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章 番外月氏谣(1)
昭平二年春,帝令中郎将王怀化率军五万,征伐月氏,月氏战败,献诏书求和,愿为中庭附属。
——《翌书·卷十四·宣武本纪第十四》
月氏国第一朵琼花开的时候,柔公主的嫁衣也完成了。
十岁的小王子,霍因·必勒格·萨帕尔,好奇地注视着洁白似雪,装饰着无数珍珠与银链的华美纱裙,问旁边弹箜篌的少女:
“蕊姬,王姐这是要嫁到其他地方吗?”
银蕊姬没有回答,只是摸了摸小王子的头,然后低垂着浅茶的双眸,继续拨弄箜篌的弦。她长长的头发散落在身后,隐含黛色,仿佛垂瀑,愈发显得常年不见天日的肌肤,犹如琼花般白皙。
空灵的曲声仿佛轻烟,逸散在午后的空气里。
“谁在弹琴?吵死了!”
外面突然传来一个娇婉的女声,锦衣华服的少女怒气冲冲地跑过来,然而看到房间里的人后,微微一愣。
“——蕊、蕊姬?你从白塔出来了?”
跟在少女身后的老嬷嬷向她解释:“王上担心公主思乡情切,特命银蕊姬作为女祭,跟随公主前往翌朝和亲。”
还有更深的隐情老嬷嬷没有说出来——不同于月氏国的一王一后,翌朝的皇帝三宫六院七十二妃,红墙碧瓦下隐藏着无数肮脏与阴谋,银蕊姬陪同公主到了那边,也好有个照应,保护她的安全。
看到儿时的挚友,柔公主跑上前,握住银蕊姬的手,欣喜道:
“太好了,没想到你能和我一起去中庭!不然我真的担心,到了那边,一个能和我说话的人都没有。”
想起和亲,柔公主的情绪转瞬低落下来:
“我知道和亲是不得已而为之,父王和母后只有我这么一个女儿,可蕊姬,我、我真的……”
她咬了咬唇,没再说下去。中庭的翌帝如今四十有七,连东宫的太子,都已经年满二十岁。她正当韶华,却要嫁与翌帝为嫔妾。
银蕊姬总算开口,声音轻缓而柔和,眼神却含着几许坚定:
“我会陪着你的。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陪着你的。”
她说话的时候,仿佛预兆着什么,忽有风吹过,窗外的琼花飘零而下,仿佛骤降的细雪。
七月初七,月氏的送亲队伍,终于来到翌朝的边境洛川。
弯弯的弦月高悬于空,车队停靠在一片茂密的树林旁稍作歇息。车马劳顿,公主原本柔嫩如樱花的双唇,微微泛着白。
银蕊姬同样有些疲累,凝视着一身嫁衣的柔公主,轻声提议:
“要我去取些干净的水吗?听他们说附近就是维水河。”
“我和你一起吧,坐了一天车,差点闷死,下去走走好了。”柔公主摇头,提起长而繁复的裙袂,和她一起走下马车。
见两人出来,侍卫长单膝跪地:“公主,要我派人跟随吗?”
“不必,我只是和蕊姬去河边散散步,一会就回来。”
水声潺潺,清澈的河面倒映出两名少女的影子,柔公主掬了捧清水洗脸,银蕊姬则抱着箜篌坐在石头上,静静凝望天边的月亮。
“蕊姬,你也想亲人了吗?”柔公主走到她身边,问道。
然而银蕊姬只是摇了摇头:“公主,我……没有亲人。”
蓦然间,柔公主想起什么,慌忙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我们一定都想念月氏了。”
银蕊姬轻轻“嗯”了一声,柔公主又道:
“其实蕊姬你真的不需要介意那个预言的,你看父王不都让你从白塔出来了嘛,或许真的是星颜大人看错了呢。”
听了柔公主的安慰,银蕊姬眼眸微垂,没有说话。
柔公主口中的星颜大人,是银蕊姬的师父,月氏国神苑的前任主祭司。银蕊姬刚出生的时候,被人丢在白塔前,幸而遇到路过的星颜女祭,将她收养。
而银蕊姬那把从不离身的箜篌,正是抛弃她的人,放到她身边的。后来神苑的其他女祭揣测过,银蕊姬的亲生母亲或许是乐坊的歌伎之类,意外怀孕,又无力抚养,所以才选择遗弃女儿。
当时恰逢琼花盛开,星颜女祭见女婴身上落满花瓣和花蕊,皎洁似银,故而为她取名银蕊。月氏的人们又因其长大后的惊世容颜,在银蕊后面加了一个姬字,以示赞美。
原本,银蕊姬会像历代女祭那样,在神苑里平淡地度过一生。
奈何造化弄人,星颜女祭在一次祝祷时,不知看见什么,突然口吐鲜血,随后一病不起。临终前,星颜女祭以银蕊姬日后必将祸乱天下为由,责令其禁足白塔,永不复出。
进入白塔的时候,银蕊姬只有十一岁,从此,一呆就是六年。
回忆着过往,柔公主心中亦是感慨非常,她轻声道:
“蕊姬,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小时候约定,以后要一起走过很多地方,去看很多很多不同的风景?”
想起幼时的时光,银蕊姬眸中闪烁着钻石般细碎的光,喃喃:
“是啊,那时候你和我,一个在王宫,一个在神苑,但抬起头,都只能看到被院墙切割得四四方方的天空。纵使月氏并不辽阔,可你我除了王都以外,甚至不曾踏足国土的其他地方。”
柔公主双眸低垂,语声不自觉低落下来:
“恐怕,往后我们都没机会了罢。”
看见她的样子,心知她定然是又想起和亲的事,银蕊姬也不知说什么好——宫墙一入深似海,自从月氏战败,献上求和诏书的那刻起,两人的命运,就已经注定。
“哎,不说这个了,聊些开心的。”柔公主摇摇头,努力驱散乌云密布的心情。她正想和银蕊姬讲几句小时候的趣事,不料对方突然警惕地站起身,同时向她比了个“嘘”的手势。
柔公主还在疑惑,下一秒,伴随着锐利的破空声,利箭呼啸而至!
“快跑!”银蕊姬一手抱着箜篌,一手牵住公主。
隐隐约约,树林间有火把的光亮闪烁。
哒哒的马蹄声越来越近,两名少女手拉手,没命地顺着河岸逃跑。然而柔公主因为嫁衣的裙摆太长,没跑多远就被绊倒。
“别管我了,蕊姬,你先走吧。”柔公主摇头。
看了看公主,又看了看身后,银蕊姬死死咬住下唇,蓦地放下箜篌,双手拽住公主的嫁衣,用力地向两边扯开!
她本就力气不大,然而此刻柔白的手攥得通红,随着“刺啦”一声,轻纱的裙摆总算被撕下来。
少了裙摆的阻碍,银蕊姬准备重新拉起柔公主,只是还没等公主起身,一支利箭猝然飞来,从背后直径穿过她的心口!
柔公主身子往前一倾,呕出赤色的血来。
银蕊姬心慌意乱,但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徒劳地抱住她。
意识一点一点的涣散,生命的最后时刻,柔公主用尽全力扯下脖颈间悬挂的琉璃吊坠,塞到她手里。
“如果、如果你还能回到月氏的话,把这个交给父王和母后,告诉他们,柔儿、柔儿从不后悔当他们的女儿,只是后悔,再也没有机会叫他们一声父王母后了……”
说完,她又拉住好友的手,断断续续地恳求道:
“蕊姬,你能……再为我唱唱月氏的曲子么,我怕……我找不到回家的路。”
紧握着琉璃吊坠,银蕊姬含着泪水,点了点头。
即便知道自己继续留在柔公主身边,会有性命之忧,她依然捡起旁边的箜篌,纤细的手指拨弄着琴弦,为她奏出了第一个音符。
当翌朝的太子夏侯瑾带着人马赶到洛川,月氏国的送亲队伍已经死伤大半。没人知道那些黑衣的杀手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又是为何出现。
风静静地穿过树林,面如冠玉的太子殿下收剑回鞘,披着玄色的大氅,站在一地死尸之间,犹如鹤立鸡群。他皱眉检查过所有人,并未在其中发现和亲的月氏公主。
正当他疑惑之际,维水河的方向,飘来一阵哀伤的乐音。
想了想,他重新跨上马,对属下道:“走,过去看看。”
数名黑衣蒙面的杀手,缓步靠近河边的少女。
长刀闪烁着冷冷的寒光。
然而银蕊姬仿佛什么都没看到一般,兀自地弹着箜篌。
就在长刀裹挟着风声挥落的一瞬间,数支羽箭从后方袭来,笔直地射向杀手!
随着重物落地的闷响,杀手纷纷倒地。
夏侯瑾跳下马背,绕过地上的死尸,向着前方的河岸走去。
他忽然停下脚步。
箜篌的乐音仍在连绵不绝地回响着,维水的河面闪烁着银光。
他只看见,清冷的月光下,长发白裙的少女怀抱着箜篌,膝上躺着死去的公主,为她吟唱故乡的歌谣。
梦一般空灵的景象,似幻似画,他毕生难忘的画。
一声弦断的声音响起,少女终于停止弹奏。
她似乎意识到发生什么,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双足赤裸,遍布石子划破的血痕。茶色的眸子,仿佛琉璃,含着无法言喻的悲伤。
“我们,迷路了,请……送我们回家,好吗?”
纵然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但这一瞬,年轻的太子耳边,仿佛响起一声幽幽的叹息:
“人非木石皆有情,不如不遇倾城色。”
——不如,不遇倾城色。
他脱下大氅,披在她身上,抱起她,沉声下令:“追捕贼寇。”
“至于和亲队伍,无一人生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