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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0章 云雨巫山枉断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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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暮色浓重,几十名守岚卫,整齐划一地守候在破败的庭院外。为了不引人注目,他们都摒弃了昔日的银甲打扮,化作普通武士。

    昏暗的房间里,苏盈不可置信地指着黑漆漆的棺材内,被白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男子,颤抖着嗓子问奎琅:

    “这是……我哥?”

    不是她心理承受能力不行,但眼前这一幕,委实太过震撼。

    奎琅沉默着,点头。

    苏盈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一步一步走上前,拂开男子的乱发。等看清楚那张和自己有五六分相似的面容时,她双腿一软,若非洛孤绝眼疾手快地扶住,她直接跪在地上了。

    “哥哥……死了?”她喃喃地问着,脑中一片空白。

    “没死,还有口气。”奎琅否认,“不过陛下现在的样子,也和死人差不多了。我要带他去南荒幻花宫,兴许还能挽回条命。”

    苏盈的心总算安稳一些,然而依旧难受非常——即便曾经再有什么不愉快,但看到如今的哥哥,她还是无法接受。

    如万蚁噬心,悲痛的情绪几近让她整个人无力呼吸。

    寂静中,洛孤绝沉声开口:“我听闻光明圣教的教王刀法绝世,他……怎会受如此重的伤?”

    奎琅沉默片刻,似是叹息一声:

    “因为陛下……是存了死志啊。”

    他别过脸,轻声道:“那日,公主替陛下饮尽鸩酒,鸩毒发作之时,痛苦难以形容,死的人往往七窍流血,面容可怖。因此,公主将披香阁上了锁,然后……放了一把火。”

    “公主逝世的时候,陛下拄着大夏龙雀刀,独自一人在雪地里,站了一夜,直到披香阁在熊熊大火里,彻底化为灰烬。”

    “战争持续整整三个月,最终,陛下率军攻破夜凉国的国都,白震负隅顽抗,在王宫之中,以公主胞弟白泽罗的性命要挟陛下。”

    “陛下救下了白泽罗,但他自己……也身中数箭。”

    “每支羽箭的箭簇,都淬了毒。”回忆起那一幕,奎琅依然感觉惊心动魄,他从未见过师父霍因有如此拼命的一面。

    印象之中,黑袍的教王向来高傲自制,喜怒不形于色。

    然而兵临城下,利箭如雨的一刻,王宫前的国主白震只是把剑横在王储泽罗的脖子上,冷声道:

    “你若是想九泉之下,无颜再见故人,就尽管来吧。”

    “反正,她已为你而死,她的弟弟,再死了,也不算什么。”

    仅仅两句话,自己还没反应过来,一身戎装的霍因就已经从马背上跳下来,不顾密集的箭雨,独自持刀冲向了白震。

    风声、刀鸣、怒吼,利箭破空,猩红的血,盛开如花。

    白震倒下的瞬间,霍因也猝然跪地。

    苏盈的声音将奎琅思绪重新拉回现实:“哥哥现在如此,你又要带他前往南荒求医,那西州的情况如何?”

    “夜凉国破之后,我和雷辰封锁陛下受伤的消息,现如今圣教一切事务,由雷辰打理,西州诸国暂时没有太大的动作。”奎琅静静道。

    苏盈点点头,稍微放心,她又看了一眼棺材里的霍因,竭力忍住眼眶里的泪水,“我曾以为,哥哥对公主……”

    想起两人大婚时的场景,再联系起眼前的事实,苏盈忍不住问奎琅:“他们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为何会走到如今的地步?”

    奎琅长叹一声:“大概因为两人,都是相识于微末之时罢。”

    “以前我也以为陛下和公主只是政治联姻。直到陛下有次醉酒,我才知道,早些年的时候,陛下不是什么雷使,只是光明圣教一个最不起眼的杀手,而公主也不是后来夜凉国的女摄政王。”

    “公主的母妃出身微贱,并不受宠,所以公主小时候是带着幼弟在冷宫中捱日子。母妃因王后暗杀而亡故的时候,还是陛下帮忙安葬的。”

    “母妃去世后,公主与弟弟就被送到朱夷国当人质,是陛下一路尾随暗中保护。三年后,朱夷国与夜凉国的盟约破裂,两人生命危在旦夕,陛下只身前往朱夷的王都,接公主和弟弟回夜凉。”

    黄沙古道,十里相送。

    年轻的少年对少女许诺,我一定会接你回家。

    “后来,圣奥教王求娶公主,在齐光的帮助下,陛下带着公主逃至南荒。不久,西州和北疆燃起战火,齐光被困迦煌城,不知为何,陛下还是选择回到西州,而公主,也回了夜凉国。”

    “再后来,就是你知道的。迦煌城大捷,陛下获封雷使,齐光获封风使。而公主,也成了名震西州的夜凉国女摄政王。”

    往后种种,难以详说。结盟、政变、登基、联姻……

    所有人的命运,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然而无论是谁,在义无反顾奔向前方的时候,也逐渐失却最初的自己。

    奎琅只记得公主向陛下说“今生今世,除去生死,不必再见”的那日,她独自站在披香阁前,凝望着崇山峻岭的雪,轻声道:

    “他害我失了孩子,我害他永远不会再有孩子。奎琅,你瞧,公平得很。只是……为什么,我们会变成这样呢?”

    是啊,为什么会变成后来这样呢?

    这个问题奎琅也想过,后来他终于想明白了。

    或许帝王之家,向来容不得真情。

    即便有,也会在权势的争斗里,被岁月蹉跎耗尽。

    苏盈同样心情沉重,面对昏迷不醒,形如死人的兄长,她回想起从前的很多事——从年幼时哥哥带着自己在西州诸国之间流浪,到圣奥教王将哥哥收入麾下,自己被送往赤丹,再到齐光接自己回到天之宫的那天,她参加公主与哥哥的婚礼……

    依稀印象里,某次晚宴结束后,她拉住齐光的衣袖,问他:

    “师父师父,为什么公主老和哥哥吵架啊?”

    听到小女孩的疑惑,白衣的青年沉默片刻,最后摸摸女孩的头,给她讲了公主与巨龙的故事。

    很久以前,那个爱上了巨龙,选择穿上骑士铠甲的人类小公主。

    很久以后,那个卸下一身铠甲,却要目睹巨龙与骑士搏斗的人类小公主。

    故事的最后,纵使人类小公主再怎样不畏惧伤害,终于还是在巨龙与勇士的搏斗里,被巨龙不小心用火烧死了。悲伤的巨龙衔着死去的小公主飞啊飞,一头撞上悬崖,坠入流光海里,也死了。

    悲痛之中,苏盈突然想到什么,凝眸注视奎琅:

    “奎琅,依你的性格,特意找到我,应该并不仅仅只是为了通知我哥哥受伤的事吧?”

    “殿下果然聪慧。”奎琅颔首,“我此番前来,是奉陛下之命,通知殿下回去继位。”

    “——继位?!”

    此言一出,不仅是苏盈,洛孤绝也愣住了。

    苏盈用力摇头,显然没搞清楚状况:“不是还有你吗?你作为哥哥的亲传弟子,现在他重伤昏迷,难道不应该是你来继任吗?”

    奎琅默然一瞬,道:“北疆风炎部出事了,被秣禾部和昊英部联手夹击,我毕竟是风炎部的三王子,等护送陛下到了南荒后,我就要回北疆,稳住局势。西州虽好,却非吾乡。”

    听了奎琅的话,苏盈又道:“那右护法雷辰呢?为什么不让他当教王?况且现在西州那边,也是他在稳住局势啊。”

    奎琅沉默许久,终于开口:“如果我告诉你,雷辰和陛下一样,身受重伤,至多只能撑两个月呢。”

    “陛下斩杀白震的时候,雷辰以身为陛下挡刺客,这才令陛下捡回一条命。但……”回忆起那个场景的惨烈,奎琅没再说下去。

    他定住心神,对苏盈道:“陛下之所以颁布如此诏令,不单是因为没有更好的选择,更是因为……”

    他顿了顿,看了一眼旁边沉默不语的洛孤绝,道:“这件事涉及圣教机密,我只能告诉殿下。”

    苏盈低低地“嗯”了一声,对洛孤绝道:“你先回凌霄阁吧,等我和奎琅说完话,我就去找你。”

    洛孤绝沉默地凝视着红衣少女,双眸如沉淀着夜色,许久,终于点头,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现在你可以说了吧。”苏盈转过身,看向奎琅。

    “流光鞭你还带着吗?”奎琅问她。

    苏盈点头,取出流光鞭交到奎琅手上。不料奎琅直径抽出身侧的湛卢剑,斩断流光鞭的鞭柄。

    “你做什么?!”流光鞭被毁,苏盈又惊又怒。

    然而下一刻,她的双眸忽然凝住,损坏的鞭柄,居然是中空的。奎琅从其中倒出一枚小小的银质令牌,递给苏盈。

    “烽火令,风使留给你的。用它可以进入烽火塔,点燃烽火,调动影骑。”奎琅沉声道。

    “影骑?”苏盈一愣。

    奎琅点头:“除却守岚卫与杀手界,影骑也是光明圣教统治西州的利刃之一。守岚卫在明,影骑在暗。当年迦煌城大捷,西州与北疆缔结盟约,其中最核心的条款就是这条——只要烽火塔点燃,北疆七部,必将按照盟约,倾合族之力,前往西州支援。”

    “北疆的联军,便是所谓的影骑。而影骑抵达西州之后,也只听从烽火令的主人吩咐。”

    他凝视着苏盈,眼前少女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掌握了多么可怕,又多么令人望而生畏的力量。

    “影骑也是师父的安排?”

    奎琅摇头:“这是圣奥教王设置的,这是他为日后攻打中庭,一统天下做的准备。那年陛下决意发动政变,但只要烽火令在圣奥教王手里,政变就很难成功。”

    “既然烽火令如此重要,圣奥教王为何会将它交给师父?莫非他当时有立师父为下一任教王的打算?”

    “不是他给的。是……风使,偷的。”

    “啊?”苏盈傻眼,没想到以齐光的为人,居然会做这种事。

    奎琅神色灿灿,许久,才道:“圣奥教王,好美色,好龙阳。”

    他还没说完就被苏盈比了个手势,止住:

    “停停,你别告诉我,师父色诱了他。”

    “呃……”奎琅心想着,虽然称不上严格意义上的色诱,但也差不多,确实是美人计没错。

    但看到苏盈的神色,他也不敢直接说出来,最后只得道:

    “风使是使了点小手段出了幽庭,然后又设法从圣奥教王那里拿到烽火令。”

    “知道为什么陛下要选在你十一岁生日那天刺杀圣奥教王吗?因为圣奥教王当时已经下了死令,哪怕屠尽整个赤丹,也要把你带回天之宫,他要用你的性命威胁陛下。”

    “陛下得知这个消息后,委托风使将你带出赤丹。后来的事情你也知道了,你前脚离开赤丹,后脚火使焉祁就带人杀了过去。”

    “陛下当时还对风使说,如果政变成功,光明顶会点燃七色的烟火,你就可以回到天之宫。”

    “反之,风使会带你离开西州,陛下早早就在中庭给你准备好了宅子和新的身份,你会在中庭安然度过下半生。”

    苏盈沉默着,许久,才道:“哥哥,后来没有让师父将调动影骑的烽火令还给他吗?他就不担心吗?”

    “你太不了解你哥哥,也太不了解你师父了。他们之间的信任,早已超过任何人。”

    “风使,是陛下在这个世上,唯一的朋友。”

    房间里静静回响着奎琅的声音,最后,他又问她:

    “你可曾记你初任日圣女时,陛下的登基大典上,风使的愿望?”

    苏盈点点头,怎会不记得。

    如血的残阳里,红衣盛妆的自己,在兄长的示意之下,自高台上缓步而出,当着万千教众的面轻声问他:“你想要什么?”

    他眼含笑意,收起折扇,缓声道:“河清海晏,九夷升平。”

    她那时大抵年纪还小,并不懂他在说些什么,只是清了清嗓子,向王座上的兄长转述:

    “风使说,惟愿河清海晏,九夷升平——”

    再回首已是百年身,当年的情景却恍如昨日。

    依然历历在目,还是痛彻心扉。

    “如今陛下生死未卜,圣教刚刚收服夜凉国,正是元气大伤的时候。一旦右护法雷辰逝世,无新任教王继位,西州其他国家必将蠢蠢欲动,届时又是狼烟四起,民不聊生。”

    “雷辰今日传消息给我,朱夷国,已经开始私下练兵。”

    奎琅缓缓阐述着西州的现状,然后看向苏盈,眸光如利剑:

    “即便如今已不在任,但你身为日圣女多年,享西州万民之供奉,鄯善,你……失职!”

    “你所谓的喜平安乐,不过是有人替你负重前行。”

    一连两句责难,令苏盈无言以对。

    她张了张口,想反驳什么,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她之所以能锦衣玉食地长大,这么多年,确实是靠光明圣教与哥哥的庇佑。

    半晌,她总算开口:“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奎琅沉默片刻,缓缓答道:“当以死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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