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金子与蜡烛

    周末彭老师坐在院子南侧棠梨树下的床上批改作文，床边有个上学用的小桌子，应该是咏丽淘汰下来的，坐在床上写字，桌子高度正合适。

    咏丽啃着半根玉米，说她可以帮她一块批改，美云嫂子经常让她帮忙批改作文，美云嫂子虽然对学生一视而仁，改作文却总喜欢先改写得好的那几个。

    彭老师一听，就分出一摞作文让她批改。

    咏丽很快把玉米吃完，洗过手往挂在绳子上的毛巾蹭了蹭擦手。

    小桌子不能供俩人同时使用，咏丽从院子里搬过来小板凳，把作文本放在小板凳上，她自己把小板凳放在腿上，她翻开同学的作文，认真地看起来。

    她喜欢看同学的作文，在班里借同学的作文看太过招摇，有同学也不好意思借给她看，她就找美云嫂子要，每周美云嫂子批改完作文，就把作文本给语文课代表的她让她发回给同学，她总能找到时间差，非要都看一遍才肯把作文本发到同学手里，久而久之，美云嫂子也就让她帮忙批改一部分作文。

    可能是读过的作文书多，她一眼就能看出哪些写得非常一般，哪些写得很好。

    她读完一篇，认真地圈作文上的病名、错别字，修改完后写评语，评语写得简单，美云嫂子说过写两三行文字，把优缺点说明白就行。但她写得还是稍微多一点，因为每次作文发下去之后，哪怕是学习成绩不太好的学生，最关注的仍是老师的评语。

    改完几篇，咏丽读到一篇非常有文采的作文，那篇作文比她写得好很多，她拿着作文本反复看，不敢相信这是那个平时调皮捣蛋、把“参差不齐”读成"can cha bu qi”的男同学写的，但作文一定是他写的，病句、错别字非常多，不过瑕不掩瑜。

    她拿给彭老师看，彭老师也赞不绝口，说作文写得很新奇，又能言之有物。

    咏丽让彭老师给那篇作文写评语，告诉她同学们其实还是希望老师亲自给他们写评语的，写出这样的作文，老师一定要加以鼓励。

    彭老师说她字写得非常成熟，别人也看不出是学生所写。

    咏丽说班级的同学认得她的字迹。

    彭老师就拿过那篇作文批注，写一番鼓励的话，她发现咏丽真没说错，同学可能不仅认得她的笔迹，还知道作文有她批改的，有个同学在作文里想引经据典，竟然不是引用名人名言，而是写他的同学咏丽说过……彭老师读后哭笑不得。

    不久之后，又一篇作文引得两人交口称赞，那个同学写的是梦想，一会儿引用名人名言，一会摆事实讲道理，用词犀利，趣味十足。

    咏丽感慨班里藏龙卧虎，又感慨年少时能写出如此卓然作文的学生，怎么很少有人能跳出继续当农民的宿命呢？

    彭老师对她的感慨大吃一惊，她小小年纪曾想过这些？

    咏丽不以为然，她说她不想当农民，当农民要赶各种时令，要在几天内把麦子收完，把玉米种上，还得祈盼风调雨顺，降雨量一不对头庄稼就减产。农忙时节太累，起早贪黑，家家户户却常捉襟见肘，一点也没有田园诗歌的浪漫。

    “我还以为你很满意现在的生活。”

    “我是很满意，我喜欢周围的人，也喜欢我的家，还有我家狗，但我照样不想当农民。”她说着，被拴在树上的狗仿佛心有灵犀，往她边上凑过来，她跳下床跟狗玩起来。

    她拿笔往上抛让狗跳上去够，狗总比她慢一步。

    “雪杏也不想当农民。”彭老师提到咏丽亲妈，那个给咏丽带来无数指指点点，在咏丽很小时就跟人家跑了的女人。

    咏丽没想到彭老师会主动提起雪杏，她不怎么在意：“以前不理解她，觉得她爱慕虚荣，在家种地有什么不好，后来干的活多了，也就有点理解她。她也付出代价了，姥姥不认她，她连娘家都没了，跟她跑的那男人也回村跟别人结婚了。”

    彭老师有点意外，她总觉得咏丽是年龄更大一些时才会理解雪杏。

    咏丽提到一部小说，路遥写的《人生》，这本小说在他们班流行过，还是一位语文老师从家里带来给他们看的，他们班大部分人都看过，写过读后感。

    少部分同学会痛骂男主角高加林为了在县城谋个职位，抛弃在农村谈的对象，大部分同学出奇地很理解，对高加林和巧珍报之极大的同情。可见大家嘴上不说，但都知道当农民很苦。

    改完作文，咏丽问了彭老师一个关于她自己的问题，她问彭老师来这一趟花了多少钱。

    她曾问过彭老师的经历，彭老师总是语焉不详，有意隐瞒，问过几次得不到满意的答案，咏丽就不再追问，认为对方可能有难言之隐。

    这次彭老师回答得爽快，说几乎把她工作多年的积蓄全花光了。

    “车票很贵吗？”她没做过火车，但她知道一张火车票不至于花光积蓄，看彭老师的样子，不像很穷。

    “很贵，而且很难买到。”

    “那你为什么还要来？”彭老师自称是个记者，她很怀疑她的身份，她没见过彭老师访谈谁。

    “我以为有人需要帮助。”现在看来，是她想太多。

    “你想帮助谁？孤儿？没儿没女的老人？我们村是有几个。”

    彭老师笑笑没说话。

    咏丽知道自己猜错了，“你生活的那个地方，应该没有穷人吧？”

    “不少呢，那里有人人向往的高楼大厦，可是往偏僻处走几步，就能在马路上看到腐臭的垃圾成堆，穿过几条巷子，就能看到非常简陋的城中村，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但到外面闯荡的人，通常和那些精彩没有关系。”

    “你不满意你的生活。”咏丽意外发现自己居然给一个成年人下定论，她不好意思，又跳下床逗狗玩。

    她以为彭老师会继续遮掩，像以前一样，没想到这次她很坦诚：

    “我生性浪漫，曾以为我的梦想是金子，觉得无论如何，哪怕历经千辛万苦，也会有拂尘扬光的一天。”

    “但是我错了，我的梦想是蜡烛，我为那点小小的光满心欢喜，却不知道那已经是全部，它不能提供更多的光和热，我只能眼睁睁地看它燃尽，熄灭，好像从没存在过一样。”

    咏丽不能理解她的话，抬头看着她，那一刻她仿佛看到彭老师眼中有泪。

    她想安慰对方，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想了半天，她才说：“我喜欢阿姨。”

    彭老师不奇怪，从第一次见到咏丽，她就知道这个小女孩对她有好感。

    “我喜欢这样的阿姨，阿姨这样难过，是因为蜡烛还没有熄灭。”

    彭老师无声地盯着咏丽，在对方身上，她再一次看到一个倔强不屈、有灵气、有才华的小女孩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