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2章 一片孤云何处寻(2)
九月中旬,芙蓉凋零,菱荷化为衣。
经过日夜兼程,苏盈一行人,总算抵达中庭的边境。
正是金秋,嘉和关外茫茫原野一望无际,连绵的细草在阳光下化为梦幻的金黄色,将天空衬托得更加湛蓝纯粹,仿佛通透的水晶。
轻羽将视线从关外收回来,扭头问苏盈:
“前面就是龙襄原了,陛下你看要不要歇息一会?”
其余五名暗卫亦是勒住马,驻足不前。因为龙栖潭的变故,他们一路上紧紧跟随苏盈与齐歌,防止出现什么不测。
苏盈望了望龙襄原,又看了看他们,忽地开口:“你们都回去吧。”
“啊?陛下不要我们跟了吗?万一遇上刺客怎么办?”鹤雨担忧。
苏盈浅浅一笑:“关外就不是中庭的领土啦,五姓七绝可拿北疆没办法。再说了北疆与西州交好,几个部落的大君看在哥哥的面子上,不会为难我的。更何况,我身边还有他,不是吗?”
她笑着瞟了一眼兀自在旁沉默不语的黑衣青年。
鹤雨还想开口,令狐捅了她一下,并向小姑娘使了个眼色——没看到陛下是想和齐歌单独相处吗?他们六个人屁颠屁颠跟着算什么。
鹤雨收到他的眼神后,似乎有所明白,讷讷住口。
令狐道:“那陛下一路小心,如有意外,立即传讯给我们。”
花夜看向齐歌,柔声道:“我几人身为陛下的暗卫,理应寸步不离地保护陛下的安全。但既然陛下相信齐少侠的能力与人品,我们自然要遵从陛下的意愿。前路漫漫,望自珍重。”
齐歌颔首:“请放心。”
“告别的话也说完了,哥几个也可以走了,刚好这阵子可以去找沐尘那个家伙在哪里,如果真是探亲路上死了,同伴一场,给他收个尸报个仇,也算仁至义尽。”坤厉粗着嗓子说道。
妙松点头赞同坤厉的说法,向苏盈告别:“保重。”
等六名暗翼策马离开,苏盈转头凝视齐歌,唇边含着一缕笑:
“不打算问问我让他们走的理由么?”
龙栖潭出来后,她甚少主动和他交谈,而齐歌本就是个冷淡寡言的性格,两人今日倒是破天荒头一遭心平气和地说话。
“你已有主意,何须我多言?”他语声淡然,仿佛什么都不甚在意。
见他如此冷淡,苏盈以为他还在恼怒自己在龙栖潭的鲁莽行事,微叹口气,提起缰绳,道:
“去风寂之山前,先和我去一趟呼延河。我在那里留下过一个东西,想重新拿回来。”
她似是回忆起什么,眼里多出几分柔情,喃喃自语:
“一别五年,也不知道,它……还在不在了。”
两人来到位于龙襄原西北侧的呼延河,已是三日后的早晨。
极目望去,呼延河还是一如既往的清澈,仿佛被风吹落在草原上的淡蓝绸带,于起伏的波澜之间闪烁着细碎的银光。
“这是什么?”齐歌皱眉看着一捆捆扎起来的干草,随意地堆放距离河岸不远的平坡上。
“应该是牧民在储备过冬的草料吧。”苏盈随口答道,“自从五年前风炎部灭了烈阳部以后,原本属于烈阳部的草场归于风炎部所有。想来这个季节,刚好是风炎部收割完草场的时候。”
提起烈阳部,苏盈的眼神黯淡下来,牵马沿着河岸静静向前走。
向来欢闹的姑娘此刻难得安静下来,齐歌反倒有些不适应,跟在她旁边走了一会,终于忍不住开口:
“有心事?”
苏盈轻轻“嗯”了一声,微风吹拂着河面,泛起无数涟漪,如同丝绸的褶皱。她停下脚步,凝视着荡漾的水波,许久,才道:
“在你看来,死……是什么?”
接触到他探寻的眼神,她睫毛垂落,低低地道:“烈阳部遭遇风炎部屠杀的时候,我有很好的朋友,死在那场浩劫里。”
“我自责了很久,但我……没办法为他复仇。”
齐歌沉吟不语,似是在思考如何回答她的问题,半晌,道:
“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生生死死,死死生生。死的终点,也许是生的起点,循环往复,殊途同归。你的朋友既然已经过世,与其自责,不如放下懊丧,以坚定的心态,走向更长远的未来。”
“未来?”苏盈蹙眉。
他凝视着她,茶色的眼眸沉静如深潭,“人不可能永远停留在过去,就像眼前这条河,如果水流凝滞,终点可能只是草原上的一片湖,一潭水,若遇干旱,便会枯竭。”
“但如果一直奔流不歇,或许会汇入长江,汇入大海,即便久不降雨,海里的每一朵浪花,每一次潮汐起落,都有河流曾经的讯息。”
苏盈细细咀嚼着他的话,一时间心头思绪万千,竟不知他是在向自己解释未来,还是在劝自己放下。
她承认他说得在理,可是……若她如此轻易忘记过去,那上苍安排他们相遇,安排他们再次重逢,又算什么呢?
彷徨之际,她突然看到远处的樟树林里,有只迷路的小羊羔,柔软,洁白,就像新生的云朵。
但现在这朵云想要前往河边饮水,却被一截焦黑的断树挡住去路。
它稚嫩的犄角,完全无法挪动断树分毫。
折路而返,或者止步不前。
苏盈注视小羊羔,心想这只傻羊,怎么就不知道换个方向呢?偏要在这里死磕,和一截树过意不去。
这只倔强的傻羊呀……你面前的枯树冷硬如铁,你为何还要如此执拗,不肯低头,不肯认输呢?
许是听到了她的心声,小羊羔再次用犄角抵了抵树干,终于放弃,扭头回去了。
迷途知返,即便心有不甘,也算为时不晚。
苏盈苦笑,笑容里多有苦涩的无奈——连动物都知道的道理,可叹的是,作为万物之灵的自己,却偏偏堪不破。
她刚想收回视线,但令她万万没想到的是,小羊羔向后走了数十步,突然转身,四条细细的腿奋力向前奔跑,一个冲刺过后,它高高地跃起,在阳光下划过耀眼的抛物线,成功跃过了断树!
视线追随着河边欢快饮水的羊羔,苏盈心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如拨云见日,在一瞬间豁然开朗。
她重新看向齐歌,道:
“你说得对,可你有没有想过,或许呼延河所希望的未来,并非永不枯竭,而是在它有限的流域里,浸润草原,哺育一方百姓?”
“我以前听过中庭有句话,不撞南墙不回头——第一次听的时候,我就想,世上怎么会有这样傻的人,明知道是墙,还要闷着头向前,撞得头破血流。”
“可是后来我明白了,太多事情,不去撞,不去试一试,怎知墙会永远伫立不倒,永远坚硬如顽石?”
“人活在世上,总要有些执念的。无论旁人看来,它有没有意义,有没有价值,但它对于那个人来说,就是支撑自己前行的最大动力。”
“逝者已矣,放下并不代表遗忘,而是背负逝者的心愿,弥补过往的遗憾,将它铸进自己的未来。”
“齐光如是,你如是,而我,亦如是。”
这一刹,她的眼神亮得犹如朗星,令人不可逼视。
而他在她明亮的目光里,丢盔弃甲,无所遁形。
往日读过的那些浩如烟海的圣贤典籍,此刻统统化作一纸空文。他想说什么,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心里甚至隐隐有个声音,在问他:
你现在所执着的理想,究竟……是你的执念,还是齐光,亦或是死在倾国之乱里,与你有着血缘之亲,却素昧谋面的庆德太子的执念?
在苏盈,在殷启明,在更多别人的口中,曾经那个骄傲无匹,宁折不弯的洛孤绝,他的执念,又是什么?
就在齐歌哑然无语的时候,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高喊:
“是他!那个杀了我们风炎部二王子的人!姓沈的中庭人说得没错,他果然来了北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