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8章 犹恐相逢是梦中(1)
回到极乐楼,颜儒赶忙迎上来,对殷启明道:
“今夜多谢殷将军出手相救。”
“我可不是救你。”殷启明看都懒得看这纨绔子弟一眼,“你若是有脑子,就该知道,刚刚的事情最好别透露出去。否则——”
他凝视颜儒,目光冰冷彻骨:“以延夏齐家的势力,我不认为,他们会允许你这样一个有可能妨碍未来家主前途的人,继续存在。”
“毕竟,定远侯颜舜华能保你第一次,可不一定能保你第二次第三次。再者说来,我听说你和他的关系,似乎也没有那么好。”
听了他的话,颜儒咬了咬牙,半晌,重新露出笑容:
“这是当然,我还不至于和齐家对着干。”
他深吸一口气:“父亲即将前往幽台郡,我也要跟着一起过去,今夜就不妨碍殷将军放松了,告辞。”
然而迈过门槛的时候,颜儒的脸上出现一瞬的狠厉,压低声音道:
“不就是延夏齐家么,哼,我们走着瞧。”
颜儒离开后,殷启明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和其他客人一样,一杯接一杯饮酒,陪伴他的乐姬袅袅地弹着琵琶,低吟帝都时兴的唱词。
有淡粉的花瓣夹杂着金屑,自空中悠扬飘落。
整个一楼大厅,莺歌燕舞不绝于耳,管弦筝瑟丝丝入扣,融入盛夏的空气里,仿佛温水,能悄无声息地将人沉溺。
不过殷启明表面在观赏歌舞,实际上右手一直按着剑柄,整个人犹如一张紧绷的,蓄势待发的弓弩。
“殷将军久等了。”
身后忽然响起一声清脆的童音,殷启明霍然转身,只见一名穿着白衣,容颜清俊如月,约莫四五岁大的男童出现在他眼前。
看到殷启明,男童浅浅一笑:“将军请随我来。”
在男童的引领下,殷启明一步一步登上楼梯。和他预想的不同,自始至终,男童并未领他去什么雅间,直到两人登上极乐楼的最高层。
“将军,到了。”男童乖巧退下。
注视着消失在楼梯拐角处的小小身影,殷启明总觉得男童的面容有几分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然而无论他怎么想,都想不起来。
他收回探询的目光,缓缓转身,走向敞开的雕花木门。
在底下大堂饮酒的时候,殷启明就已经打听过了,从来没有客人来过极乐楼的第七层,以前曾有王族公子好奇想要上去看看,结果还没踏入其中,整个人就直接摔下了楼梯,一连昏迷了数月才醒过来。
殷启明微微眯着双眸,打量周围。
和其他的楼层不同,这里没有任何隔间,一眼看过去,极为空旷辽阔。大厅中央,只立着一扇绘着嶙峋怪石的七开屏风,屏风前一张小小的描金几案,案上一个陶土瓶子,瓶子里插着一枝怒放的梨花。
殷启明的右手下意识向怀中探去,正触到请帖上繁密的烫金花纹。
这是他第一次接到极乐楼的请帖。
里面以行云流水般的笔迹寥寥写了数语,邀请他在今夜子时,来极乐楼相见,落款处没有签名,只有一朵妖娆盛开的紫黑曼陀罗花。
殷启明倒也不急,只是怡然地坐在几案前等候。乌木地板光亮如镜,四角的朱红立柱之间悬挂着降红色的纱帘,在风中起起落落。
终于,有窸窣的裙摆拂过地面的声音传来。
殷启明抬起眼,隔着棉纸的屏风,一个曼妙的身姿映入眼帘。
对方款款走近,屏风的间隙里偶然晃过一角纯黑的裙袂,大朵盛开的银色曼陀罗花随着对方的步伐,如水波般连绵起伏。
总算行至跟前。
“——和颐郡主?!”看到对方的第一眼,殷启明差点脱口而出。
但很快他就反应过来了,不,不是郡主。
眼前女子妖冶冷艳,明明是一身禁欲的黑裙,却放肆裸露着雪白圆润的双肩,肩头隐约可见有墨色花纹枝叶舒展,形如将开未开的曼陀罗花,映衬着羊脂玉一般的肌肤,写满不可莫名的诱惑。
与他以前在宫宴上,有过数面之缘的小郡主,气质截然不同。
更何况,那金枝玉叶的小郡主,早已死在了五年前的新婚当天。
他甚至还参加了她的葬礼。
许久,殷启明开口:“你就是极乐楼的老板?”
对方屈膝行礼,唇边笑容深深,音色婉转清润。
“妾身曼罗,初次见面,还请将军多多照拂才是。”
入座以后,曼罗微一拊掌,殷启明之前见过的男童默不作声地端着红檀托盘上前,执着白玉的细长双耳酒壶,为两人斟酒,随后悄然退下。
“将军尝尝,极乐楼最好的清酒——雪雾胭脂醉,以入冬的初雪,落在红梅的花心那一点,和着立秋时残荷上的露珠,配以玫瑰、茉莉、梨花、芍药,两红两白的花酿制而成。”
殷启明浅酌一口,抿在舌尖细细品味,淡香甘雅,回味绵长,仿佛闺中女儿新嫁之时,唇上的一抹胭脂红。
他长长吁了口气,“是好酒,只是——”
他定定看向曼罗,“老板娘特意邀我至此,应是不仅仅只为品酒吧?”
曼罗轻颦浅笑,“将军行伍之人,果然直白。”
她又倒了一杯酒,一边倒酒,一边不经意般地提起:“我听闻将军,之前是从岭南回来?”
“岭南平叛,四战失利,天耀城人尽皆知的事情,就不必拐弯抹角了。”殷启明神色坦然。
曼罗轻笑,“将军出身昭天门,自幼研习兵书阵法,十三岁时,便以只身平定沿海匪患而崭露头角,后又因成功击退北疆疾霆部的进攻,名扬大翌。时至今日,从军已有二十余载。”
“以将军的实力,不过区区百寨叛乱,按理来说,不至于四次征战,接连失利。将军,难道从未起过疑心?”
“疑心又如何?”殷启明转着白玉酒杯,杯中浅红的酒液微荡,“我若不战败,又怎能让出武威将军的位子,给别人坐上去呢?”
“可此次得胜归来,坐上将军位子的那人,功劳也并非全是自己的呀。方才与将军比剑的黑衣青年,才是此次平叛的最大功臣吧。”
“沈临渊虽然跟在我身边这么些年,但论起实力,确实不如齐家这小子。可……”殷启明淡淡一笑,“沈临渊背后的人,谁也惹不起。”
不知是否是错觉,话一出口,殷启明似乎看见曼罗眼里闪过一丝刀锋般的冷光,等他定睛再看,美人依然浅笑盈盈,缓声道:
“如今汧灵颜氏一族权倾天下,定远侯颜舜华,几乎相当于半个皇帝。权臣横行,帝权凋敝,将军半生戎马,却遭奸人陷害,赋闲在家,将军就没有想过,清君侧,正朝纲吗?”
“好个清君侧,正朝纲。”殷启明念着这句话,表情平静,然而下一刻,行至剑霍然出鞘,剑尖直指着黑衣女子的脖颈。
他的语声已然冷了下来,“刚刚你同我说的,没点功夫还真不一定查得出来,你对朝堂之事,对世家势力了如指掌,这些可不像是一个酒楼老板娘能知道的。”
“——你,到底是谁?”
曼罗微仰着脸,两根手指夹着剑锋,姿势看上去仿佛是殷启明用剑挑着她的下巴一般。
冰寒的剑光映亮她的眼眸,里面杂揉着许多复杂的情绪,有凄楚、不甘、悲哀……以及深入骨髓的怨恨。
殷启明很少看见一个人的眼睛里,能有这么多强烈的感情,然而出现在曼罗这里,却有种奇异的和谐。
半晌,她总算开口:
“一个死去多年,从地狱里爬回人世,见不得阳光的孤魂罢了。”
殷启明皱眉,许久,收回了行止剑。
曼罗继续斟酒,殷启明思索着她先前的话,沉吟片刻后,问她:
“你想改变翌朝如今的局势?”
曼罗神色未动,只是将酒杯递给殷启明。
“我是个俗人,你们说的那些天下大势我一概不知,我只知道,我的家人被承剑山庄的人杀了,我好不容易活下来,就是为他们报仇。”
“报仇?”殷启明挑眉。
曼罗没有向他详细解释,只是将一封信笺推向殷启明,“小小礼物,不成敬意。我想,里面的内容,大概对将军很是有几分用处。”
殷启明抽出信封里的素纹绵纸,略略扫了一眼后,神色微地一变,旋即,他收起信纸,冷然注视面前的黑衣美人。
“愿不愿意合作,就看将军的了。”曼罗微笑。
“你这合作,恐怕不是我能支付得起的。”殷启明面无笑意,“我听闻极乐楼,越是难以完成的愿望,价格便越是昂贵,倾家荡产,乃至抛却性命,都是常事。”
曼罗伸了个懒腰,姿势如同一只慵懒的猫儿,袍子上的花纹随着她的动作泛出撩人的银光,她施施然起身,“和将军的合作,是曼罗一心所求,也只有将军,才能助曼罗完成自己的心愿。”
“因此,在将军这里,曼罗分文不收。”
殷启明仰起头,又是一杯酒入喉,甘冽清甜,然而这次的回味却带有微微的苦涩。酒杯落定后,他方才开口:
“如此慷慨,只为完成自己的心愿,那你这心愿,大概比世上任何东西,都要昂贵。”
“将军说笑了,像我这样的人,从地狱里爬出来,那当然是为了……”
她回头看了他一眼,唇角的笑容妖艳如同黑色曼陀罗花,“把当年那些人,一同拉下地狱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