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0章 失路孤吟不胜苦（2）
苏盈匆匆赶回中庭的时候，帝都郊外的崇山峻岭之间，一列由羽林军护送的华贵车队在平坦宽阔的山道上缓缓前行。
细雨蒙蒙，车队不知行驶了多久，为首的八匹骏马终于停驻。
一身素服的颜皇后牵着小太子，在宫人的搀扶下，从沉香宝盖的马车内探身而出。出现在她眼前的是连绵不绝的巍峨建筑，建筑群的正中央，雄伟宝殿红墙绿瓦，斗拱彩绘，透着富贵的皇室气息。
梵音殿。
历代皇室子嗣出家之处，高僧云集，为佛门圣地，翌朝一绝。
方丈早已在门外等候，他双手合十向皇后默念一句“阿弥陀佛”后，领着她步入殿中，随后默不作声地退去。
——今日为皇后礼佛，整座梵音宝殿皆被清空，所有闲杂人等不得入内。哪怕是殿中的僧人，此刻都退避到了后殿之中。
偌大的宝殿里，金光熠熠的无量佛像端坐于莲花座上，神情悲悯。小太子好奇地左顾右盼，只见母亲在佛祖面前上了三炷香，然后撩裙跪地，双唇微微翕动。
待一篇《往生咒》念完，宫装的美妇霍然睁开双眼，语声冰冷：
“黎儿，你且过来。”
小太子依言走近，颜皇后握住他的手，让他朝着佛祖拜了一拜，方才继续道：
“这两炷香，是上给你可怜的舅舅与外公——他们是被人以阴谋诡计，活生生害死的。等你荣登大宝，定要为他们洗刷冤屈。”
小太子懵懵懂懂，“哦”了一声，指着正中的一炷香问她：
“那母后，这一炷香是给谁的呢？”
颜皇后摸了摸小太子的头，沉默良久，缓缓道：
“是上给你父皇，为帝，他软弱无能，未能立下君威。为夫，他心有所属，与本宫同床异梦。”
“黎儿，母后今日所谋一切，皆是为你着想。你登基之后，决不能重蹈你父皇的覆辙。你需时刻谨记，定远侯颜舜华，正是你最大的仇人，颜舜华一日不除，皇帝，便永远不能称之为真正的皇帝！”
说话时候，颜皇后的声音里透出刻骨铭心的仇恨。语毕，她缓缓起身，正要带小太子离去之际，佛像后突然传来男子清朗的声线：
“表姐如此教唆殿下恨微臣，真是令微臣惶恐不安呢。”
听见这个熟悉的声音，颜皇后微微一僵，果断将小太子护在身后。小太子漆黑的眼珠滴溜溜转着，映出佛像后转出的白衣青年。
“秋猎在即，表姐作为皇后，并未同殷贵妃一起跟随御驾，而是独自携小太子来此。若我猜得不错，此刻木兰围场里，已经尽是表姐的人吧？”
“表姐念《往生咒》，究竟为的是超度家人，还是超度——”他顿了一顿，唇角向上挑起，“超度陛下呢？”
“你到底想做什么？”颜皇后强自镇定心神，质问颜舜华。
“不做什么，就是得知表姐想要弑君的计划后，想来探望探望表姐，交流一下感情罢了。话说回来，虽然表姐与微臣同出颜氏一族，但表姐的疯狂，真是令微臣望其项背啊。”
“什么弑君，你休要胡言乱语！陛下秋猎，本是彰显我朝皇帝英明神武的幸事，怎会有人想要行刺？！”
颜皇后脸色煞白，原本平静的语声也有些颤抖，意识到自己说出“行刺”二字后，她慌忙捂住唇。
颜舜华摇了摇头，“表姐啊表姐，你以为你能瞒得过谁？本来微臣也觉得，皇位上的人，流淌着颜氏的血脉，利大于弊。不过如今一看，陛下活着，比小太子登基，对微臣的好处更大——”
“毕竟，陛下能成为微臣的傀儡，可太子殿下，却永远只会是颜家的傀儡。表姐，你说，是，还是不是？”
他笑着凝视颜皇后，如此大逆不道之话，从他口中说出，却变得饮水般自然。
听见他的话，颜皇后再也无法抑制住内心的恐惧，尖声道：
“护驾！快来人护驾！”
“表姐还是不要枉费口舌罢。”颜舜华淡然转身，“表姐今日所言，微臣决不会透露出半个字，千百年后，史官笔下的表姐，依然是贤良淑德的中宫皇后，至于小太子，生性聪慧，可惜早早夭亡。”
“至于表姐的遗愿——”他回头看了她一眼，眼神寂静如深潭，“微臣，自当鞠躬尽瘁，替您完成。”
成平三年秋，颜皇后与太子礼佛途中，马车受惊，坠下山崖，尸骨无存。闻此噩耗时，帝与贵妃于木兰围场秋猎，帝悲痛之余，遣散护卫，思悼发妻稚子，怎料竟有恶虎踊跃向前。
当是时，帝手无寸铁，幸得归德郎将策马而来，连发数箭，救帝于虎口之下。
齐歌救驾的消息传回承剑山庄后，颜舜华正端坐于碧落湖的凉亭里，他面前摆着一张棋盘，棋盘上黑子白子纵横交错，战局凶险。
闻言，他停下落子的手，眼神微微一变，叹息道：
“想不到他竟然提前回来了。”
“侯爷,齐歌能够及时出现在木兰围场，定是有暗探提前给他通风报信。我们接下来该如何是好？”他身后的白衣女子问道。
“不当如何。”颜舜华语声平静，“太子死了，皇帝后继无人，留他活着，对我的计划，并无太大影响。当务之急——”
他转过身，凝视着远处连绵不绝的青山，淡淡道：
“是利用颜皇后与小太子之死，祸水东引，围剿极乐楼，一举清除雷城殷家在帝都的暗网。”
“以及，接回那个，早该回来的人。”
随着他最后一句话的出口，有风吹来，万里苍穹间浮云变幻，颇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意味。
十月三日，颜氏朝臣上奏，直言颜皇后与太子之死蹊跷，要求下令彻查。果不其然，仵作在皇后与太子尸身发现中毒痕迹，经御医检验，为曼陀罗之毒。
随后，有宫女于殷贵妃寝宫中发现私信，信中提及曼陀罗之毒与城郊名为极乐楼的所在。皇帝大怒，禁足殷贵妃于冷宫。定远侯颜舜华主动请缨，前往极乐楼清除逆贼。
朝堂上的风云传入坊间巷里时，城郊的青木树海深处，朱楼斜倚红妆，黑衣的丽人扶着窗棂，望着窗外阴沉沉的天色，眉头紧锁。
“阿姊，阿姊，你在看什么呢？”白衣的男童好奇道。
“没看什么。”曼罗回过头，她凝视着白衣男童，似乎能透过他稚嫩的面容，看到某张记忆里的容颜。
曼罗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然而很快，她眼中的厌恶又被另一种自己都无法察觉的温柔所替代。
许久，曼罗移开目光，唤来夕颜：
“夕颜，记得我和你说过的，将熹儿带走后，找个小镇子生活，尽量不要抛头露面，除非收到我的来信。”
“阿姊你呢？”男童疑惑道。
曼罗摇头，只是蹲下身，摸了摸男童的头，柔声道：
“记得听夕颜姐姐的话。”
夕颜将男童带下去后，折返回来，注视着凭栏远眺的黑衣丽人，欲言又止：
“楼主您当真不和我们一起走吗？”
“我？”曼罗摇摇头，“如今帝都局势危急，小太子一死，颜舜华图穷匕首现，我作为楼主，定要留在极乐楼。别的不说，若是他来的时候，我不在的话，真正有危险的，就是你们了。”
“可是楼主，明明齐郎将救了陛下，颜皇后与太子之死也同极乐楼没有半点关系，局面怎么会变成这样呢？”夕颜疑惑不解。
“颜舜华不是傻子，自然能够查出给齐歌通风报信的人是谁。他精心谋划这么久，不就是为了击败雷城殷家么。”曼罗手指抠住窗棂，眼眸沉着午夜般的暗色。
——自从她得知颜皇后准备弑君，扶植太子登基的计划后，急忙传信于齐歌，总算力挽狂澜，扳回一局。但令她万万没想到的是，最后颜皇后竟然会同小太子一起，在礼佛途中罹难。
颜皇后与太子的死，大概预兆着，即便是颜家，也没法制衡颜舜华了，更不要论雷城殷家与其他世家。而后朝堂上的种种变化，自己埋于帝都各处的眼线莫名失踪，不得不令她心生警惕。
其中最为关键的，是今早出现在她妆奁前的木匣。木匣里没有放别的东西，唯独盛放着一只蝴蝶簪——正是昔日颜舜华赠予她，又被她转赠给苏盈的簪子。
他的意味，不言而喻。
而她背负着血海深仇，不能将旁人牵扯进来，更不能擅自离开。
想到这里，曼罗眼神更加暗沉，挥手示意夕颜带男童退下。
羽林军进入青木树海的时候，偌大的极乐楼，只剩下曼罗一人。
她独自端坐在最高的顶楼，桌前的瓶里盛放着一枝梨花，裙袂如孔雀开屏般在身后散开。
楼里各处已经泼了热油，只要颜舜华踏足她所在的屋子，她就启动桌上的机关花瓶，从暗道离开。等机关第二次转动，暗道关闭时，埋藏在整座阁楼里的导火线便会点燃。
届时烈焰燃烧，楼梯崩塌，即便颜舜华想逃，也无处可逃。
——便是玉石俱焚，拉他一同下地狱又如何？
死生，不过弹指瞬间。
正当曼罗如此思量之际，突然有人破窗而入，一袭红衣仿佛灼灼燃烧的火焰。
“我才回到中庭，就听说颜皇后和小太子死了，颜舜华要派人围剿极乐楼，现在颜舜华的人已经过来了，你快和我走！”苏盈神情焦急，拉起她的手就要往外跑。
曼罗却轻轻挣脱她的手。
她眼神静默仿佛笼罩着雾气的深渊，喃喃道:
“真奇怪，为什么我最狼狈的时候，出现在这里的人……会是你？我不是和你说过，不要回来么？”
听见她的问题，苏盈语声坚定：“因为，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曼罗微微诧异，许是怕她不信，苏盈继续道：
“当年你成婚突遭大难，我没来得及救你，事后也未能帮你查清真相，我很愧疚。如果给我重来的机会，我一定会寸步不离地守在你身边，玉清观被灭的时候，同你并肩作战。”
“现在，就是给我重新来过的机会。”
没等曼罗开口，苏盈果断劈手打向她的后颈，将她击晕过去。揽着昏迷的曼罗，苏盈高声道：
“暗翼七卫何在？听我命令，带曼罗楼主离开！”
很快，除沐尘以外，六个人影自暗处现身，苏盈喊来花夜与坤厉，扭动桌上的花瓶机关，让他们架着曼罗从密道离开。
——在极乐楼做帮工的时候，她就知道曼罗的房间有密道，一直延伸至地底，然后再经由地下隧道，通向青木树海外的帝都。
与此同时，寂静的阁楼之间，有脚步声不轻不重地响起。
一层，又一层。
白衣的侯爷拾级而上，就在他即将登上顶楼时，六名暗翼已经带着曼罗，全部进入密道之中，苏盈刚想跟上，谁知下一刻，门便被人推开。
听见推门声，苏盈果断转动花瓶，关闭密道，随后将整只花瓶击碎。
满桌的碎屑里，她抬眼望向屋外。
幽深的阁楼上，那一袭白衣仿若皓月，看到红衣女子的时候，微微一怔。
“竟然是你。”
“想不到吧？”苏盈唇角上扬，露出一个挑衅的笑容，语带嘲讽，“即便再说一千遍一万遍，我也要告诉你。”
她的声音中气十足回响在屋内，“颜舜华，你个——死渣男！”
话音未落，火焰倏地升起，整座极乐楼，顿时成为一片火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