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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漫漫长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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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在李得霞家吃饭,有几家邻居没在张敛哥家吃饭,就聚在李得霞家了。

    我走到李得霞家,他们还没散场,拼着喝啤酒。

    娜娜在,她男朋友也在,娜娜见到我,跑过来喊我姐,她腻在我身上,我把她往一边扯未果。

    她男朋友也喊我姐,她的小男友跟她谈两年多,他人很高,很瘦,长相一般,用继母的话说,“脸长得像细南瓜”,我和继母背地里称呼他“细南瓜”。娜娜长相不出挑,但很可爱,真不知道她看上他什么了。

    我跟“细南瓜”点头打招呼,我承认,我有把对娜娜的冷淡延伸到他身上。

    我不理解,娜娜为什么会对一个忽然冒出来的姐姐那么亲切,就像我对一个忽然冒出来的妹妹本能地反感一样,我反感了很多年。

    建设嫂子见到我,问我吃饱没,我说吃饱了,她照样给我拿来一个包子,说马蜂菜馅的,上午刚出锅,我说我吃饱了,她仍一个劲地劝我尝尝,说一个包子又不占肚子。

    我勉强咬一口,意外地好吃,等我把一个包子吃完,李得霞笑着说我吃席还没吃饱,太丢人了。

    建设嫂子挺大方,说娜娜也喜欢吃,待会儿我们走的时候,给我们带回去一兜子。

    建设哥也拿我打趣,说我这个大学生就是太文明,连吃席都不敢吃饱——即使我工作多年,在他眼时我最显耀的身份仍是大学生,虽然就读的是一所普通大学。

    我问村子里近几年有多少人考上好大学,建设哥开始数,他每数一个嘴里就蹦出一个名字,数到最后,他数了十来个仍没数完,我略感欣慰。

    建设嫂子在一旁补充谁谁考到哪座城市,评价哪所学校好坏,她还跟建设哥争论一所学校跟另一所学校到底哪个好,他们争论不休,问我哪所好,我说那两所都好,一般人都考不上。

    建设哥仿佛想起什么,说:“咱村里考过最好学校的就是张敛。”

    我没有意外,张敛哥考上那所一流大学是个奇迹,但村子里是不常发生奇迹的,何况即使发生奇迹,一般人也接不住,张敛哥不就被打回原形了。

    我去厕所,建设哥家的厕所邻近“海子”,从厕所出来,东边的空地上有个小孩子跑跑跳跳,像个猴子,那是光谱的大儿子小阳。

    我往那边走,那个小孩没看到我,他沿着那条被人踏出来的小道跑,他是那么灵动,天不怕地不怕,好像谁也逮不着他。他小跑的姿势,让我想起小时候,一些跟他一样淘气的小孩,淘气地跑到张敛哥前面,就为了喊他一声张敛哥。

    我面向“海子”,张敛哥父母家没人,大门紧闭,一眼能望见院子里的东西。旁边几户都竖起高高的水泥墙,楼房大多是三层,都是后来才建的,早些年头建的一般是二层小楼,方方正正,千篇一律,各家各户都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那些三层小楼的外观更好看,是椭圆形的玻璃窗,还带着花边栏杆。

    我往他跑着的那条小道上走,那孩子看到我就停下,他没老老实实地停,而是转半圈又转回来,腰身非常灵活,他脸上表情丰富,缺了两颗大门牙,一笑就露风,他大喊我“姑姑。”

    我问他认识我吗,他说认识,他知道该喊我姑姑。

    我故意逗他李光谱是谁,他毫不犹豫,说李光谱是他爸爸,陈佳佳是他妈妈,他自己叫李明益,家住十字街北街东胡同。

    我笑,问他怎么自己在这里,他那几个哥哥在哪里。

    他说他自己偷跑出来的,奶奶让他们写作业,他不想写。

    我让他回去,他奶奶打人很厉害的。

    他说他不信,他奶奶从不真打人。

    我忍不住想王良英大娘到底变得多慈祥,才会让她孙子认为她从不打人。光谱算挨打少的,那也没少挨柳条,最惨的是科学哥,那真是从小惨到大,我走的时候十四岁,科学哥至少十八九,我记得那一年,王良英大娘还兴师动众地打他呢。

    那孩子跑着回家了,我往我家宅基地上走,不,已经不是我家的了。

    我走到菜园子里,我没想到宅基地的土壤如此肥沃,那些菜长势特别好,青青葱葱的,让人看了欢喜。

    我想起很多东西,想起小时候在这片地方发生过的事,虽然回绝了文心,我此时却有个想写点什么的念头,这片土地,不能就这样遗弃我,即使产权不再属于我家,我也不能被它这样远离。

    我一旦联想起来,冒出来的念头会很多很多,以前我不得不制止自己想东想西,想多了会头疼。后来不用制止了,因为我脑子迟钝了。现在我那板结的脑子像被怦然震开,如干涸的河床流进汩汩活水。

    我蹲在地上看胡萝卜叶,父亲走了过来。

    他像聊天似的,也蹲在一旁,说菜长得很好,建设嫂子还说让摘些带回去,这些菜没打农药,就用了一点化肥,能长这么好已经不错了。

    我说村子里人还跟以前一样,见到人就想送对方点什么。

    父亲说了句“乡里乡亲的”。

    我俩沉默下来,他问我是不是不想卖宅基地。

    我说空着也是空着,以后也没人回来住,不如卖掉。

    这片土地对我来说有点意义,对父亲来说,应该恨不得老死不回来吧。他在这里蒙受耻辱,被大家指指点点,尊严消耗殆尽,他在城里安家,又扬眉吐气起来。

    “我也怀念这里。”父亲说。

    我用小木棍拨弄着被压倒在泥土里的胡萝卜叶子,见我不相信他的话,他说:“我也想有个念想,有时间就回来看看,见见以前的人。但人不能只靠念想活着,等你到我这个年纪,可能会理解我。”

    他断断续续说很多,我一年里听他说的话都没今天多,可能他喝了些酒才说这么多话。他念叨我长大了,可以想干什么干什么了,说话散出浓浓的酒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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