激她,因为她给疾霆部带去了很多典籍与工匠,让他们学到了中庭人的知识。”
“虽然……”林秋水弯起唇角,无声地笑了笑,“她付出的代价,是自己的一生。”
话到如此,苏盈已说不出任何的劝慰。在她的沉默里,林秋水向前走了几步,将手里最后一炷香,恭恭敬敬插入正中的牌位之中。
她的声音一字一句地响起,清晰无比,如同珠落玉盘,虽然并不十分高昂,却带着掷地有声的决绝。
“我林秋水在此发誓,我绝不会愧对林家的先祖。”
“纵使林家到我这代没有男子,我也一样能名垂青史,光宗耀祖。”
听着林秋水的发誓,苏盈咬了咬唇,下定决心后,缓声道:
“此去北疆,路途遥远,据我所知,秣禾部大君与其他几个部落的大君并不交好。所以,我会以晗光君的身份,传信给我在北疆的故人,若日后生变,他定当助你返回家乡。”
“你可以放心,我以萨帕尔家族的荣光起誓,我必定不会让昙华公主的命运,在你身上重演。”
对上林秋水诧异的眼神时,苏盈同样轻轻一笑,如异花初绽,两人之间多少旧怨心结,都在这一笑中尽数泯去。
她目光澄明如水,定定道:
“到目前为止,我依然不喜欢你。”
“但这一次,我很敬重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