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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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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砺怎么都没想到,徐守亮竟然会落入谢珽手中。

    徐守亮怎可能被谢珽生擒!

    他甚至怀疑是在做梦。

    半生戎马,在河东这样猛将辈出的地方,谢砺的眼界算是够开阔的,见识过陆恪和徐曜的能耐,也知道军中最厉害的斥候有多么强悍的本事。平生所阅无数人中,徐守亮是他见过最出色的,甚至比谢珽器重的陆恪还要机警周全。

    这么多年神出鬼没,从无半点差池。

    今晚的事,原本也十拿九稳。

    不过是潜到暗牢附近,扔出猛火雷后迅速撤退罢了,对徐守亮来说易如反掌。若不是忌惮谢珽的周密防备,欲让徐守亮兼负探路与掩护之责,他甚至需要让这把利刃亲自上阵。

    谁知这么件事,竟会让老马失蹄?

    这变故几乎令谢砺魂惊魄惕。

    原本极为老练,泰山崩于前都能不动声色的人,竟是愣了半晌,才隐约明白过来。恐怕今晚徐守亮的落网,不止是失手那么简单!而方才谢珽说……谢巍早就知道暗牢所在?

    他猛地抬头,看向了谢珽。

    谢珽最擅乘胜追击,丝毫不掩意图,锋锐的目光迫向谢砺时,言语亦如利刃插在他心上,“进京途中我虽遇袭,却并未重伤,当晚就跟朱九审了刘照。朱九的本事二叔或许不知,只要有口气儿在,多的是法子撬开嘴巴。而这刘照,比他训出的刺客逊色太多。”

    他枉顾谢砺的震惊,又瞥向朱九。

    朱九会意,将刘照当晚供认的事情都说了,道:“在峥嵘岭豢养几百个刺客,花费可想而知。其中超过八成的银钱,都来自河东。王爷当时就递了消息回府,让人循着线索摸查,这些都是证据——”他说着,指向案上卷宗。

    徐曜随即取了两本,递给萧迈。

    萧迈不懂账册,随便翻了两眼之后,瞧着上头的巨额数字,面露惊愕。

    而谢砺比他更为震惊。

    刚回魏州时谢珽摆出的招揽姿态,在这片刻间被骤然推翻,他没想到谢珽竟已问出情由,连证据都拿到了。他存着侥幸看向账册,盼着这是谢珽在蒙他,然而几个熟悉之极的商号和人名落入眼中,这一丝侥幸立时被击得粉碎。

    因这几日间,刘照并未吐露那些东西,且册中所录的皆关乎要害,所涉银钱数额极大。

    耳边传来谢珽的声音——

    “往来账目都已理清查明,二叔可要过目?”

    谢砺没有去碰,喉咙有些干燥。

    他下意识看向了周遭。

    魏州城有头脸的武将都已经到了,还有附近的几位都尉,各自诧然看着他,就连裴缇的长子也不例外。

    就连萧烈都骇然看了过来,似已相信谢珽所言。

    谢砺原就觉得奇怪,明明劫狱的事情才刚发生,谢珽哪怕是个神仙,也不可能在顷刻间查到主谋,怎会忽然召这么多武将到王府。而今看来,这数日间的种种往来都是假象,谢珽早已将所有的事情查清,设好了圈套就等着他往里钻。

    也难怪谢珽擒住早就退伍的徐守亮后,直接甩到了他的面前。

    原来早就查过了!

    徐守亮的底细、他与峥嵘岭的暗中往来,或许早已被摸清,今夜这场对峙,恐怕也是蓄谋已久。

    那么,谢珽还知道些什么?

    谢砺心中骤悬。老于世故的叔父被晚辈猝不及防的逼到这地步,他已无暇去想脸上是不是挂得住,半生握剑的粗粝手指悄然握紧,他盯住谢珽,神情极力掩盖得沉稳,不悦问道:“你是何意,不妨直说。”

    “我想问,二叔如何解释?”

    侧厅门扇未掩,秋夜骤然起了疾风,凉飕飕的扑进来,吹得卷册哗哗作响,亦卷起谢珽那身玄色暗纹的衣袍。

    他抬手指向堆在案上的卷宗。

    ……

    峥嵘岭在梁勋的地盘上,而河东与宣武交界之处,向来盘查得颇为严格。

    谢砺想输送银钱,很难堂而皇之。

    遂寻了商号作为掩饰。

    刘照招供之后,徐曜就已派了人循着商号细查,将近几年的银钱往来都摸清楚。这上面的每笔账目都是印证过的,就连涉事的商号、经手的人,都有徐曜派的眼线盯着,环环相扣无可抵赖。

    只是先前不愿惊动谢砺,未曾拘拿而已。

    至于银钱的来处,也已查得明白。

    河东兵强马壮,百姓也还算富庶,这些年所征赋税用在兵马上的不少,悉由谢砺打理。

    谢衮在位时对亲兄弟十分信任,每年翻账目时瞧着没什么大毛病,从未深究过。后来谢衮战死,谢珽率兵斩尽敌军,河东军中伤亡亦也不少。其后两三年间,为补充兵马粮草,军资消耗极大。

    彼时的谢珽才刚袭爵,在军中威信有限,常年扑在边塞,在北梁数次派兵窥境时严防死守、斩尽杀绝,以尸山血海和累累白骨,换来今日的杀伐决断。这般忙碌中,也没顾上细查军资账目等事。

    直到生擒刘照,觉出端倪后,才递信让贾恂留意此事。

    贾恂自然没有声张,虽未尽数彻查,却已寻到线索,确信谢砺在谢珽袭爵之初,在军资上动过极大的手脚。

    若谢砺抵赖,当场就能拿人盘问。

    谢珽对此成竹在胸,见谢砺尚在迟疑,径直戳破——

    “或者,若二叔仍心存侥幸,不妨将他们都找来,当众交代清楚。王府的银钱开支都有专人操心,二叔的私产也不足以养那么多人。父亲在世时就曾将军资等事托付给二叔,这几年也都由二叔料理,可算是一手遮天。”

    “二叔若不死心,也可深查。”

    “只是那样,未免闹得太难看。”

    说话间,踱步到案旁,取了一张镇纸压着的薄笺递过去。

    谢砺扫了一眼,旋即脸色骤变。

    因那上面列了四年前的几笔军资开支。

    整个河东的军资都由谢砺经手,账目也都是他亲自料理的,仅凭账册,轻易瞧不出端倪。四年前的那几笔,也早就糊弄过去了。而今谢珽单拎出来,数额和时间都与他做过手脚的全无二致,足见已绕过虚假账目,派人深查了底细。

    什么时候的事?

    谢砺简直不寒而栗。

    他握着薄笺,素来沉稳的手竟自微微颤抖起来,怕被人瞧出端倪,连忙掷向别处。

    这仓促一掷间,心虚已然毕露。

    萧烈最先觉出异样,蹲身将薄笺捡起来瞧过,不可置信的看向谢砺,“二爷,这是真的?当真挪了军资养刺客?”

    他在河东众将中年纪最长,极受谢珽的祖父信重,后来谢衮即位掌军,对他颇为仰仗。

    如今的谢珽自不必说。

    在场众人原就被朱九所述之事惊得不轻,听他这样问,便有人凑过来讨了薄笺细看。

    挨个传阅下去,武将们都被上头动辄数万两的银钱吓住了——比起京畿等地,河东地处边塞拒守北梁,作战时极为仰仗骑兵,每年光是驯养战马的钱就花费极高。加之那两年骤经恶战,兵丁、器械、战马、抚恤都要用钱,几万两在当时的开支里着实不算起眼,谢砺挪用得神不知鬼不觉。

    但这笔钱单独拎出来,却也是巨额。

    尤其军将们都是一刀一枪摸爬滚打出来的糙汉,从无名小兵一路走过来,知道寻常士兵的军饷伙食花费几何。

    这几万两抛出去,够养活许多人!

    何况,薄笺上写的只是半年内的几笔开支,如冰山一角。按照朱九所言,这几年里,谢砺借着商号掩饰,偷偷往外运送了不知多少银钱,这分明是吸将士们的血,去养外头的猛虎啊!

    片刻之间,怒意即被勾起,在萧烈那声质问后,亦有旁的武将开口,质问此事。

    谢砺的脸色几乎铁青。

    他没想到谢珽准备得竟会如此周全,不动声色地搜集了所有的证据,而后重拳袭来,打得他猝不及防。

    今夜之前,他竟对此一无所知!

    以至此刻被骤然发难,他像是赤手空拳孤身站在沙场,没有任何周旋应对的余地。

    武将们愤怒的脸几乎将他围住。

    萧烈须发轻颤,显然对他十分失望,甚至向来对他恭敬的裴缇长子也在此时转了态度,翻看账册时满面诧然。

    而谢珽站在人群之外,不言不语,神情沉冷。

    任由武将们围着他愤怒质问。

    满厅烛火明照,情势已然分明。

    谢砺山岳般站在那里,原就晒得黝黑的那张脸几乎青黑,两只力能捶虎的拳头攥紧时,心中剧烈挣扎。

    他其实很想否认,毕竟此刻众目睽睽,一旦他承认了,必定要颜面扫地,这么多年出生入死攒起来的军中威信也必将化为齑粉。也意味着,他费尽心思织成的网被谢珽轻而易举的当众撕碎,而他竟毫无还手之力。

    对纵横疆场大半生的谢砺而言,这种如同雷霆压来横扫一切的失败,实在难以接受。

    尤其对方还是个出茅庐未久的晚辈。

    可否认了又能怎样?

    刘照的底细、徐守亮的底细、银钱的往来、挪用的军资……谢珽既已查到了,定能摆出无数铁证,甚至牵出秘辛。

    他所有的狡辩与否认,恐怕都会被铁证堵回,如同巴掌扇在脸上。

    只会自取其辱。

    对同样心高气傲的谢砺而言,那比失败更难接受。

    他终于下定决心。

    而后抬起头,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骤然来临的安静里,谢砺将目光投向案上成堆的卷宗,沉声道:“是我。那些军资确实是我挪用,借商号的手送到峥嵘岭,养了刺客。今夜暗牢的事,也是我命人用猛火雷引开视线,找杀手去灭口。”

    不算长的两句话,说出来却重如千钧。

    谢砺甚至没敢看旁人的神色。

    却清晰的知道,这半生戎马积攒下来的威望与荣耀,在此刻短短的两句话里,恐怕都要灰飞烟灭了。

    他曾做过最坏的打算,想着若被谢珽察觉,当如何应对周旋、毁灭证据。甚至先下手为强,在谢珽将得力人手都派去取证彻查时,趁虚而入,击敌于半渡,将这位嫡亲的侄儿从王位除去,接过河东的军政。

    他除了出生稍晚,功勋、才能皆不逊于长兄,定能不负祖宗的荣光,对得起河东军将和百姓。

    却没想到,最终会是这样的场景。

    在他自以为是撇清干系,派人灭口的秋夜里,带着半身酒气,毫无防备的被推到众人跟前,扒光底细。

    铁青的脸上隐隐涨起了暗红,他竭力撑着叔父应有的气势。

    侧厅里忽然陷入安静。

    武将们神色各异,或是愤怒、或是惋惜、或是不可置信。

    谢珽的脸上却只有惯常的冷沉。

    “元夕夜的刺杀,也是你唆使兄长,暗中给他方便引刺客入城,欲借剑杀人?”

    谢砺没有否认,“是。”

    “那好。”谢珽忽而拂袖,转身回到侧厅正中的圈椅里,端正坐了上去,道:“二叔既愿担当,省了不少口舌。难得众人齐聚,当着三叔和诸位将军的面,请二叔说清前因后果,免得往后深查,费时费力。”

    冷沉的双眸不带情绪,岿然端坐的身姿却如峰峦挺拔,带着数年负重前行历练出的威仪。

    谢砺深深吸了口气。

    ……

    万事开头难,但只要扯破了口子,后面便能顺理成章。

    何况谢砺还拖家带口。

    事发之前,他曾雄心勃勃谋划万种,如今落到这田地,显然已没了任何逆风翻盘的希望。壮志野心尽数消磨,谢砺交代到一半时,最初的惊怒渐渐平复,也想起了府里的妻儿,怕他们被带累得落入万劫不复。

    遂坦白招认,未做多余赘饰。

    挪用军资、豢养刺客、借谢瑁之手刺杀谢珽,三样罪名早已翻出,否认逃避都无济于事。他不愿让谢珽心生不满,追着徐守亮盘根问底,查出其余不该袒露的事情,遂将经过悉数说清楚,末了,重重叹气垂首。

    “所有的事,都始于我的野心。”

    “如今既已暴露,我也不做辩解,认罪就是。只不过这些事都是我独自策划,与你二婶、瑾儿、淑儿和玿儿都不相干。”

    声音低落下去,带了几分疲惫。

    满厅安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的身上。在长长的自白后,纵然有人恨他挪用军资、有负将士,满腔怒意未消,却也有人心生感慨,甚至神情中流露惋惜。

    毕竟,谢砺也曾叱咤沙场。

    论战功论资历,在场众人里,除了萧烈之外,就连与武怀贞都要逊色几分。

    若谢珽当真有三长两短,他恐怕也能名正言顺的接过王爵军权。

    京城里皇子夺嫡,有父子相残之事,侯门公府里争夺爵位,也不缺阴谋诡诈。汾阳王府既有爵位又有军政大权,论其分量,仅逊于那座九五之尊的皇位,惹人觊觎也在情理之中。

    谢砺原本也是铁骨铮铮的悍将,落到府宅内斗的窠臼,未免可惜。

    不知是谁轻轻叹了口气。

    针落可闻的安静,唯有风声轻轻拂过廊下,吹动檐头铁马轻响。

    像是沙场上遥远的杀伐。

    谢珽等了片刻,才道:“都说完了?”

    “是。”

    “半点都没遮掩?”

    “或许有言语未尽之处,那也是我疏忽的细节,并无旁的。”谢砺没把话说得太死,只道:“三样罪名我都认。挪用军资、豢养刺客、行刺王爷都是死罪,当初瑁儿以死谢罪,如今你如这样判罚,我也甘愿领受。”

    心灰意冷的语气,反倒有了几分坦荡。

    谢珽眸中掠过哂笑,环视众位。

    “诸位将军如何看待?”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间没人敢胡乱献言。

    毕竟,这不止是河东军中的事,也牵扯了王府里的私人恩怨。比起服毒自尽的谢瑁,谢砺的罪名自然重了许多,但两者的情形却又迥然不同。只因谢砺曾带兵杀伐、出生入死,也是拿着性命一路前行,用满身伤痕旧疾和一腔热血,换来如今的军功。

    与他一道从军的人,如今多半已零落,沙场埋骨。

    譬如战死的靖宁县主和老王爷谢衮。

    有人马革裹尸,有人只留衣冠冢。

    这一路浴血杀伐,为了边塞安稳和河东的安定,谢砺吃过的苦头并不比任何人少。论战功威望,在场除了萧烈和后起的谢珽,旁人无从与他比肩,就连谢巍也不能。

    铁骨悍勇的武将们,固然愤怒于他的阴险私心,却也敬佩这些曾站在最前面带人冲杀的老将。

    论罪名,合该处死谢罪。

    但连同萧烈在内,没人能说得出这种话。

    因他们都是亲自从沙场走来的,知道那赫赫战功到底意味着什么,这甚至与身份无关,只为那份九死一生的经历。

    满厅鸦雀无声。

    最后,还是最有威望的萧烈站了起来,“这些罪名,无论按军法还是律例,都当处斩。但他——”老将军看着谢砺,神情复杂至极。若犯事的是自己,他定会毫不犹豫的求死以正军法,但换成谢砺……天人交战,他终是拱手道:“须严惩不贷,但求留他一命。”

    “末将自知此议有违军法,甘愿领受责罚。”

    亦有人铁心刚骨,“军法如山,不容轻易违背。有功当赏,有罪当罚,谁都不能例外。”

    掷地有声的话,引得一些人暗自颔首。

    也有人心生不忍,觉得谢砺牵扯军法的是挪用军资,其余两项,当按律例论处。而律例与军法不同,法理之外可有人情,可由王爷定夺。

    陆续出声,都愤慨憎恨谢砺的行径,细微处却仍有所不同。

    谢珽沉默听完,最终看向谢砺。

    “罪名理当处死,但几位将军宁可违背军法也愿为二叔求情,看的是这份战功。二叔,冲着这份情义,你也该坦诚一次,据实相告。”

    极平静的语气,彷如劝说。

    谢砺瞧清众人态度后,便知以谢珽的性情,定不会真的要了他性命。见谢珽仍步步紧逼,忍不住抬头,目中微露锋芒,“三样罪名我都已承认,按律处死便是,何须赘言!士可杀不可辱,何况你我!”

    话音落处,旁人亦神情各异。

    尤其是帮着求情,觉得该法外开恩饶谢砺性命的几个,都忍不住看向了谢珽。

    谢珽起身,眸色沉浓如墨。

    “勾结诚王的事,为何匿而不提?”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微怒。

    众人的目光几乎在一霎时便齐齐投向了谢砺。无论萧烈,还是心生不忍求情的武将,都以为谢砺走到这般地步,必定是尽数吐露了的,打死都没想到还有旁的。此刻遽然望过去,正好将谢砺的神情看了个清楚明白——

    勃然色变,甚至于慌乱。

    这反应太过明显,可见谢珽所言非虚。

    那一瞬,萧烈的脸上迅速的浮起了浓浓的失望。

    彻头彻尾的失望。

    磨尽他对谢砺的最后一丝敬重与惋惜。

    对面谢砺张了张嘴,完全没料到谢珽竟然连这事都查到了。毕竟,作为交易送给诚王的那批刺客离开峥嵘岭后,便由徐守亮亲自引路离开,交由诚王的人带走,伺候与峥嵘岭再无交集。背后缘故,即便刘照也丝毫不知。

    谢珽怎会连这都知道!

    惊愕与恐慌铺天盖地的压了过来,谢砺甚至膝盖一软,忙伸手扶住桌沿。

    而谢珽已看向了谢巍,“有劳三叔。”

    角落里,谢巍一直沉默端坐,不管朱九陈述实情、谢砺讲述经过,还是众将问罪、求情,他都没开口说话。直到此刻,他才站了起来,身上穿着泼墨的磊落青衫,玉冠下眉目霜飒端方,是一贯的风清月朗。

    他的性情行事,河东军中无人不知。

    此刻,将当日诚王所招供的事情尽数吐露,连同谢砺何时与京城搭上线,如何送刺客给诚王保驾,两人做过怎样的约定,半个字不落的,尽数道明。

    无需供词物证,凭着谢珽的笃定、谢砺的反应,众人心中亦能明辨真假。

    最后的伪装被公然扯去,谢砺尚未从震惊中回过神。

    众将却已明白了谢珽的用意。

    仍是萧烈最先表态。

    方才那点不忍,在谢砺再度被拆穿时被彻底击碎。他这一生光明磊落、悍烈刚正,原以为谢砺是为权势所迷才误入歧途,敬着战功才出言求情。谁料谢砺竟卑劣至此,不止罪行累累,还故意隐瞒罪行,平白利用老将们的敬重情义?

    更何况,他还勾结诚王!

    当日皇家赐婚,武氏为大局应承婚事后,曾朝几位亲信的老将解释了缘故。

    饶是如此,阿嫣初来时也举步维艰。

    王知敬就是个例证。

    而谢砺,身为谢衮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亲眼见识了谢衮遭朝廷谋算丧命,竟跑去勾结那罪魁祸首的儿子!

    阿嫣不过是先太师的孙女而已,尚且遭了那等待遇,诚王身为皇子,老将们心中有多恨,可想而知。

    他几乎没再多看谢砺半眼。

    只朝谢珽郑重拱手,“王爷的意思,末将已明白了。事实如何已然分明,王爷自管决断,末将绝无二话。日后即或有人问起,定也会秉公执言。方才所言多有偏颇,还望王爷恕罪!”

    “将军心怀仁义,不必如此。”

    谢珽伸手将他扶起。

    有了这先例,哪怕再愚钝的军将,也都能明白谢珽深夜摆出这架势的用意。如今水落石出,众人亲眼所见,谢砺非但俯首认罪,还被翻出勾结皇子的恶行,愤慨之余,再无半点戚戚之意,纷纷向谢珽拱手,而后与萧烈一道告辞。

    谢巍功成身退,亦掩门而出。

    末尾,侧厅里只剩叔侄俩。

    谢砺已经坐回了椅中,脸上一片灰败。

    他也终于明白了谢珽的用意。

    先是在他回魏州之初,以假乱真迷惑于他,在他钻进圈套后立时收网摆阵。当着众将和成堆卷宗的面,连徐守亮都被擒住,他无从推诿,又心存侥幸不愿被揭出老底,只能认罪。

    最妙的是中间的停顿。

    谢珽不急着抖露诚王的事,先问了武将们的意思,勾出武将们对他最后的情分。

    而后,诚王之事赫然揭开。

    他才刚承认了谢珽抛出的那些罪名,武将们亲眼见证后,自然倾向于相信谢珽所言。加之有谢巍作证,他又被片刻宁静后骤然袭来的冷剑打得猝不及防,众人无需再问详细,就已毫不犹豫的相信了谢珽。

    可事实上,诚王这事若真的彻查对辩起来,其实很难有定论。

    除非把诚王抓来,否则并无铁证。

    谢珽却取巧,借着先前的铺垫和武将们善心错付的愤怒,没给他任何辩白开脱的机会,就落定了罪名。

    如今,一切都尘埃落定了。

    谢珽不止将他埋进坑里,还在上面修筑石屋,彻底封住。

    他在众人心中,已是毫无信义、狼心狗肺之徒。

    身败名裂,一败涂地。

    原本藏之极深,哪怕翻出来对证,也能让他斡旋应对的事情,却让谢珽在这一夕之间尽数敲定。而他,竟毫无反手之力,就这么栽进了坑里。

    前途尽毁,谢砺却忽然很想笑。

    他真的就笑了出来,抬头看着谢珽,几乎咬牙切齿,“确实太小看你了。这手腕心机,比大哥强多了。”

    “不必提我父亲。”

    谢珽已不愿跟他多费口舌,拂袖而起时,脸上只有淡漠的寒色,“杀了你,会让曾跟着你搏命的将士们寒心。大敌当前,自斩重将也是大忌。我会留你性命,让你跟二婶去边地度日。但后半辈子,你休想再染指军权半分。”

    说罢,径直抬步出厅远去。

    剩谢砺独自坐在厅中,身上酒气尚未散尽,在空荡荡的厅里独自愣怔。

    ……

    夜已经很深了。

    丑时过半,正是最安静的时候。

    除了这间侧厅之外,满府都在沉睡,春波苑也不例外。

    换在平常,谢珽不愿深夜扰乱阿嫣歇息。

    但这会儿他很想看到她。

    哪怕不说话,只是将她抱在怀里,都能让他在至亲反目、满地狼藉后,好过一些。

    他觉得胸口有些发闷,随手解开了领口的盘扣,半敞衣裳后,让寒凉的夜风肆意灌进去。游廊上灯火未熄,巡夜的仆妇悄然走过,续上新疆燃尽的蜡烛。到了春波苑,里头安安静静的,唯有仆妇在廊下值夜,靠着廊柱犯困打盹。

    瞧见他,赶紧起身行礼。

    谢珽连忙抬手,令她噤声,而后放轻脚步走近了屋里。

    他甚至没有沐浴,只用浴房里残留的冷水随便盥洗,将衣裳脱下来随手仍在杌凳上,便掀开帘帐上了床榻。

    香软枕衾间,阿嫣睡得正熟。

    如瀑的青丝铺曳在枕畔,她的腿脚仍在里侧,上半身却已挪到了他的位置,抱着他的枕头睡得正熟。察觉锦被的微响,她不满的嘟哝了声,却又往他这边挪了挪,似在寻找夜里拥抱惯了的那个人。

    谢珽将怀抱送过去,轻轻揽住了她。

    阿嫣这会儿正逢浅眠,察觉男人温热的身体贴过来,在迷糊睡意中掀开了条眼缝。见到是谢珽,唇边勾起甜软的浅笑,咕哝道:“夫君可算回来了。天亮了吗?”

    “还早。”谢珽柔声,嘴唇贴上她眉心。

    阿嫣顺势抱住他,脑袋往后仰了仰,清晰看到他眉间的冷硬和眼底的复杂情绪。

    自从两人剖白心思之后,她已许久没见谢珽露出这种神情了。迷糊的睡意消去些许,她有些担忧的睁开睡眼,柔若无骨的温暖小手随之捧住了谢珽的脸,声音含糊却温柔——

    “夫君怎么了,碰见不高兴的事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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