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5章 心知旧国西州远(3)
光阴飞逝,很快就到了十月末。近一个月的时间里,齐歌每天都会来探望苏盈,但她却从不肯和他说一句话。
出征前夕,他再度来到她居住的院子。
这一次,苏盈终于开了口,她问他:
“你要率兵去攻打西州了,对么?”
他默然一瞬,身上的铠甲折射出明亮的光芒,耀眼却冰冷。
“我答应你,一定还你一个全新的西州。西州的子民和中庭的子民,将来都会在翌朝的统治下,一视同仁。”
她显然没有听进去,只是固执重复着刚刚的话,问他:
“你要去攻打西州,攻打我的故乡,对不对?”
他没再说话,良久,点了点头。
得到他的回答,她的唇角向上弯起,虽是在笑,笑容却惨淡无比。
不知是在笑自己这么多年,被人蒙在鼓里的一无所知,还是笑他能让两地百姓和平共处的痴心妄想。
笑着笑着,她背过身,不再看他。
见到她的样子,他伸出双臂,从背后死死抱住她,仿佛害怕只要自己一眨眼,她就会消失在自己面前。
她挣扎了一下,没有挣脱开,许久,轻声开口:
“我们……和离吧。这么多年,我累了,你……应该也一样。”
“你……还在怪我?”他嗓音发颤,问她。
她摇头:“我没有怪你,我……只是无法原谅我自己。”
“我知道,即便我杀了你,也改变不了翌朝将要攻打西州的事实。没有你,还会有清河王,还会有岭南王,还会有雷城殷家,云中沈家等等大大小小的世家,延夏齐家也会推出新的傀儡皇帝。”
“你我成婚前夕,便有人如此告诫我:若为帝王之妻,孕育子嗣是职责之一,妻妾和谐是职责之二。”
“其他的,无须多想,不可多求。”
“归根到底,是我贪心太多,终难周全。”
她闭上眼睛,新婚之夜,那老者的叹息仿佛还在耳边:
“苏姑娘,于寻常女子而言,夫君的宠爱,能令家宅安宁,可对于一个皇后而言,皇帝的宠爱,却是祸国的开始。”
为这一句话,她敛锋芒,低眉眼,惟命是从。学会如何扮演一个合格的齐夫人,一个合格的怀安王妃。
乃至,一个合格的……翌朝皇后。
她在他怀中转身,定定凝视他的双眸。
“为帝者,心怀苍生,舍小情而顾大义,不是么?”
“你如果想登上那九五之尊的位子,我,只会成为你的阻碍。”
“所以,我们,我们——放过彼此吧。”
听到她的话,他整个人微微一抖,回应她决绝的三个字:
“不可能。”
这场谈话,最终以齐歌孑然一身,无人相送的离开而告终。
他前脚刚走,苏盈后脚便如飘零的落叶,晕厥在了院中。
西州疲敝多年,翌朝的战事进行得很顺利,大军压境,势如破竹。没多久,各国君王纷纷签署了投降的诏书。
随着最后一份诏书的盖章,独立数百年的西州,彻底被翌朝收入麾下,成为中庭的领土。
天地茫茫,自此,她再也没有了家国与故乡。
他得胜归来的那天,翌帝宣布禅让于他,齐歌冠以夏侯姓氏,正式成为翌朝第三十七任皇帝。
他龙袍加身之际,她病入膏肓。
即便倾尽整个神医谷之力,苏盈都未能好转,叶初告诉齐歌,她是心病,药石罔顾,医者难救。
彼时正是冬日,万物银装素裹,大地白雪茫茫,愈发衬出他为立后准备的凤冠霞帔的鲜艳夺目。
红是赤红如火的凤袍,白是她如纸般苍白的容颜。
他捧着统筹三宫六院的皇后金玺来到她面前,可她却连睁开眼睛看的力气都没有。
这一刻,齐歌终于知道,什么叫破镜难圆,覆水难收。
铺天盖地的绝望之下,他跪倒在她床前。
“阿盈,你看我一眼好不好?你想做什么我都不拦你,想去哪儿我都陪你,北疆草原、南荒密林,还有流光海……”
“对,流光海!你以前不是说你最想看大海吗?”他仿佛抓到什么救命稻草一样,急忙道,“我命他们给你造船,你病好以后,我们就启程,我们一起去归墟之渊,一起去找传说中的龙神……”
可她已如风中残烛,再也无缘得见她曾经心心念念的山川风月,碧海蓝天。
他的泪水终于滑落,点点滴滴,打在她的手上。
“求你,求你别离开我……”
听到他的哀求,她费力地睁开眼睛,一字一句艰难地道:
“你若顾念夫妻情分,便……允我……一件事……”
他忙不迭地点头,“你说,你说什么我都答应你!”
“你在位的时候,必保西州……百年不起战火,民安物阜……”
“好,我在此立誓,称帝一日,便令西州安宁一日!”
帝王的允诺,明明情真意笃,可不知为何,比起他当洛孤绝时的誓言,听上去,总有几分苍白无力。
但他能说出口就已经够了,几分残存的情义,来换西州千里疆土不再战火连绵,来换百姓数十年的休养生息,已经足够了。
已经是自己能为故乡做的,最后的事了。
她放下心来,檐下铁马叮当,明明生命在缓缓流逝,她却感觉整个人分外轻盈,如同将要乘风离去。
这……就是自由吗?
她终于……可以彻底摆脱牢笼,从此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回首半生,她其实在中庭过得并没有很艰难,齐歌爱她、敬她、护她,实际上,如果没有他,她大概在齐家,在整个翌朝都步履维艰。
她对此心知肚明。
她从未曾怀疑他对自己的感情。
这对于大多数内宅妇人而言,已是极大的幸运。
可嫁给他的这些年月里,她并没有真正的快乐过。
她是笼子里被折断双翅的鸟,望着笼外天空而渴求不得。
“阿盈啊,世上有很多不如意的事,可人生就这么长,情深不寿,慧极必伤,太过无私,便是自私。”
“师父希望,以后的你,像这荒原中的野蔷薇一样,自由自在,永远为自己而活。”
“师父做不到的事情,阿盈一定可以的,对吗?”
彼时她年纪还小,跟在那白衣男子身边,一眼不眨地凝视着风雨里盛开得正艳丽的一簇蔷薇,志气满满地回答:
“当然,我是个自私鬼,肯定能做到的!”
当时他只是笑笑,摸了摸她的头发,将花摘下,递到了她手中。
可惜还是事与愿违。
她活成日圣女,活成齐夫人,活成怀安王妃,唯独没有活成自己。
情深不寿,慧极必伤。
一语成谶。
苏盈最后的视线里,是男子低垂的头,满是血丝的眼瞳里满含绝望,他喑哑地唤她的名字:
“阿盈……”
听到他的声音,她低低地笑,伸出手想要抚摸他的面庞,就像那年雪山初见,她在水光潋滟的星落池旁,向重伤的他伸出了手。
然而这次,她说:
“洛孤绝,今生今世,我从不后悔爱你。可是,如果有下辈子,我们……不要再相遇罢。”
在他不可置信的眼光里,她的手重重地垂落,二十二岁生辰那天,他给她买的白玉镯子磕在床沿上,彻底断成两截。
如此玉镯,岁岁相见。
现实却是,岁岁年年,不复相见。
这一场浮生梦的结局,他君临天下,她魂断异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