撑腰
内官恭敬相请,引夫妻俩步入殿中。
永徽帝惯爱书画文墨,亦不喜过于深沉威仪的颜色,衣裳多选浅色,以金线绣上山川龙虫,一眼望去如金粉描画。
年已五十的男人,因自幼优渥懒于政事,加之诗书熏陶、曲乐怡情,身上颇有儒雅之气,只是后宫佳丽三千,常年纵欲过度,近来又为流民所累,两鬓添了些许银发。
见着谢珽,他也颇客气,笑着抬手道:“免礼。谢卿数年没来京城,令朕颇为记挂,河东边境无恙,多赖谢卿劳苦。”
“镇守边塞,为皇上分忧,是臣分内之事。”
谢珽拱手垂目,姿态颇为恭敬。
永徽帝便又瞧向阿嫣,“先太师书画双绝,养的孙女儿自然也是出挑的。朕也听皇后夸你淑惠柔嘉,还跟着徐太傅学了音律书画,颇有先太师遗风。如今一见,果真气度不凡。”他望着身着钿钗礼衣,姿容明丽的阿嫣,这话夸得全然出自真心。
阿嫣盈盈施礼,“臣妇谢皇上夸赞。”
永徽帝一笑,“那谢卿呢?虽说赐婚的事出了点波折,但朕为你寻了这般出挑的美人,这姻缘线牵得如何?”
谢珽闻言,唇角终于勾出点浅笑。
对于眼前这尸位素餐的皇帝,他心里自然是怀恨的,是以哪怕有意示弱,不愿太早撕破脸皮,也只能克制这脾气做出恭敬姿态,没法笑脸相迎。而至于赐婚的事……
若去岁这样问,他必定会嗤为乱点鸳鸯谱。
如今却已然换了念头。
这狗皇帝纵有千种缺点万般坏处,这件事倒是误打误撞,大概是永徽帝这辈子对谢家做的唯一好事了。
谢珽觑向阿嫣,看到她也微微偏头看着他,云鬓见金钗耀目,礼服衬得眉眼端丽,在这深宏威仪的麟德殿里,亦有盈然柔韧之姿。他的脸上笑意深了点,躬身时也带了几分诚意,道:“阿嫣的品性姿容确实万里挑一,实为良配。微臣多谢皇上费心,玉成美事。”
永徽帝抚掌而笑,“那就好,那就好!”
说罢,又询问河东边防之事。
戍边拒敌的事,关乎江山百姓,亦是河东立身之本,谢家从未有丝毫懈怠,凡事也可摊在明面上。
谢珽俱以实情回答。
永徽帝很满意,大约是怕提起郑獬的事情会令君臣尴尬,半个字都没说陇右,只夸奖谢家戍边有功,不负朝廷重托。而后又道:“谢卿千里而来,又将边塞守得固若金汤,朕心中十分宽慰。方才已命御膳房备宴,两位就留在宫里用过午饭再回吧。”
“那微臣就多谢皇上赐宴了。”
谢珽泰然受之。
……
晚膳设在麟德殿外的一处偏殿里,申时磨就末好了,除了谢珽和阿嫣,还有萧皇后、太子和相爷吉甫。
——都是打算驱虎吞狼的。
既然有所求,永徽帝原就是个自诩仁善、儒雅温和的性子,席间询问河东风物人情、山川河流时,对军政之事不甚清楚,倒那一带的名山大川倒是知道得清楚。因阿嫣曾被乔怀远退婚,皇帝事先跟吉甫通了气,半个字都没提,只在宾主尽欢、宴席融融时,忽而悠悠叹了口气。
谢珽闷头挟菜,假做不知。
吉甫见状,只能主动引着话题,向永徽帝道:“皇上这般叹气,想必是为南边的事吧?臣方才回衙署时,又收到消息,说那作乱的刘照已经攻到荆楚之地,不止侵占城池,还肆意劫掠百姓,令当地官民苦不堪言,行径十分嚣张狂悖。”
“如此恶贼,着实可恨!”
太子跟阿嫣年纪相若,听着这些事就来气。
永徽帝亦道:“南边那些乱贼无恶不作,着实可恨,但细算起来,也是朝廷不幸,用人不明。若那几位节度使和官府能如谢卿般英勇善战,保得一方平安,治得一方安稳,又怎会起流民之乱,放任贼兵肆意攻城劫掠。朕每每念及这些,便觉痛心疾首。”说话间,似没了食欲,搁下筷箸。
吉甫忙起身道:“皇上勿忧,汾阳王这不是来了么。”
这般你一言我一句的唱和,谁还听不出来?
谢珽终于抬眼,瞧向了吉甫。
当日挑唆皇帝谋害谢衮、打压河东势力的是他,强行赐婚试探态度的是他,在陪嫁之人里安插眼线与乔怀远里应外合的也是他。明里暗里过招那么久,乔怀远那点意图早就被摸了个一清二楚,如今当面锣对面鼓,吉甫还能说出这种话,脸皮还真是够厚的。
谢珽心中暗哂,神情是惯常的端稳,“流民作乱,致使江山动荡,朝廷不安,确实十分棘手。不过微臣远在河东,怕是远水难解近渴。”他作难般瞧向永徽帝,建议道:“倒是宣武节度使梁勋深蒙皇恩,忠心耿耿,他离京城和荆楚更近些,或许能帮忙。”
话是这么说没错。
但朝廷若支使得动梁勋,哪会求到肆意用兵的谢家头上?
永徽帝没法子,只能叹气道:“梁勋那点本事,谢卿也知道,能守住一方安宁就不错了,哪还有余力为朕分忧。”
“臣只是怕分身乏术。”谢珽道。
“王爷不必多虑。”吉甫适时接过话头,含笑道:“河东麾下猛将如云,何劳王爷亲自动手?王爷只须派几位得力的老将,会用兵打仗即可。那些流民勇而无谋,碰到身经百战的老将,自然不及而溃。届时,王爷平叛有功,朝廷自会嘉奖。”
算盘打得倒是挺不错。
谢珽沉吟道:“既是皇上吩咐,臣自该尽心。不过遣兵调将都关乎边防,臣还须问过近况,方知能否调出人手。”
模棱两可的态度,令永徽帝心中微悬。
毕竟,别处也是如此含糊推诿的。
他跟吉甫换个眼神,还想再劝,忽见谢珽起身,朝他拱了拱手,“其实微臣此次进京,是为了陇右的事。上回高平之战,是郑獬刺杀王妃、阻挠婚事,臣已让长史具文奏报,想必皇上也都清楚。”他说着,抬眉瞧向皇帝。
永徽帝自然要顺着他,“朕都知道。”
“此次用兵,也是事出有因。”谢珽身姿劲拔、气度威冷,长身而立时,那股隐隐迫人的气势更甚于帝王,带了几分暗怒,拱手道:“先前臣点到即止,郑獬也愿息事宁人。谁知他阳奉阴违,事后未久,先派细作潜入魏州刺杀王妃,欲令臣背负罪名,后又买通杀手行刺于微臣,险些令微臣丧命。”
他顿了顿,又说了几桩半真半假的罪行。
西禺山的刺杀动静不小,乔怀远早已告知吉甫,至于旁的,谢珽既有意误导,自然是早早铺垫过,让乔怀远将假消息当成宝贝送到京城。此刻他提起来,吉甫也深信不疑,暗自递个眼神,告诉永徽帝这些事都属实。
末了,谢珽道:“郑獬屡次滋扰,伤我军民,扰乱戍边将士,微臣怕迟而生变,致令河东动荡,才举兵讨伐,先斩后奏。”
“这回进京,便是为给朝廷交代。”
“还望皇上明察。”
话音落处,偏厅里安静了片刻。
年少的太子听闻谢珽擅自用兵灭了郑獬时,其实十分光火,曾在东宫痛斥谢珽狼子野心,随意用兵斩杀大员,视朝廷为无物。
永徽帝也不例外。
但再多的愤怒与猜疑,在日益挥向京城的流民刀锋跟前,终究不值一提。
此刻谢珽提起,分明是要挟。
这样的举动原属重罪,被当成反贼清缴都不为过。可惜谢珽挑的时机实在刁钻,朝廷在流民跟前节节败退,明眼人都看得出兵力之弱,想去镇压谢珽,那更是鸡蛋碰石头。至于旁的节度使,各自守着一亩三分地,连镇压流民都不肯,就是朝廷号召讨伐,谁又会去直撄谢珽的兵锋?
郑獬之死,足以令群雄畏惧。
自身既无雄兵烈马,又指挥不动别处的兵马,定罪征讨就是个笑话。
与其跟谢家翻脸,还不如忍了这口气。
没准还能借谢珽平叛,换一阵安宁。
永徽帝早就掂量过这件事,也跟皇后母子透露过打算,此刻谢珽提起来,他即便暗怒于谢珽的狂悖,却也只能按捺,道:“郑獬狼子野心,寻衅生事,是朕失察。既是他无礼在先,肆意滋扰动摇边境,谢卿剿除隐患,也就情有可原了。只是兹事体大,往后用兵,还需先奏禀朝廷。”
“那陇右往后的军政?”
永徽帝神情微僵。
论私心,他当然不愿将这块肥肉给谢珽,将这只虎狼养得胃口更大、体型更猛。朝廷那些文臣们,也多斥责谢珽行事猖狂,当时弹劾的奏折堆了好几箱子。但陇右的军政如今已被谢珽实打实的握住,且民心也无太大异议,就差朝廷盖章降旨,堵住那些文臣们的嘴罢了。
他哪怕想收回,又哪有本事?
强取豪夺,朝廷也无可奈何,只能捏着鼻子忍气吞声,替谢珽将此事正名。遂强忍着脾气道:“谢卿才能卓然,朕已命人拟旨,择日颁出,托付谢卿节度陇右。”
“微臣定不辱命。”谢珽满意拱手。
永徽帝遂强笑道:“用膳吧。”
宫人上前添酒,琼浆玉液进了琥珀杯中,色泽鲜艳而清香扑鼻。
阿嫣随谢珽举杯敬酒,脸上笑意盈盈。
心里却如天翻地覆。
从前她一直以为,巍巍皇权不可侵犯。这皇宫、这御座,哪怕已不似从前那样,有君临天下之威、万国来朝之尊,天子至少还是生杀予夺,统辖四方的。
却原来一切早已倾塌。
酒液入喉,绵软而清香,她因着月事没敢多喝,只抿了半杯便罢。
厅中复归融融,君臣相谈和睦。
直到宴尽,谢珽携她告辞时,永徽帝还不忘提醒谢珽早些给答复,遣将助朝廷平叛。
谢珽只说问明后尽快答复。
内官如旧引二人出宫,送上等候多时的马车,由禁军亲自开路,送往随园安顿。
……
随园里屋舍洁净,诸事齐备。
阿嫣进屋后,脱去那身累赘的钿钗礼衣,连同金钗花钿都去了,往软乎乎的床榻上一趟,就不肯动了。
月事的头一日最为难熬,她这回来得实在不巧,入宫的事无可避免,想躲懒都不行。好在今晨喝了姜汤,在马车里时,谢珽又不时给她当靠枕暖手暖腹,不至于疼。只是宫宴上端坐了许久,整个人都有点累,又没歇午觉,回来后难免疲惫,只想找地方瘫着。
谢珽瞧着心疼,让她先睡会儿。
他初到京城,因这回上京所谋的事情不少,暗里调了不少人来,还有许多事情要安排。暮色渐合,外面风声细细,他在阿嫣床榻边陪伴了会儿,等小姑娘睡着了,微蹙的眉头也舒展开,才换了身衣裳去隔壁院子。
陆恪等候已久。
朝廷与节度使的关系向来微妙,吉甫派了乔怀远到魏州历练,暗里眼线不少,谢珽自然不会坐以待毙。只是两地彼此防备,各自都小心翼翼的行事,寻常除了要紧消息简略递来,旁的都没递,免得往来频繁惹人留意。
如今他亲自过来,正可详细询问。
屋中一灯如豆,负责京城暗线消息的是他的亲信莫俦,长相虽不起眼,能耐却不小。扮成个杂役混入随园,有陆恪接应,自是易如反掌,此刻香茶袅袅,他将京城这几年的朝堂情形和近况悉数说了,连同南边的战事,也打探到了不少内情。
譬如那个流民之首孙猛,背后似乎另有人扶持。
——孙猛自云南一带流窜生事,近处的安南都护府、岭南节度使都放任不管,孙猛对他们亦秋毫无犯,这事其实不太寻常。那岭南节度使和孙猛之间,似乎有隐隐绰绰的联系。且朝廷之中,似乎也有人故意瞒报消息,在平叛的事上频频做手脚,以至原就没太大能耐的禁军溃败而归,丢尽颜面。
不过这些只是凭蛛丝马迹和可疑之处做的推测,并未探明真的消息。
莫俦不便书信交代,如今正可禀明。
谢珽听罢线索,却是眉头微皱,觉得此事未必是空穴来风。
若孙猛果真有猫腻,事情可就有意思了。
他将众多线索挨个列出来,叫上陆恪和徐曜,与莫俦细细推敲,最后选定了几处最值得深究的,加派人手去探。
等这些商谈毕,已是月过中天。
莫俦趁夜出了随园,谢珽起身回住处时想起一事,问陆恪,“三叔哪天到京城?”
“三天之内,必定能到。”
“好。派人探探诚王的防守,有些事情,须从他嘴里挖出实情。”
“遵命!”陆恪应命而去。
谢珽回到屋里,阿嫣小憩醒来后沐浴盥洗毕,这会儿已经换好了寝衣,睡得香甜。床榻旁灯火都剪灭了,只有帐外留着灯烛,隔着帘帐漏进去,给她脸上镀了柔和光芒。比起后晌的疲惫,她这会儿的气色好了许多,脸颊柔润,长睫静阖,嘴角都微微翘着,不知在做什么美梦。
他放了心,匆促盥洗后换衣上榻,搂着她睡了。
……
翌日清晨用过饭,夫妻便前往太师府。
侍卫已经递了消息过去,夫妻俩的马车缓缓行至时,长房婆媳和楚元恭夫妇、兄长楚密夫妇、弟弟楚宸在府外等着了。至于老夫人,她身上有一品的诰命,与谢珽和阿嫣相当,又是做祖母的长辈,自然要摆着款儿在厅上慢慢啜茶,等孙女和孙女婿来拜见。
青石巷道延绵,两侧高树白墙,熟悉无比。
阿嫣即便芥蒂长辈的偏心,对于这座自幼长大的府邸,终究有着别样的深情。血脉牵系,终究是斩不断的,出阁前母亲的殷殷叮嘱,弟弟的依依不舍,至今记忆犹新。
这一路走来,她瞧见熟悉的街巷草木,角门仆从,心中已有些按捺不住,待瞧见远处翘首而盼的双亲兄弟,忍不住就红了眼眶。
“姐姐!”楚宸最先瞧见,欢悦奔过来。
阿嫣眼中朦胧,唇边却勾起了笑意,不待马车停稳便掀帘探出身子,口中忙叮嘱,“当心些,别伤着。”
七岁的男孩儿才不怕,蹦蹦跳跳满脸欢喜。
谢珽唇边也勾起笑,蹂身出了车厢,待车停稳时扶着阿嫣下来。
众人含笑相迎,各自见礼。
母亲吴氏也泪汪汪的,又怕让谢珽瞧见了不太好,背过身去擦干净,拉着女儿上下打量,连连道:“可算是回来了,身量高了不少,脸上也养得圆润了些,好,好!快进去见你祖母吧。”说着话,又赶紧让姑爷进门。
阿嫣搀着她的手应了,目光落向楚元恭。
祖父过世后,因着母女看重男儿,不太管她的心事与感受,这座府里最疼她的其实是父亲。
当日仓促替嫁,父亲并不在场。
此刻重逢,楚元恭一袭锦衣满身儒雅,那双眼睛竟也有点泛红,却还是笑着道:“女儿回来是喜事,红着眼睛做什么,你瞧宸儿多高兴。姑爷这是头回来府里,千里迢迢的来到京城,路上想必没少颠簸,快请到府里坐吧。”
“岳父请。”谢珽躬身相让。
这一身岳父叫出来,多少消了楚元恭的隐晦担忧,忙笑道:“请请请。”
一行人簇拥入府,甚是亲热。
长房的薛氏瞧在眼里,又是羡慕又是妒忌,却也不敢表露,只陪着笑跟在后面,一路走至花厅。
那里,老夫人已经坐着了。
她固然自居身份,却也知道谢珽这般铁腕纵横,论能耐根底,楚家是万万不能的。瞧着一群人走近,她也起了身,拄着拐杖往外走了两步,在谢珽与阿嫣跨入花厅时,笑吟吟道:“可算是盼到你们回来了。”
“拜见祖母。”夫妻俩并肩行礼。
楚老夫人乐得脸上几乎开花,一手一个扶起来,请谢珽落座看茶,惯常的客套过去后,又笑道:“阿嫣这孩子年纪尚小,在家里时就娇养着不太懂事,性子也笨笨的,嫁过去后没给王爷添麻烦吧?”
她这原是客套自谦,谢珽却不愿苟同。
楚家长辈之偏心,他早已探明。
今日过来,老夫人也一味的吹捧夸赞谢家,待阿嫣则不似预想中热络,可见有些念头根深蒂固,偏心偏得浑然不知。
把个小姑娘打压得那样沉静寡言。
他搁下茶杯,嘴边仍是淡而矜持的笑,摸着阿嫣的指尖握在手里,抬眉道:“阿嫣很聪慧,也十分懂事。她年纪虽小,却颇有见识和担当,眼光也独到。书画音律上才华斐然不说,处置王府后宅的事也手到擒来,为同龄人所不及,我和家母都很喜欢。祖母说她笨笨的,怕不是有什么误解?”
老夫人还当他是客套,笑道:“王爷这是过赞了,她哪有这么好,全赖亲家高看罢了。”
谢珽抬眸,嘴角的淡笑悄然抿了下去。
“当日楚嫱逃婚,抗的是圣旨,打的却是汾阳王府的脸面。阿嫣孤身远嫁,独自担起楚家背信弃义的过错,算是帮楚家逃过了一劫,担当不逊于男儿。我还以为,老夫人会念着她的好,心怀感激。”
笑意敛却时,脸上归于冷硬,他虽语气平淡,细品时却藏了些许责问。
楚老夫人微微一怔,笑得有点尴尬。
谢珽屈指扣桌,续道:“楚嫱在道观里清修悔过,还安分吧?”
此言一出,老夫人与薛氏同时色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