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3章 古来征战几人回(3)
夜幕时分,关城的官邸里,一片灯火通明。
虽然打了一场胜仗,但正中的主位上,齐歌两道剑眉几乎拧在一起,形成深深的三道纹路。
他前方的几案放着木质的托盘,托盘的中间,是殷启明双目紧闭的头颅,眉梢发间还带有灰白的石灰粉。
自龙襄原一别,他昼夜兼程领军赶回雁云关,但路上接连遭遇疾霆部的几次埋伏,好不容易摆脱疾霆部的追击,没想到再见故人,却是这样的情景下。
不过这样也证明,疾霆部与风炎部的行动,都是早有预谋。
许久,齐歌终于闭上眼睛,“将殷将军安葬了吧。”
旁边的将士应声称是,托盘撤下后,齐歌看向廖云烈,问道:
“城中情况如何?”
廖云烈如实回答:“若说粮草,至多还能撑半个月。”
“半个月……”齐歌沉吟不语,半晌,才开口,“援军可有消息?”
廖云烈眼神复杂,低声道:“已经派人向帝都求援,但……不知是消息被切断还是其他什么原因,陛下没有任何反应。”
闻言,齐歌眉心的皱纹更加深刻,他霍然起身,差点将廖云烈吓了一跳。昏黄的灯光下,年轻的少将军孑然立在窗边,凝视着沉如浓墨的夜空,闪烁的烛火在他俊逸的脸上投下莫测的光影。
窗外,边塞的风冷冷地吹过城垣,声音就像鬼哭,直吹得人汗毛倒竖。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寒风忽然扑进来,熄灭了所有的光亮。
一片寂静的黑暗里,廖云烈正要命人去重新点燃蜡烛,齐歌突然出声,他转过身,眼睛亮得犹如匕首:
“传我的命令下去,将城里所有的耕牛都集中起来。然后监狱找几个死刑犯过来,我有话要吩咐他们。”
自雁云关被围,已有数日光景。
距离关城一百里的北疆营地里,以风炎部为首,昊英部、敖汉部、疾霆部这三个部落的大君齐聚一堂,共同商议围攻雁云关的事。
在场的气氛有些压抑,风炎部的大王子莫日根每次提起进攻之事,都被大君海日古挡了回来。
“父王,战机不可错失啊!”
面对儿子焦急的表情,海日古只是淡淡道:“莫日根,忘了我以前怎么教导你的吗?敌军粮尽援绝,斗志涣散,才是真正的战机。”
“等等等,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
莫日根脱口而出,但看了看海日古和在场几位大君的神色,意识到自己失态,只好草草说了声“我去喂马了”,带着两个伴当,一摔帘子,径自出去了。
望着儿子远去的背影,海日古无奈摇了摇头。
旁边疾霆部的大君扎戈列出声:“大王子性子是急了些,但我以为,大王子说的不无道理。齐歌这样的劲敌,尽早除才是上策。”
“正因为是劲敌,才更不能掉以轻心。”海日古轻轻叹了口气。
上次交战失利,他何尝不知道莫日根心里的憋闷,然而齐歌一回来,战场的形势实在生出太多变数,不得不令他心生警惕。
呼延河的分支,汗血宝马低头饮水,莫日根心烦意乱,只能把马鞭舞得猎猎生风。他刚想叫两个伴当过来和自己摔跤,突然,其中一个伴当向他比了个“嘘”的手势,竖起耳朵,似乎在听什么。
莫日根仔细一听,果不其然,树林里传来一阵低语,用的是翌朝的官话,带一些雁云关边城地区的口音。
“听说他们蛮族抓到战俘都喜欢把人的鼻子给削掉,遇到饥荒的时候,还会把奴隶碾碎了当粮食!”
“天啊,这……这……果然是蛮夷,我们不如赶紧跑吧。这怎么打啊,我们翌朝怎么说都是礼仪之邦……”
“跑?能跑去哪里?我祖祖辈辈都生活在城里,不说别的,列祖列宗的坟可都在城外埋着呢。”
“哎,一说到这个,现在城里人人都怕蛮族发起疯,把自己祖宗的坟给刨了,听说有些大户人家,很是陪葬了不少值钱的东西呢。”
这些议论传到莫日根耳中,他冲着两个伴当扬了扬下巴,对方会意,悄悄潜入林子,不一会,就拎着两个面如菜色的关城百姓来。
“大、大人饶命啊!小的只是出来摸几只兔子,家里实在、实在没东西吃了……”年长的男子身子抖如筛糠,话都说不利索。
“我、我也是……”另一个也好不到哪去,不停地磕头求饶。
莫日根饶有兴趣地打量他俩,“你们翌朝人,都很怕自己祖坟被人刨了?还怕自己鼻子给人削掉?”
听见莫日根的话,两个人心中恐惧更甚,差点就要晕厥过去。看到他们的样子,莫日根哈哈大笑,高声命令道:
“来人,把他们鼻子削了,放回雁云关,然后随我一起,去把这些两脚羊的祖宗挫骨扬灰!”
当两个脸上只剩下血窟窿的人被蛮族士兵丢到关城外,所有看见这一幕惨状的军民心里都达成一个共识——就算投降,落到蛮族人手里,下场只会生不如死。
还没等他们从惊惧之中回过神,城外就传来高声叫嚷,说是雁云关外的那一片坟地,现在全部被风炎部的大王子莫日根带人扒了,不仅如此,莫日根还放了一把火,把墓碑到棺椁,烧了个干干净净。
“欺人太甚,简直欺人太甚!!!”
关城内人人无不是恨得咬牙切齿,几个年轻的士兵当场发作,若非同伴阻拦,差点直接拿上武器,出城和蛮族人拼个你死我活。
官邸内,齐歌坐在书案前,一边翻阅着兵书,一边平静地听着张信言的汇报,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将军算无遗策,现在城里群情激奋,再没有人提投降的事。”
齐歌“嗯”了一声,淡淡问道:“我要的那些钱财,都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都准备好了,只要将军您一吩咐,立马送出城。”
“那就依计划行事吧。”
张信言高退后,齐歌放下手里的兵书,抬眸看向远方的天空。有风吹来,书页簌簌翻动,正听到他刚刚翻阅的那一页,笔锋凌厉,势如行云流水,却只写了寥寥一句话:
“辞卑而益备者,进也。”
午时刚过,北疆的营地里,忽然来了一名自称姓张,衣饰华贵的富豪,身边随从抬着几大箱金银珠宝,要求觐见几个部落的大君。
对方操着一口不熟练的蛮语,脸上堆满讨好的笑容:
“大家看到俘虏的惨状,心里都很害怕,不想打仗,只想投降。城里粮食也没有了,小的今日带全部家当过来,就是想大君的军队进城的时候,能够保全我一家老小。”
“当真?”莫日根喜出望外。
“小的怎么敢骗大王子呢。”富豪语气谦卑。
“父王,我就说吧,还是我的办法管用。”
莫日根得意洋洋地转向主位上沉吟不语的海日古,一旁几位大君对了对眼神,亦是露出赞赏之色。
许久,海日古终于开口,沉沉的目光如墨云压城:
“若我要入城之日,你当内应,为我们打开城门,你可愿意?”
“只要大君能勒令手下士兵放过我的家人,我愿为大君肝脑涂地,万死不辞。”富豪俯首。
送走张姓富豪后,莫日根问海日古:“父王您看……”
“准备一下,后日入城,不要打草惊蛇。”
莫日根喜出望外,但海日古很快又接了一句:
“以齐歌的性格,应该不会投降的那么顺利,入城的时候,每人都准备好刀子和毒药,一个活口也不能留。”
子夜,营地一片寂静,只有篝火发出木柴燃烧的噼啪声,几个蛮族士兵抱着长刀,靠在栅栏上打盹。突然,一名士兵好像听到某种诡异的声音,自睡梦中惊醒。
“什么味道?”他抽了抽鼻子,皱起眉。
下一刻,犹如见到鬼怪一般,他的瞳孔倏地睁大,只见漆黑如幕的夜色下,成百上千的怪物头顶弯刀,身披铁甲,背后还燃着流星般的火焰,向营地猛冲而来!!
同一时间,关城的城头传来震天的锣鼓声,所有的百姓都在城头声嘶力竭地呐喊,锣鼓声伴随着呐喊声,汇聚如潮,撕裂夜空。
整个北疆的营地都被惊动了,所有的战马都在疯狂地嘶鸣,完全不受控制。蛮族的士兵从未见过这种阵仗,吓得腿软,别说抵抗,连逃跑都不知道往哪里跑。
随着怪物的进攻,大火很快在营地之间熊熊燃烧起来,一片橙红的火光中,不知从哪里闪现出几千名翌朝的士兵,在齐歌的带领下,冲杀上来!
“怎么回事?”莫日根睡眼朦胧,刚刚走出帐篷,就看见火光炫耀,无数脑袋长刀的怪兽,踏着火焰向自己冲来!
他吓得往后一退,好不容易镇定下来,发现那些怪物只是披着铁甲的耕牛,头顶的弯刀也只是用绳子绑上去的,每只牛的尾巴后都系着一捆浸透了油的苇束,正是那些点燃的苇束,让耕牛不要命地往前冲,营造出它们足踏火焰的假象。
拔刀砍死几头牛后,莫日根环顾四周,发现营地里一片混乱,到处都是狂奔乱窜的蛮族士兵,除了被牛角上的刀扎死的人以外,被踩死的也不计其数。
疾霆部的大君扎戈列坐着战车,在十几名身强力壮的亲信的护送下,想杀出一条血路,但还没冲出几米,就被齐歌带兵围住。
洁白如雪的马背上,那黑衣铁甲的青年手持长剑,眉宇桀骜,犹如战神降世。
“想跑?”
“齐歌,你、你、你不能杀我……”扎戈列颤抖着嘴唇,毫无大君的风度。
“不能杀你?”齐歌歪了歪头,唇角有讥讽的笑,“你埋伏我和殷将军的时候,可曾想过,自己会有这样一天?”
“我不喜欢废话,所以——”齐歌扬起剑尖,“杀!!!”
银光疾闪而过,扬起一片细密的血雾,转瞬扎戈列就人首分离,失去头颅的尸体“噗通”一声,自战车上滚落。
“父王怎么办?”亲眼目睹扎戈列的死,莫日根心下焦急。
遍地尸体之间,海日古提着滴血的斩马刀,一头花白的长发犹如雄狮的鬃毛,在火光与寒风中狂舞,他没有回答儿子的话,只是死死盯住齐歌。
仿佛感受到老人灼热的目光,齐歌抬起眼睛,看向海日古的方向。火星在风中四散,两人的视线犹如金石交击般相撞,迸发出逼人的气魄。
“听闻风炎部的大君刀法盖世,今夜再见,承蒙赐教!”
说时迟那时快,齐歌从马背上一跃而下,挥剑冲向海日古!
银蛇般袭来的剑光里,海日古一声狮吼,长刀劈破空气,以不可思议的角度横贯而前,挡住了齐歌的一击!!!
一击未中,齐歌正欲再度进攻,不料远处突然响起疾驰的马蹄声,马背上朱衣的信使衣袂飞扬,千足金的令牌闪烁着耀目的亮光。
“——齐歌听令,陛下准备议和,命大军即刻班师,回帝都朝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